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潢堂皇的内室,緊閉窗門,擺了好幾個碳盆,将屋裡烘得極暖和。
縱使如此,床榻上的小兒也蓋了兩層厚被褥,小臉通紅,額上還覆着濕巾。
容晚玉守着幼弟,眼神都不挪動一下,身上還穿着半幹的衣裳。
看着那張和自己肖似的面龐,不僅有些恍惚。
自己竟然又活了。
前世,母親在自己七歲時便撒手人寰,留下一個才周歲的弟弟,父親一副深情模樣,立誓不再續弦,後院便由父親青梅竹馬的表妹蕭姨娘把持。
蕭姨娘性情和順,柔情似水,失去了母親的容晚玉十分依賴她。
在蕭姨娘良苦用心的教導下,她容晚玉年紀輕輕便成了京城裡遠近聞名的草包小姐,大字不識一個隻愛金銀俗物,和親弟弟争父親寵愛。
十三歲時,幼弟墜湖溺水而亡,自己則被剛入府的門客遲不歸救起,父親一口咬定是她妒恨弟弟所至。
卻不知是蕭姨娘暗中蠱惑,讓容晚玉認定母親是因為生下弟弟才病亡,加之弟弟生而不足,連父親的關愛也一并奪去了。
憶此,容晚玉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笑意,既笑自己一世蠢蠧,也笑父親輕信他人。
蠢才生了蠢女兒,最後才會落得滿門流放,病死他鄉的下場。
“姑娘,姑娘......”貼身丫鬟春枝喚了幾聲,見容晚玉還在發神,不耐地伸手推了一把,“老爺差人來喚,讓姑娘去正堂回話呢。”
容晚玉回過神,目光冷冷地掃過春枝的手,從未有過的肅目讓春枝下意識瑟縮,避開了那奪人的目光。
心底又一陣不服氣,想着自己背後撐腰的是蕭姨娘,又揚起笑臉來,“姑娘快去吧,讓老爺久等可就失禮了。”
“我竟不知,如今容府裡,丫鬟也能管教小姐規矩了?”容晚玉想起前世周遭人的背叛和落井下石,還有弟弟近在眼前的慘白,起身一巴掌扇在了春枝的臉上。
她用了巧勁,春枝被扇倒在地,半邊臉立時腫了起來。
一巴掌的脆響,驚得滿屋人看向她,平日裡蠢蠧不知事的大小姐,何時有這等威風了?
春枝自從被蕭姨娘撥給容晚玉使t喚,在容晚玉房裡作威作福慣了,從沒受過這種委屈,一時間也愣住了神,立時抽噎起來,“姑娘我沒有...我隻是聽老爺吩咐讓姑娘......”
“你是我房裡的丫鬟,還是我爹房裡的?”容晚玉沒有動身,依舊坐在榻邊,打斷了春枝的辯白,“誰又允許你在小姐面前自稱我的?”
第一句責問簡直讓春枝臊紅了臉,要是蕭姨娘聽見這種風聲,自己是萬萬沒有好果子吃的。
春枝此時又氣又怕,終歸還有點眼力見,不住地給容晚玉磕頭,“姑娘,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打了個下馬威,容晚玉才斂聲息氣,環顧屋終各色奴仆。
自己身邊的人幾乎都成了蕭姨娘的,思行屋裡的也不例外,但現下還不是清理門戶的時機,隻能先震懾一時。
“你們給我聽好了,你們是大少爺的奴,大少爺掉一根毫毛,你們丢的就是項上人頭!現下大少爺落水,便是你們照顧不周。如今少爺病着暫且不便換人,便是你們将功折罪的時候,若再不仔細着伺候,想想你們有幾條命來償。”
這通話配合着地上磕得作響的春枝,威懾力十足。
原本掉以輕心的奴仆們皆提起了心眼兒,齊齊稱是。
“容晚玉,你别欺負我的人。”
不知何時,容思行蘇醒過來,看着救了自己性命的長姐,開口卻是一句指責。
下人見主子轉醒,立刻想湊上來獻殷勤,卻被容晚玉冷冷一眼震懾在原地。
“你們先下去,我有話和大少爺說。”
不稍時,屋裡便隻剩下姐弟二人。
容思行見自己的下人聽她的話,氣得像河豚一般鼓起了臉,“我沒話跟你說,你出去!我要姨娘,要沁姐姐!”
前世容晚玉最見不得容思行撒潑打滾,此時卻饒有趣味,托腮瞧着,直把容思行看得發毛,自己停下了叫嚷。
末了,又覺得自己丢了面子,硬是憋出一句,“你這個兇手!我要告訴爹爹,讓官兵把你抓起來!”
“腦子被水泡發了吧你。”容晚玉一個腦瓜崩彈在他腦門上,“拼了命,就救了你這麼個白眼狼。”
容思行捂住額頭,語氣依舊不善,“秦嬷嬷撞得我,她又是你奶娘,不是你是誰?”
這句話戳中了容晚玉的心窩。
縱使秦嬷嬷受蕭姨娘指使,确實也是自己身邊人,要不是自己當初聽信讒言,與弟弟離心,也不會讓他小小年紀就沒了性命。
看着錦被下,弟弟長短不一雙腿,容晚玉攥緊了拳頭。
“對不起,是姐姐錯了。害你的人,我絕對不會放過。”
言罷起身離開。
容思行僵直着背,半晌才轉身,隻看見了容晚玉單薄的背影。
想起剛剛水下親眼看見容晚玉為救自己撕咬水草的模樣,最後得出結論,“你腦子才被水泡發了!”
容晚玉出門往正堂去,轉角卻看見了廊檐下的遲不歸,一時間頓足不前。
遲不歸為救他們濕了衣衫,此時換上府裡備的,有些偏大不太合身。
白底藍邊的寬大衣袍更襯得他瘦削,灰絨衣領遮了半邊面,露出一雙清冷的眼眸,眼角微垂,凝人時格外深邃,面色略蒼白,血氣不足,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此時的遲不歸二十而冠,才中了舉,入容府作門客,容束很看重他的才華,想着聘其為師,教導頑劣的容思行。
除了容晚玉,無人知曉,此子數年後竟成了當朝首輔,一人之下,更是容府覆滅的背後推手。
“小女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容晚玉款款行禮,身姿婉約,大家風範,絲毫不見剛剛在内室的霸氣張揚。
遲不歸收回遠眺目光,雙手疊覆回禮,“舉手之勞,容小姐不必言重。”
因個子高挑,一眼便看見容晚玉被凍得發紅的玉頸,手指微動,最終隻是一句淡漠關切,“天寒地凍,容小姐該珍重自身才是。”
容晚玉擡眸望人,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礙事。倒是先生,本就有體寒之症,今日又為我姐弟泅水,該請個郎中問藥才是。”
遠遠瞧見正堂,也不是叙事的時候,容晚玉不再多言,行禮往前去。
半晌,遲不歸才回首,看着那道單薄卻筆直的背影微微阖目。
“本有體寒之症......”
一句細語随風,書童聽得不真切,下一秒遲不歸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原本如白玉般的面龐染上一抹異樣绯色。
“公子!”書童立刻遞上随身攜帶的藥丸。
遲不歸撚藥入嘴,習以為常的苦澀彌漫開來,半晌才喘勻了氣息,擺了擺手,“無妨。”
另一邊容晚玉不緊不慢地到了正堂門口,還未跨過門檻,内裡忽然被擲出一隻茶杯,她微微側身避開,上好的瓷杯應聲而碎。
“孽障,給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