拿下高郵之後,朝廷那邊再次派人送來了文書。
這個被派來的是個漢人,大約是覺得由漢人來說項會比較容易,這個被派來的漢人是個小官,名叫賈福清,穿着布衣,留着一撮小胡子,林淵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大約就是個很典型的漢人官員。
賈福清站在林淵面前,心裡有些緊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倒了什麼黴,竟然被送到反賊這裡,面前的林淵在他看來雖然表面是個青年人,也有點讀書人的氣質,可歸根結底還是反賊,反賊是不講道理的,說不定一言不合,下一秒就會砍了他的腦袋。
“賈兄。”林淵看到賈福清,倒是很熱情的迎上去,“等你多時了。”
賈福清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沖林淵笑道:“林公子的大名,我在鄭州便聽說過來,果然英雄出少年,林公子一表人才,怎麼卻成了……”
他歎了口氣,一副十分遺憾的模樣。
林淵笑問:“林某如何了?”
賈福清歎道:“朝廷數月前便遣人送來了文書,隻要林公子願意歸順朝廷,便以萬戶相贈,不必您如今朝不保夕的日子好過嗎?往前看,方治中自從歸順朝廷,如今已是徽州路治中了,林公子若歸順,萬戶的位子就在眼前。”
“林公子,您也知道,朝廷現在願以萬戶相請,是因為憐惜您底下的兵和百姓,并非朝廷軟弱,若是逼得朝廷出兵,那韓山童的下場就在您眼前。”
賈福清看上去不卑不亢,話語間全然是為林淵考慮。
林淵也不生氣,笑眯眯的對賈福清說:“賈兄剛來,稍作歇息後我們再把手言歡?”
“來人啊。”
外面等候的仆從們蜂擁而至,他們的腳步聲很輕,動作有序,進來的時候絲毫沒有觸碰到别人,賈福清低垂着眼眸,實則暗自心驚。
這些仆從給他的感覺就像士兵。
“帶賈大人去他的房間。”林淵吩咐道。
仆從們應諾,一名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到賈福清面前,低頭說:“賈大人,請。”
賈福清也不能說不走,隻能跟着仆從離開。
等賈福清一走,林淵就叫人請來了宋石昭,宋石昭比林淵更像讀書人,如果隻看外表的話,誰也想不到宋石昭有造反的膽子,他隻要穿上布衣,再戴個文人帽,走在路上就是标準的酸腐書生。
宋石昭也知道朝廷派了人過來,當然也明白林淵現在叫自己來,就是為了解決朝廷使者的問題。
“短時間内不能放他回去。”林淵對宋石昭說,“至少半年内,要叫他留下來,給朝廷的傳信也要讓朝廷覺得我在考慮,而不是從不想歸順朝廷。”
宋石昭摸着自己的下巴,問道:“東家想用拖字訣,朝廷怕沒那麼多耐心。”
林淵:“在我們打下常熟松江以前,還不能完全跟朝廷撕破臉。”
他也不能稱為繼韓山童之後被元朝廷針對的叛軍。
畢竟朝廷的軍隊也不全是無名之輩,脫脫帖木兒就是元朝末期有名的将領。
他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朝廷上。
他的性命,最終是被他效忠的大元朝奪去的。
在林淵的記憶中,脫脫帖木兒似乎是個非常有名的将領,也是難得一見的将才,并且他不僅學習本民族的文化,也學習儒家文化,聽說還很擅長書畫,書法剛勁有力,有顔真卿的風格,還擅長畫竹子,他因為接受儒家思想,所以也以儒家的标準做人。
并且和張士誠一樣,都是自幼膂力過人。
大約所有的将領都有這個天賦?
林淵記得陳友諒好像也是自幼膂力過人。
他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如果他能在史書上留下一點痕迹的話,估計也有人會說他膂力過人。
這叫林淵忽然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反正将領們大多都會誇耀自己的力量和智慧。
事實到底如何,史書記載的也不過是流傳下去的而已,其中經過多少人的加工,那就不為人所知了。
宋石昭問道:“這件事我必給東家辦好,不叫東家失望。”
林淵朝他微笑:“交給宋先生,我總是安心的。”
先生是尊稱,至于宋石昭到底有沒有教書,也沒人在意,林淵這麼喊過幾次後,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喊了。
這叫宋石昭覺得很舒服,但他不會表現出來,就在心裡暗爽。
畢竟是朝廷派來的人,面子還是要給一點的,下人們都對賈福清非常恭敬,被帶到給他安排的房間以後,賈福清還在桌上看到了文房四寶,不僅如此,還有給他準備的衣物,這叫賈福清覺得奇怪,他才來一天,又沒有裁縫給他量體,并且就算量了,一天的時間也做不出什麼衣服。
帶他進入房間的中年人低着頭,恭敬地說:“賈大人,您若有事這裡有鈴,您搖鈴就有人應聲。”
賈福清點頭:“這倒方便。”
中年人又說:“這些衣裳都是新做的,不曾有人上身,您若覺得哪裡不合适,便叫裁縫過來收緊便是。”
賈福清一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做法,他說道:“即便是收了,也沒有量身的合适。”
中年仆從笑了笑:“賈大人說笑了,我們這邊可不富裕,養不起那麼多裁縫。”
賈福清幹笑了兩聲。
他過來的時候也沒來得及打量外頭是個什麼樣子,對泰州和高郵如今的情形并不清楚。
但依照他的推測來看,林淵是個年輕人,年輕人缺少閱曆和經驗,身邊或許有那麼一兩個高人,可短時間不可能讓泰州和高郵的民衆歸心。
可能泰州的高郵的形勢并不像他推測的那麼好。
而此時,街上不少百姓紛紛走出家門,銅鑼被敲響,連正在幹活的人也停下手裡的活,監工的也不像以往看到手下人偷懶的時候一樣呵斥,他們都走到街邊,等着銅鑼聲越來越近。
“來啦來啦!”
