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水潑在臉上,碎冰渣嵌入傷口,須蔔勇發出一聲慘叫,硬是被從昏迷中潑醒。
周決曹手持木牍,向一側的獄吏示意。後者抓起皮鞭,用足力氣,破風聲連續不斷,抽得須蔔勇鬼哭狼嚎。
慘叫聲傳出刑房,在走廊内回響。須蔔力坐在囚室裡,想到很快就會輪到自己,禁不住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叫聲持續了半炷香時間,周決曹示意獄吏停手,用鋒利的刀尖挑起須蔔勇的下巴,冷聲道:“左屠耆王有多少兵馬,麾下有多少部落,人丁幾何,牛羊幾何,每歲如何遷徙。”
須蔔勇眼皮紅腫,鮮血混着冷汗模糊了視線。嗓子因痛叫變得沙啞,感受到下巴的銳痛,渾身打着哆嗦,終于開口招供,給出周決曹想要的答案。
等他說完,負責記錄的文吏同時停筆,将錄下的口供送到周決曹面前。周決曹仔細看過,略微點了點頭,打亂條目,再次詢問,若是核對不上,立刻又是一頓鞭子。
往複數次,直到須蔔勇的慘叫都開始變調,才令人将他從木樁上解下,關押進刑房隔壁的囚室。
“帶須蔔力來。”
“諾!”
獄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須蔔力抖得猶如風中落葉,整個人縮到囚室一角。被強行拽出來,一路拖進刑房,看到獄吏手中的鞭子,掃視挂在牆上的各式刑具,須蔔力恐懼到極點,當場崩潰,涕淚橫流。
根本不需要用刑,他幾乎是撲到周決曹腳下,大聲表示他願意歸降,隻要是他知道的,絕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既如此,就從左屠耆王麾下人口開始。”周決曹踢了踢須蔔力,揮退上前的獄吏,蹲下身,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見獄吏不再上前,須蔔力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将所知詳細道出。
他不隻說出於單轄下的人口,更道出青壯和老幼婦孺的數量。此外,還給出部落遷徙的詳細路線,并說出遭遇天災,許多小部落被大部落盯上,牛羊都被搶走,牧民不是被殺死就是淪為奴隸。
須蔔力說得十分詳細,唯恐周決曹有任何不滿,下令對他用刑。
在他招供時,周決曹親自核對須蔔勇的口供,發現數處對不上,尤其是部落的遷徙路線,須蔔力和須蔔勇所說的僅有六成相近,餘下的完全是南轅北轍。
誰在說謊?
周決曹冷笑一聲,對獄吏示意。後者立即走出刑房,将渾身鞭痕的須蔔勇拖進來,用繩索倒吊,下方水槽灌滿,倒進大塊碎冰。
看到跪在地上的須蔔力,再看周決曹手中的簡牍,須蔔勇哪裡還會不明白,他玩的那點心思已被看透。
他抱定必死的決心,開始破口大罵。
周決曹沒有生氣,反而笑了。
“甚好。”
聽到這句話,獄吏和文吏都是頭皮發麻,看向須蔔勇的目光活似在看一個死人。
随着周決曹的命令,牽引繩索的木杆被拉下,須蔔勇自半空滑落,自頭開始浸入冷水。過程緩慢,令恐懼感不斷攀升。哪怕是鐵打的神經,在浸入水中的那一刻,也會面臨崩潰。
吱嘎聲中,繩索不斷下落,水沒過須蔔用的鼻孔,他開始用力掙紮,像是釣竿上的魚。
目睹這一場景,須蔔力面無人色,近乎是癱軟在地,表情中盡是恐懼。
周決曹取過文吏記錄下的竹簡,鋒利的刀尖抵在須蔔力的左眼前,道:“遷徙途中的水源,再說一次。”
須蔔力喉嚨發緊,用力吞咽幾下,不顧嗓子火辣辣地疼,将知曉的水源地盡數道出,不敢有半點隐瞞。
在他說話時,水已經沒過須蔔勇的下巴,獄吏沒得到周決曹的指示,仍在不斷拉動木杆,繼續将他浸入水裡。
随着水沒過兇膛,須蔔勇的掙紮越來越弱。即使想要求饒,此刻也無法做到。
終于,周決曹擡起手,獄吏反向拉動木杆,繩索先是一頓,繼而向上拉動,将須蔔勇從水中提起。
離開水面,須蔔勇大聲咳嗽,不斷的喘着粗氣。
周決曹越過須蔔力,手中的刀筆劃過須蔔勇的左臉,冷聲道:“如何,招供否?”
