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弱症,無數名醫言定,遲不歸活不過而立。
從遲不歸有記憶以來,很少有人向他提及死字,似乎不與他言生死,他便會躲過黑白無常的鈎鎖。
于遲不歸而言,知曉自己壽數不長,并非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他心中有所求,更重于生命,反而能催促自己,抓緊每一日每一刻,隻為死而無憾。
從沒有人,如此直白地要求他,别死。
遲不歸沒有收回手,反而屈起手指,從容晚玉的指縫中穿過、緊握,十指相扣。
他的眼神清亮,沒有一絲俗欲,冰涼和溫熱交纏,寒意更甚,暖意更甚。
就仿佛他和容晚玉一般,一個是身負沉疴的寒門學子,一個是錦繡燦爛的名門閨秀。
如此泾渭分明,所隔仿佛天塹。
“這件事,我......無法保證能做到,也許會食言。”
喉結滾動,遲不歸的聲音有些沙啞。
容晚玉垂目,看見兩人交握的手,明明如握寒冰,卻仿佛能給她堅定的力量。
她莞爾一笑,“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遲先生既答應了,便要拼盡全力。本姑娘可是京城名醫,定會尋到讓你痊愈的法子。”
雙目微阖,昨夜噩夢連連,隻要閉上眼,容晚玉就能看見一幕幕将死之景。
有纏綿病榻,無力垂手的母親;有面色青紫,死在自己懷裡的弟弟;有墜筆伏案,鞠躬盡瘁的遲不歸;還有她自己,碌碌一生,客死他鄉。
母親已故,弟弟猶在,蕭姨娘的死仿佛讓容晚玉重新想起前世對死亡的恐懼。
她不想在看見在意的人成為一具冰涼的屍體。
遲不歸向來觀察入微,一瞬便察覺到眼前笑着的姑娘,沉溺在莫大的悲恸裡。
可自己抱負未展,仇恨未解,連壽命都不過須臾。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将容晚玉攬入懷中的沖動,隻能握緊她柔若無骨的手。
“我答應你,拼盡全t力地活下去。”
容晚玉走後,遲不歸一個人呆在房間裡良久。
他非聖人,做不到無情無欲,心緒不甯時,會習字會練劍,用重複的行為強迫自己理清思緒,保持絕對的理智。
如此才能繼續在懸崖邊摸索前行。
難得,這一回,他懶散地坐在原地,既不提筆,也不握劍。
任由枯竭的心瘋長出旺盛的野草,隻差一把火,便可燎原。
“公子,四皇子來信。”
清風收到四皇子的密信,猶豫半晌,還是敲響了房門。
他從未見過遲不歸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直覺告訴他此時不宜打擾,但到底不能讓遲不歸誤了正事,隻能硬着頭皮敲門。
下一刻,門從裡面打開。
遲不歸似乎還是平日的模樣,看不出臉上有半分異樣情緒,看了一眼信後,戴上了面具,獨自離開了容府。
兩人約見還是老地方——醉花陰。
遲不歸沒和老鸨多周旋,直接上了樓,推開門,姜詢提着酒壺,正在自飲自酌。
“這麼快?坐,這回,咱們可是發現了一條大魚。”
姜詢似乎已經喝了不少酒,身上還有濃濃的脂粉氣。
近日他和禮部官員以及異國使臣,日日流連煙花巷,總算套到了些有用的消息。
急需遲不歸這個智囊,幫自己分析分析。
遲不歸直接奪過他的酒壺,放到一邊,“先說正事。”
姜詢啧了一聲,扯了扯衣領散熱,面上酡紅,眼神卻十分清醒。
“那名刺客,十八已經查到了。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殺手組織鬼見愁的金榜殺手。一條命,百兩金。就為了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真是好大的手筆。”
“還有一個消息,從南方傳來的,有人又見到了那勞什子毒草。”
兩個消息,都不甚明朗,但有蛛絲馬迹,遲不歸便能抽絲剝繭一般,從中獲取更多的信息。
便是知曉遲不歸有這樣的能力和見識,姜詢才會主動招攬他。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商定好了此後的議程和人員安排。
這一次京郊的事,隻是一個開始,太子和二皇子尚未傷到根基,暫時的停職和念學,不過是皮毛。
緊接着,田首輔所領的清田清戶,才是真正掀起澧朝風波的大事。
遲不歸的殿試近在眼前,隻待述職,定要成為這風浪中一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水珠。
說完正事,姜詢便開始輕松地扯閑。
“殿試準備的如何了?可要本皇子給你走走後門?”
說完又自己否決了自己的話,笑含嘲諷,也不知嘲諷誰人。
“算了,老頭子的心思,你一向猜得很準,比我這個親兒子可明白多了。”
遲不歸沒理會他的話,拉動門口的風鈴,叫來龜奴,點了不少好酒。
看着龜奴将一壇壇美酒搬進來,姜詢的面色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趁人之危?我今日已喝了不少,你還要這時候與我拼酒不成?”
遲不歸直接揭開酒封,坐在酒壇之中,仰頭便大口大口地灌自己酒。
醇香的佳釀順着他修長的脖子滑落,打濕衣衫一片,眼尾很快浮現一抹豔紅。
“喂喂喂,有你這麼喝酒的嗎?”姜詢也看出來了,遲不歸有心事,還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
他勸不住遲不歸,隻能惡狠狠地搶了一壇酒過來,“算了,今天小爺舍命陪小人。”
“聒噪。”遲不歸的目光看着不知名的遠處,飲酒如水,隻吐露出了兩個略淡煩躁的字句。
待十八回屋時,看見的便是一地的空酒壇,還有兩個要把對方喝死一般的酒鬼。
“你們!給老娘滾出去!”
十八看見自己的屋子被弄得一團糟,忍無可忍,也不管一個是自己的心上人,一個是自己的主子,統統趕了出去。
姜詢已有幾分醉意,扯着遲不歸的胳膊,從醉花陰的密道,直接上了屋頂。
夜朗星稀,一個布衣書生,一個富貴公子,站在京城内最高的屋檐上,俯瞰着澧朝最繁華也最糜爛的都城。
還剩最後一壇酒,姜詢伸手死死按住酒壇。
“說吧,怎麼了?”
遲不歸的眼睛映着月光,忽明忽暗,不知是醉了還是清醒。
姜詢聽見,他和着風的一聲呓語,輕得仿佛幻覺。
“我不想死。”
這是姜詢第一次聽見遲不歸說自己不想死。
他先是沉默,再故意放聲大笑,最後松開了壓着酒壇的手,輕飄飄地回了一句。
“是這裡有了牽挂,才害怕死亡吧。”
“是她吧,容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