小童一路奔跑過來,臉上帶着笑,不知道的還以為要過年了,他喊道:“過來了!”
人群喧鬧極了,他們接耳交談,臉上都帶着喜色。
聲音越發近了,他們終于看到了走來的人。
最先進入視野的人穿着褐色的囚褲,犯人是沒有衣服穿的,他們最多就隻有一條褲子,還是七分褲,他蓬頭垢面,挺着一個一看就知道不是有錢人不可能有的大肚腩。
他每走一步,肚子都在晃,手上和腳上都戴着鐐铐,押送他的衙役共有兩人,一左一右,其中一個手上拿着銅鑼,另一個則是在高聲宣講這犯人犯下的事。
百姓們一臉興奮的看着原本的富人老爺如今被抓着遊街,他們臉上都帶着笑。
要不是舍不得爛菜葉子也雞蛋,他們估計就要扔過去了。
扔石子是不敢的,怕把旁邊的衙役砸到了。
“這人是誰啊?”大部分貧民都沒見過上面的老爺們,自然認不出這人是誰。
旁邊的人答道:“我聽官差說,這人就是趙家老爺!”
“喝!趙老爺啊!他可是我們高郵的這個!”有人比了個手勢,表示趙老爺的有錢程度。
那人笑了一聲:“管他從前是什麼,如今啊,他可是囚犯!知道什麼是囚犯嗎?臉上要刺字,家産要充公,遊街示衆一個月,才會斬首。”
“他犯什麼事了?”
那人神神秘秘的說:“聽說是有人把他告到了南菩薩面前,南菩薩知道他魚肉鄉裡,便下令把他抓起來,叫他贖罪,他的錢财也會分給被他魚肉的人。”
“真的?都分給鄉裡了?”
“那還有假?南菩薩發話了,誰敢不聽?大夥誰不知道南菩薩的為人?他自然是站在我們這些人這邊的!”
“那是自然。”
人們自然的讨論起來。
“我都沒想到,南菩薩過來了,那些兵老爺竟然沒有搶我們的東西。”
“知道什麼是軍令如山嗎?南菩薩叫他們不準打擾百姓,他們當然就不會違抗南菩薩的命令,哪裡再去找南菩薩這樣為民着想的人啊!”
就在人們竊竊私語的時候,卻有人忽然沖到了路中間,他發瘋般沖過去,對着趙老爺拳打腳踢,旁邊的衙役就當沒有看到,帶了一會兒,見此人沒有收手的打算,才把那人拉開。
沖出來的人大喊道:“南菩薩為民做主!姓趙的強占我家的地,逼我妹妹去他家為奴,不過一年,送回來的卻是一具屍骨!他姓趙的說我妹妹得了風寒去的,為何他不提前告知?人死了才送回來,連塊安葬的地都不給我們家!”
“若是沒有南菩薩!我妹妹的仇不知何時才能報!”
“我給南菩薩磕頭了!”
這人面朝衙門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實在的磕了十多個響頭,腦門磕出了血才作罷,他用袖子一擦臉上的淚水,又才離開路口。
人們紛紛動容,他們往日被欺壓,隻能閉上嘴,告訴自己一定要忍。
除了忍以外,他們并沒有别的選擇。
忍得久了,他們似乎就覺得,上頭的老爺們是對的。
他們的财産,子女,老爺們想要,就可以拿過去。
不然他們面對的,将是比家破人亡更慘的境地。
長得漂亮的女兒,還有兒子,自小就要藏在家裡,唯恐被老爺們看到,強奪過去。
奪過去以後,女兒運氣好的能混成妾,但兒子大多數都是被玩殘了,或是玩死了送回來。
百姓們大喊道:“南菩薩為民做主!”
“殺了那些狗官!殺了那些魚肉鄉裡的爛人!”
“南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