須蔔勇不懼怕死亡,周決曹的手段卻讓他生不如死,徹底打碎了他的意志。
經曆過在水中的恐懼,這位須蔔氏首領終于被擊潰,無法繼續堅持,也不敢再耍心思,凡是周決曹所問,再無任何隐瞞。
須蔔力沒有受刑,人卻顯得極端萎靡,狀态未必好過須蔔勇。
審訊結束,兩人被帶出刑房,對面關入囚室。
待獄卒腳步聲遠去,須蔔勇睜開雙眼,目光刺向須蔔力,沙啞道:“看見了嗎?我們殺了太多漢人,他們不會接受我們歸降。我們最好的下場就是戰死在馬上!”
須蔔力避開須蔔勇的視線,突然又轉回來,雙手抓住囚室的木欄,表情扭曲道:“我不想死!我會活下去,我要歸降漢朝,我為漢朝大軍引路,帶他們進草原!”
“你敢?!”
須蔔勇勃然大怒,想要沖過來,卻無法撞開囚室的欄杆。因為他的動作太大,身上的傷口盡數崩裂,又開始流血。
見到這幅情形,須蔔力的表情更加扭曲,發出一陣滲人的笑聲。
“你為争奪首領之位,将我父砍死在帳中,我母被你搶走,不是我年紀小,像犬一樣蜷伏在你腳下,你會放過我?”
“我父在時,部落何等強盛。不是我父,部落哪來偌大草場,哪來數十萬牛羊,哪來放牧的奴隸?!”
“結果我父遇難,曾受他恩惠的人全都袖手旁觀,甚至落井下石!”
“忘恩負義,全都該死!”
“我不能搶回部落,那就讓它滅亡!”
須蔔力的笑容變得瘋狂,聲音像是刀石劃過,令人毛骨悚然。
“漢朝很強,強到可以擊敗王庭四角。反正都是為犬,我甯願對強者搖尾乞憐!隻要留我性命,我會做漢人手裡的惡犬,為他們撲咬所有敵人!”
兩人争吵聲不小,傳過走廊,盡數落入獄吏耳中。
周決曹得報,僅是嗤笑一聲。正要丢開不管,心思忽又一轉,命人給兩人送去清水,再給須蔔力一塊蒸餅。
“暫時别讓他死了。”
“諾!”
須蔔勇叔侄的供詞呈至魏尚面前,很快就被進一步整理,摘取内容進行抄錄。
關于左賢王麾下騎兵和部落的資料,郡中大佬近乎人手一份。結合斥候送回的情報,於單的老底不說被全部摸清,也被摸得七七八八。再次兵鋒相對,漢軍可以從容布置調度,占據更大優勢。
遺憾的是,須蔔氏世代依附左賢王,對右賢王、右谷蠡王和左谷蠡王的了解浮于表面,能問出的情報不多。不過有了左賢王的情報,集合多年和匈奴交戰的經驗,多少也能推斷出兩三成。
“阿翁,草原天災更甚雲中,各部定然缺糧。此時遇到商隊,縱有戒備亦會相迎,實為刺探情報良機。”
匈奴退兵之後,胡市開始重建,邊界守軍進行調度,雲中騎調入郡城休整。
魏悅随軍留在城内,被魏太守抓壯丁,每日埋首政務,一人做三四人的工作。難為竟能留有餘力,不似其他郡官一般,眼底挂着黑圈,走路都在打飄。
“商隊?”魏尚放下竹簡,思量片刻,颔首道,“此事可行,你來安排。”
“阿翁,此事該交王主簿和周決曹。”魏悅笑容不變,對于增加同僚的工作量,半點不覺得虧心。
“郡内另有他事,他二人暫時脫不開身。”魏太守又展開一冊竹簡,提筆落下兩行字。見魏悅還想再說,補充一句:“忙不過來,讓阿多幫你。”
“阿多還在養傷。”魏悅面露無奈。
“動筆應當無妨。”魏尚停下筆,眉心微皺,“戰報送抵長安,天子或将下令征召。我本想讓王主簿教他,奈何諸事繁雜。”
聽到魏尚之言,魏悅沉默下來。
“阿多固然聰慧,于政務實無經驗,對長安也知之甚少。日前桃侯送來書信,灌夫已不足為懼,然朝中波雲詭谲,總是小心為上,有備無患才好。”
趙氏父子兩代為魏太守賓客,在他人眼中,早就打上魏尚标簽。對趙嘉來說,這是好事也是險事。
好處在于,同魏尚交好的朝中大佬早知他名,即使不刻意照顧,也會釋放出一定善意。險處則是魏尚的政敵恐會加以為難,有龃龉的貴人怕會恨屋及烏,說不準就要給他使絆子下套。
“阿翁放心,我會教阿多留心。”魏悅道。
“善。”魏尚含笑點頭,随手将桌上的簡牍分出一半,推到魏悅跟前。意思很明白,既然還有餘力,這些就代他處理了吧。
這些簡牍本該交給五官掾,奈何其本人在同匈奴交鋒時負傷,戰後又帶傷上崗,連續幾天沒合眼,站着都能睡着。為避免下屬過勞死,魏太守就隻能壓榨自己的侄子。
總之四個字:能者多勞。
魏悅頓感頭疼。
能者多勞不假,勞成這樣是不是過分了點?再者說,有這樣“欺壓”小輩的嗎?
