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遊俠被押進刑房,心知必死,鞭子抽在身上,始終咬緊牙關不肯供出主謀。有兩個實在挨不住,幹脆胡說八道,将朝中官員盡數咬一遍,連劉舍周亞夫都在其内。
依照他們的供詞,魏尚簡直是滿朝皆敵,無一人不想取他性命。
獄吏氣得咬牙,卻是拿這些滾刀肉沒有任何辦法。
周決曹從頭看到尾,全無半點發怒的迹象。知曉尋常手段無用,讓獄吏停下鞭子,将幾名惡徒帶去隔壁刑房。他親自動手,足以讓鐵打的筋骨變得粉碎。
果不其然,熬了不到半個時辰,遊俠就陸續承受不住,當場昏死過去。不巧的是,有醫匠候在刑房内,不到兩息就被救醒,繼續吊起來受刑。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幾名遊俠變得雙眼呆滞。
周決曹好整以暇,不急着開口問話,揮了揮手,獄吏再次拉動橫杆,倒吊的惡徒垂直落下,撲通一聲,上半身埋進被血染紅的水中,足足過了五息才被重新吊起。
遊俠不停咳嗽,大口喘氣,眼淚鼻涕橫過臉頰,看向周決曹,眼神中滿是恐懼。
“先停下。”
周決曹對獄吏示意,将遊俠吊高些,暫時固定不動。
等遊俠停止咳嗽,周決曹邁步走到他跟前,冰冷開口:“聽你口音,即知你出身燕地。先秦之時,燕之士何等慷慨壯烈,外擊強敵,犬戎匈奴亦懼。汝身為燕地之人,卻無先烈之行。以武犯禁,刺殺邊郡太守,可是蹿通匈奴,叛漢投胡?”
“鄙官,乃公殺魏賊是為義!”遊俠大聲道。
“義?”
周決曹冰冷地勾了一下嘴角,手持刀筆,沿遊俠的頸側下滑,在遊俠的臉側留下一道血痕,其後停在他的左眼前,隻需往前輕輕一遞,就能讓他少去一隻眼睛。
“魏太守鎮守邊陲十數年,固疆衛民,屠滅匈奴不知凡幾。如太守遇刺,匈奴必舉部相慶,大舉揮師南下屠邊。”周決曹語氣平淡,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隻有眸光益發冰冷,“你所謂的義,即是為匈奴鋪路,送邊民入水火?”
遊俠無言反駁,幹脆破罐子破摔,胡攪蠻纏,一味破口大罵。
很顯然,在他看來,刺殺魏尚才能成全他的義。至于匈奴是否南下,邊民是否會遭到屠戮,根本就未曾想過。如今被周決曹當面揭開,仍不願意正視,固執于自己所謂的真理,哪怕是錯的,依舊不肯回頭。
“不可救藥。”
周決曹後退半步,對獄吏道:“放下。”
橫杆再次被拉下,獄吏刻意放慢速度,遊俠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浸入水中,下意識憋了一口氣,準備橫杆再被拉起時,繼續破口大罵。
然而,這一次的時間格外漫長,捆在腿上的繩子半點沒有拽動的迹象。
遊俠開始心慌,本能的開始掙紮。水灌入口鼻,呼吸變得困難,意識也随之模糊。他猛然間意識到,他還沒活夠,他還不想死!
什麼俠義,什麼恩義,全都沒有他的命重要!
遊俠拼命掙紮,身體猶如一條脫水的魚,懸在半空,奮力扭動。随着他的動作,水花四濺,打濕了周決曹腳下的地面。
可惜,直到掙紮停止,繩索始終沒有拉動。
目睹這一場景,餘下的惡徒都是肝膽俱裂。看着死去的遊俠被解下繩子,拖出刑房,終于有人支撐不住,瘋狂地哭喊着:“我招!是代國相,代國相灌夫!”
周決曹命獄吏捧上簡牍,親筆記錄下惡徒的供詞。獲悉郡内仍有遊俠潛伏,當即命人往魏太守處禀報。
“上禀使君,事不宜遲,為防賊人走脫,需盡快抓捕。”
“諾!”
