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圍着校場飛跑,第二日練習陣列,第三日接着繞校場飛跑,第四日繼續練習陣列。到第五日,不需要小吏敲響銅鑼,也不需要老卒提醒,臨到集合時間,五百更卒已盡數起身,陸續從營房走出,借着天邊泛起的魚肚白,至校場列隊等待操練。
趙嘉說到做到,之前幾次操練,都是領先者賞,落後者罰。賞賜的肥羊當天發下,當着所有更卒的面,由夥夫進行烹制。
火苗飛蹿,夥夫轉動羊身,炙肉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刷上略帶辛味的醬料,使得香味更上一層樓,完全無法抵擋。
油脂滴落,在火中發出輕微爆響,包括兩名文吏在内,衆人都不自覺的吸了下鼻子。
等到羊肉烤好,得賞的更卒排成長隊,伸長脖子等着領取獎勵。
夥夫擡來大筐蒸餅,将羊身擡下火堆。
炙肉都是厚片,每人至少能得三片。隊中頭幾名更是多得兩塊肋排。對此,無人提出不滿。畢竟全隊能夠領先,都靠他們帶着落後的更卒。
勝利者聚在一起大快朵頤時,落在最後的三隊更卒還要繼續繞着校場飛跑。
炙肉的香味不斷飄來,衆人一邊跑,五髒廟一邊轟隆作響。最重要的是,都是雲中的漢子,憑甚自己就要每次落後一截?
當日訓練結束,三隊更卒回到營房,新傅籍的都有些洩氣,尤其是連續兩次跑到最後的,種蘿蔔一樣蹲在地上,低着頭一言不發。
隊中的老卒看不慣這樣,嘴上說不管用,直接用腳踹,把垂頭喪氣的更卒盡數踹倒,扯開嗓子一頓大罵。
罵聲中,新卒的臉色由白轉青,表情由沮喪變成憤怒。
見他們一個個握緊拳頭,老卒不怒反笑,用力捶着衆人的肩膀,口氣一轉,不再叱喝,而是鼓舞道:“都是雲中的漢子,沒得輸不起!這次落在後邊,下次豁出力氣追回來!”
“追回來?”
老卒坐回榻上,新卒或站或坐,還有兩三個習慣蹲着,盡數湊到老卒周圍。
“跑在最前的那幾隊,汝等可曾細看?”
多數更卒面露茫然,他們隻顧着悶頭向前跑,哪裡有空關注旁人。僅有少數幾個皺眉深思,看向老卒,似乎明白了什麼。
“快攜慢,強助弱。”老卒敲敲膝蓋,提點道,“說白了,咱們隊裡都是好漢子,身闆夠壯,擱到陣前,至少有十個能扛大盾!”
聽到此言,更卒臉色發紅。這一次不是憤怒,而是興奮。
“跑到首位,暫時是别想,都不是那塊料,跑不過那些扛戟開弓的。單是想要不落後,不再看着旁人吃肉,自己受罰,并非沒有辦法。”
“壯叔,你快說,到底什麼法子?”更卒心急道。
“簡單,學那些吃肉的,别光顧着自己,腿長的慢兩步,帶上跑不快的,隻要能跑過别隊最慢的,咱們就算赢!”老卒一字一句道。
“壯叔說得對,我等後數第三,隻要跑過前隊,就無需再受罰!”
“操練之期尚有兩旬,我等竭盡全力,必不會繼續落于人後!”
更卒們攥緊拳頭,全都憋着一口氣,下定決心,接下來的日子,一定要跑進前列,再不被甩到隊後。
未得賞的更卒打定主意,想要力争上遊,殊不知,得賞的更卒又怎肯讓出領先位置。
五百人盡要争先,一場龍争虎鬥不可避免。
其結果就是,趙嘉本意是令更卒團結,懂得互相協作,卻一個沒留心,陰差陽錯,練出了邊郡跑得最快的軍伍。
處于頂尖那一批,非人類到一定程度,敢扛着大盾撒丫子去追堵騎兵。雖說最後沒堵成,可一次接着一次,習慣成自然,隊伍愈發朝着不合常理的方向發展。
到最後,凡是趙嘉訓練出的軍隊,無論騎兵還是步卒,速度和韌性永遠是王者。在這一點上,連魏悅和李當戶都要甘拜下風。
有這樣的先例,從趙氏畜場中走出的衛青、趙信和趙破奴等人,不自覺走上岔道,将“兵貴神速”引申出另一個含義。
不需要多久,草原上的胡人就會發現,以前打不過還能跑,現如今,除非别被漢軍發現,否則就會被往死裡攆!
尤其是出自雲中的邊軍,下起狠心,能把人追到斷氣!更糟心的是,被這樣的追兵咬住,滿草遠飛跑不算,稍有不慎,還會遇上冒着血腥氣的殺神!
總之,被當場砍死還是被追到上氣不接下氣,然後再被砍死,任選其一。
蒼天,大地,殺又殺不過,跑也跑不掉,真心是不給人活路!