對魏悅的能力心知肚明,即使他表情再苦,魏尚始終不為所動,從幾下取出裝饴糖的漆盒,打開盒蓋,笑眯眯連吃三塊。
趙氏畜場内,虎伯正帶人重修圍欄。
為抵禦匈奴,畜場的圍欄都經過加固,外側壘有土石,内部堆起土丘,其上設置投石器,臨戰能發揮不小的威力。
戰時别論,如今匈奴已經退兵,部分工事就需要拆除,投石器也當送入城内。
此外,畜場内的土丘大多需要平整,方便用青磚搭建房屋,平時作為青壯和傭耕的歇息處,戰時放下門窗,就能代替角樓使用。
青壯們揮舞着工具,運走堆積的石塊,重新打下木樁。
趙信和趙破奴驅趕着牛羊,挑選出體弱的羊羔,交給孩童們抱去谷倉。
衛青第一個抱起羊羔,健步如飛。阿稚和阿谷幾個跟在他的身後。畜場裡的大犬追在孩童身側,不時吠幾聲,顯得異常歡快。
駱駝被遷入新圈,兩頭強壯的母駱駝身邊各自跟着一隻小駱駝。
由于天冷,趙嘉本想把小駱駝也移入谷倉,還是被從草原救回的婦人阻止,告知他帶崽的母駱駝會變得格外暴躁,一腳能踩死野狼,最好不要試圖将小駱駝帶走。
經過仔細考量,趙嘉放棄原計劃,将整群駱駝一起遷走。新圈的圍欄可以擋風,加上母駱駝的保護,應該能确保小駱駝的安全。
趙嘉戴上皮帽,信步來到木欄前,看到大眼睛長睫毛,很有幾分可愛的小駱駝,忍不住勾起嘴角,很想伸手摸一摸。被母駱駝警告,當下麻溜地退後兩步,再不敢輕易靠近。
熊伯從倉庫中走出,扛着一具需要修理的木犁。
趙嘉上前幫忙,被笑着攔住。
“郎君傷沒好,還要休養。”将木犁放到地上,熊伯叫來季豹,讓他套車去城内鐵鋪,将預定的器具都取回來,
衆人都在忙,趙嘉無事可做,想起魏太守之前所言,開始認真考慮,自己是不是該早點進城,不能幫上大忙,抄錄些簡牍總能做到。
正想着,有健仆趕來畜場,帶來魏悅的書信,詢問他傷勢如何,明日可否入城。
這是想什麼來什麼?
趙嘉心情大好,迅速寫成回信,交健仆帶回城内。
目送來人馳遠,趙嘉伸手抻了個懶腰,不提防扯動側腹傷口,當即一聲冷嘶。金雕恰好在這時飛回,盤旋在半空,爪子一松,一隻野兔差點砸中趙嘉的腦袋。
趙嘉後退半步,剛想運氣,看到落在木欄上,歪了下腦袋的金雕,無論如何都氣不起來。最後也隻能彎腰撿起野兔,轉身朝竈房走去。
金雕振翅飛起,倏爾沖上雲霄,發出一聲響亮的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