最後一道心理防線被鑿穿,遊俠們接連開口,有人供出灌夫收受的錢絹有數百萬之巨,更無視朝廷法度,廣召門客,其中有不少被緝捕潛逃之人。
“有兩名颍川郡遊俠,在鄉中殺人,屠鄉啬夫滿門。其以搶來的絹帛賄張氏,得庇于代國相門下。”
“有平原郡人,輸銅入草原,書信家中,引鄉遊徼懷疑,趁夜殺人潛逃,如今隐在代國相府。”
“颍川人為報父仇,放火焚裡聚,害死無辜者八戶。”
“有……”
幾名遊俠在灌夫門下日久,所知秘辛極多。
平心而論,這些遊俠惡徒投靠灌夫,都會想方設法展示自己的武力和俠義,掩蓋素日所犯罪行。
在灌夫率代國兵北上時,部分門客也随軍出征。雖然沒能發揮多少用處,卻是摸準了灌夫的性格,在回到代國之後,進一步得到信任和重用。
這次灌夫行昏招,一半出于族人被懲處的惱怒,另一半則是被門客挑唆。
這些人久居代國,根本沒見過魏尚,拍馬功夫一流,真才實學卻是不多。偏偏和灌夫一樣心高氣傲,更是腦袋拎不清,仰慕羊勝、公孫詭設下計謀,一口氣行刺十多名長安議官的“壯舉”,想要仿效行之。根本也沒想一想,羊勝、公孫詭是什麼下場,他們的家人、族人如今又是什麼境況。
頭腦發熱的灌夫,碰上一樣頭腦發熱的門客,做出在旁人看來不可思議的蠢事,終于釀成今日之禍。
至于刺殺魏尚和魏悅之外,為何還要行刺趙嘉?
一來是因為張通之事,灌夫心中早有不滿。未必是為了張通,主要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二來,知趙嘉為魏尚賓客,這次族人被抓,也同他脫不開幹系,心中自然萌生殺意。最後,趙嘉屢得天子賞賜,由士一躍成為大夫,更讓灌夫生出不好的麥苗該趁早掐死的念頭。
于是乎,才有了之前的那場刺殺。
記錄完遊俠的供詞,周決曹停下筆,神情愈發冰冷。
憑手上這些資料,他就能斷定,灌夫的家産有千萬之巨。其家族橫暴鄉中,遠比魏太守之前預料的嚴重。如是郅太守在颍川,這樣的家族必當連根拔除,絕不會任其留到今日。
重新翻看過供詞,确認再問不出什麼,周決曹轉身離開刑房。招供的惡徒重新被關進囚室,事到如今,他們不求其他,隻求再不受刑,速死最好。
有了周決曹呈上的供詞,城内潛伏的遊俠惡徒接連被抓獲。有兩人十分狡猾,在刺殺魏尚不成時就萌生退意,趁多數同夥刺殺趙嘉時逃出城,抓人的軍伍自然撲了個空。
然而,他們也沒能真正逃出生天。
離開雲中郡後,兩人不敢再回代國。畢竟事情未成,其他同夥死的死傷的傷,沒死沒傷的也未必會有什麼好下場,隻他們兩人平安返還,定然會被猜疑。
兩人合計一番,幹脆自西向東,越過定襄郡,進入雁門郡。
上次匈奴南下,雁門郡損失慘重,太守戰死,郡内丁口減少超過兩成。新太守到任,勢必會收攏人口,重錄戶籍。趁機混入其中,尋一處被屠的裡聚,冒戰死青壯之名,得良籍不說,甚至還能再得一份家财。
兩人想得很美,雁門郡也的确在收攏和重錄戶籍,可惜主持此事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到任的太守郅都。
換成粗心一點的官吏,或許真會被他們蒙混過關。
奈何今時不同往日,郅都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清查,剔除郡内一切隐患,随後刀口向外,讓草原流血。
上有嚴令,下必遵從。
新太守雷厲風行,上任伊始就在城内揪出數名匈奴探子,同時查出兩名收受賄賂、包庇不法奸徒、不許民告的少吏。
其中一名少吏出身當地豪強,家族在守城時有功,親父、伯叔、兄弟以及從兄弟都與匈奴戰死,婦人都戰死接近一半。
知曉他犯罪,不少郡中官員和鄉老來求情。
郅都一概拒之門外。
“有功當賞,有罪當罰!其族鏖戰匈奴,守邊有功,其所行更當嚴懲!”
“家弗和,鄰可欺;鄰弗和,外可欺。收賄賂,護奸徒,挑鄉民不和,乃至害出人命!其行之惡,罄竹難書!不懲損法,今後鄉吏仿效,禍患滋生,如蟻穴潰堤,洪水隳城,終為大禍!”