這樣的發展,趙嘉壓根沒有想到。
此時此刻,他正按照之前制定的計劃,一步一個腳印,嚴抓更卒訓練。為讓衆人保持充足的體力,不在加碼時跟不上,趙嘉特地吩咐,每日兩餐增至三餐,而且餐餐要能見到葷腥。
這樣的夥食安排已經超出規格,但朝廷沒有明确限制,邊郡早有殺牛犒賞士卒的先例,趙嘉又是自掏腰包,自然不會有麻煩上門,更不會在日後予人把柄。
冰塊的生意讓趙嘉大賺特賺,幾乎能躺着數錢。别說每天宰一兩頭羊,就是宰十頭,連續宰上一個月,趙嘉照樣眼也不眨一下。
硝石是魏悅幫忙尋來,獲取的好處自然要分魏三公子一份。
魏悅沒同趙嘉客氣,返回軍營之後,每隔五日就宰羊犒勞騎兵。
衆人知曉這是趙縣尉的功勞,獲悉趙嘉要兩名騎兵幫忙訓練更卒,都是踴躍報名。
看着全身冒煞氣,就差在臉上刻下“兇殘”兩字的麾下,魏悅考慮良久,到底沒有點頭。把人攆出去後,召來回營的魏同,讓他和魏山親自走一趟。
魏同領命,和魏山一起出營,飛速馳往沙陵縣。
兩人抵達時,正遇上更卒列隊在校場飛奔。
校場四周,幾名小吏站在木樁上,每當有一隊更卒跑過,就揮舞一下手中的三角旗。隊率高舉右臂,奔跑中的更卒齊聲發出大吼,仿佛瞬間充滿力量,速度陡然增快。
“這是練兵?”魏同面露愕然。
依照常例,更卒操練該習陣列,以金鼓為号,前行後退,左趨右突。有經驗的将官會在操練的後期分發兵器,教更卒熟悉戰陣。
魏同和魏山對視一眼,搜索腦海中的記憶,無論如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讓更卒圍着校場飛跑,到底出自哪種練兵方法。
校場中,五百名漢子跑得汗流浃背,速度始終不減。
有兩隊更卒光着膀子,臉膛、脖頸乃至前兇後背都是通紅一片。即使滿臉熱汗,照樣精神頭十足,口中喊着号子,和同袍步履趨同。掉隊的也不會被落下,很快就會被同隊的更卒架起膀子,帶着一同向前飛跑。
又跑過兩圈,校場邊的小吏同時揚起三角旗,用力揮動三下,高舉過頭。
這是最後一圈,是成是敗,是捧着羊肉大嚼還是看着别人吃肉,全都在這一遭!
五百名更卒同時大吼,伴着吼聲,全都豁出去,不要命一般向前飛奔。幾個落後的更卒被同袍抓起胳膊、夾在中間,腳掌幾乎無法着地,完全是被一路架着向前。
終點近在咫尺,更卒盡數紅着雙眼,活似一頭頭蠻牛。迎面沖來的氣勢,魏同和魏山都吓了一跳。
這些真是新傅籍的更卒?
落到後邊的更卒不甘心,不想被歸入受罰的行列,同樣拼足力氣,幾個身形最強壯的,幹脆把速度慢的同袍抓起來,一路大吼着向前,氣勢半點不輸前隊。
小吏的旗幟下落,證明首隊勝出。
跑到第一的隊伍沒有立即停住,而是又慢行一段距離,才一個個撐着腰,拄着膝蓋,大口地喘着粗氣。看向後來者,咧開嘴,滿臉盡是得意。
沒過多久,得賞的隊伍盡數出爐。
三隊更卒聚到一起,互相用拳頭擊在肩頭,呲牙咧嘴,哈哈大笑。
待最後一名更卒沖過終點,校場中響起鼓聲。
無論多麼疲憊,五百更卒都在第一時間起身,五人成伍,兩伍成什,五什成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集結,在隊率、什長和伍長的帶領下,列隊小跑到木台前。
咚!
一聲重鼓,五百更卒站定。
咚!
又是一聲,更卒單膝蹲坐,不說齊似一人,也有了正卒的架勢。
目睹這一場景,魏同魏山吃驚更甚。
“趙縣尉究竟是如何練兵?”
哪怕是郡内正卒,要練成這般也需不少時日。
這批更卒操練了多久,半個月有嗎?
趙嘉登上木台,沒有着甲,一身藍色深衣,腰束絹帶。身姿修長,眉目如畫。稍顯溫和的氣質,似同軍營格格不入。
即便如此,校場中也沒有半點聲音。
經過這些時日的訓練,趙縣尉威嚴樹立,在場的五百漢子,對他都是既敬且懼。
這一點連上過戰場的老卒都有些不明白。
趙縣尉從不開口叱罵,動笞刑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偏偏更卒就是心生敬畏,隻要見他站在那裡,沒一個敢大聲說話。
将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趙嘉不能說絕對滿意,但在有限的時間内,能取得這樣的成果已經相當不容易。
更卒全部坐定,趙嘉向文吏示意,後者取出一冊木牍,總結近日來的訓練,選出表現最突出的十人,召其上前領賞。
“縣尉有令,優者賞,惰懶者罰!”
“汝等最勤,有勇力,各賞粟兩鬥,麥一鬥。”
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是呆在原地,半晌沒有挪動腳步。直至被同鄉推了一下,方才如夢初醒,匆忙起身行出隊列,依照小吏指引,從趙嘉手中接過木牌。
對邊民來說,能吃的粟、麥遠比銅錢絹帛更加實惠。等到更役結束,憑借這些木牌,他們就可以從營内領取糧食,一起帶回家中。
握着木牌,十人都是掌心發熱,腳下像踩着雲朵,暈暈乎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木台,又是如何回到隊中。
十人之外,其所在隊中的隊率,直屬的什長和伍長皆有賞。
木牌發完,趙嘉手一揮,表示今日更卒表現皆優,無人受罰。更令夥夫宰殺一頭牛,兩頭羊,跑在最前的三支隊伍,各多得一條牛腿。
此言一出,衆人滿面激動,強行壓住情緒,才沒有當場爆出歡呼。
趙嘉立在台上,視線掠過衆人,看向被小吏帶到木台右側的魏同魏山,不禁微微一笑。
想要調動更卒的積極性,更好的完成訓練計劃,就得棒子甜棗輪換來。甜棗已經吃到嘴裡,接下來,就該繼續掄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