郅都決意殺雞儆猴,犯罪的少吏和匈奴一同被斬首,屍體丢去荒野,頭顱懸挂在城門前,向往來之人昭示,郅都的酷吏之名半點也不摻假。
親身體驗過新太守的行事作風,聞聽其“蒼鷹”之名,加上血淋淋的例子,從郡到縣,再由縣到鄉,乃至各村寨裡聚,無論縣中的長吏少吏,還是鄉中三老、遊徼、啬府,及至亭長、力田,都是熟記官寺下的條章,瞪大雙眼,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疏忽大意。
這樣一遍遍過篩子,兩名逃竄的遊俠很快被查出不對,疑為匈奴探子,押進官寺審訊。熬不過重刑,兩人陸續吐口,不隻道出潛入雁門郡的因由,連之前所犯的惡事也一一供出,不敢有半點隐瞞。其中一人身懷代國相府木牌,更驗證其所言不虛。
為确保無誤,郅都當日派人往雲中郡,驗證罪犯供詞。并親筆寫成奏疏,待到忠仆歸來,即快馬加鞭遞送長安。
如非出于謹慎,這封奏疏當日就能送出。
畢竟刺殺太守是死罪,重懲更會禍及全家乃至族人。不會有哪個失心瘋胡亂招供,故意将殺頭的罪名往身上攬。
見到雁門郡來人,連魏尚都有點同情灌夫。不過他也沒有把送上門的好事往外推的道理。當即召來文吏,将周決曹呈上的供詞摘錄部分,交來人帶回雁門郡。
所謂人倒黴起來,喝水都能塞牙縫。
很不幸,灌夫就成了這個倒黴的實例。
雲中城忙于搜捕惡徒時,趙嘉卻意外清閑下來。
由于肩上有傷,短時間内無法開弓,為避免再遇到賊人,從虎伯到熊伯再到孫媪,都攔着他外出。
孫媪更是換着花樣給他進補。
畜場裡的牛羊吃多了,季熊、季豹就分别帶人外出獵捕野獸。小者如野兔雉雞,大者如黃羊、袍子、野鹿,兇猛如野狼、野豬、黑熊,全都逃不開青壯的弓箭短刀。
有幾名青壯還發現了豹子的腳印。可惜明顯是路過,根本沒在雲中郡停留,一路追出十多裡,最終還是失去了蹤迹。
日複一日,趙嘉餐餐不離肉,傷勢愈合不說,人開始長肉,個頭竟也拔高不少。
“郎君又長高了。”虎伯走到趙嘉近前,欣慰道。
長高了?
趙嘉轉過頭,赫然發現,自己之前隻到虎伯的鼻梁,如今已經接近對方的眉毛。
虎伯可是身高九尺的大漢,對比一下雙方的個頭,趙嘉禁不住嘴角上翹。照這樣下去,自己個頭超過一米八絕對沒問題!
低頭瞅瞅長了不少肉,還是能摸出肋骨的身闆,趙嘉下定決心,單是個頭高還不夠,必須得多吃,多吃才能長肉!
不求長成虎伯熊伯一樣的彪形大漢,至少不能是竹竿一條。畢竟他将來要走上戰場,連甲胄都撐不起來,未免太沒有威懾力。
好消息接連不斷。
在傷勢痊愈,趙嘉終于能拉開強弓時,外出的青壯送回消息,他們找到趙嘉需要的材料,不日就能運回畜場。
看過先一步送回的樣品,趙嘉立即找來匠人,連說帶比劃,告知對方建起水泥窖。
“建這樣的窖,我等算不上在行。郎君如能多許幾日,我等去臨縣尋幾名老匠,他們的手藝更好。”
趙嘉點點頭,讓虎伯為匠人準備盤纏幹糧,再選出幾名青壯,和他們一同奔赴臨縣。
隊伍剛出發不久,阿陶就來尋趙嘉,遞出一冊竹簡,言是雲梅派人送來,專門寫給趙嘉。
“給我的?”
趙嘉覺得奇怪,拆開泥封,展開簡冊,蒼勁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底。繼續向下看,雙眼越睜越大。
這封書信是劉榮親筆。
這位前臨江王,如今到雁門郡戍邊的景帝長子,言久仰他名,欲同他當面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