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恩科和會試一同放榜。
恩科本就是照拂有功之後,永甯侯府滿門英烈,哪怕鐘衍舟在試卷上鬼畫符,到底還是過了。
同會試不一樣,這些恩科過了的勳貴子弟,不會再經殿試,而是很快便會被分派述職。
自從侯府落魄,鐘衍舟從前的狐朋狗友便散了大半,此次參與恩科,碰巧遇見了從前的舊友。
京城中從不缺豪門貴胄,更不缺落魄大戶。
兩名故舊同他一般,家道中落,不同以往,三人倒誰也不嫌棄誰,湊在一起,在香飄樓吃酒。
隻是未料遇見了不想見的人。
田康,當朝首輔之子,算是如今京城的公子哥中,受人追捧的存在。
但數年前,田家也不過是京城中不起眼的一戶。
因田首輔之妻,和鐘衍舟的母親都出自康家,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兩人幼時便有來往。
論年歲,鐘衍舟還是田康的表兄。
從前永甯侯府勢大,田康便跟個尾巴一樣緊緊跟随鐘衍舟。
鐘衍舟因母親之故,也未将他視為小弟跟班,平日有什麼好事從不忘了他。
風水輪流轉,永甯侯府因壯丁戰亡而趨于落魄,田首輔卻因揭發永義侯有功,從戶部尚書一躍成為統領六部的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在永甯侯府最難熬的時候,田康并未顧念舊情,反而在鐘衍舟父親的周年宴上,出口嘲諷。
鐘衍舟自是咽不下這口惡氣,在田康回府的路上堵住了他,将人扔進了平民家的豬圈。
侯府長輩不肯讓他從戎,甯可讓他随三叔行商在外,也莫不是想讓鐘衍舟遠離京城的舊仇。
田康将桌子踢倒的一瞬,鐘衍舟就捏緊了拳頭。
他看得出來,田康腳步虛浮,面色青白,一看就是好酒色之徒,自己一拳便能将他打倒在地。
可如今鐘衍舟越發明白,自家侯府的不易,想想家中親人,到底是忍住了這口氣。
“此事和你倆無關,先走吧。”
他側首支開兩名故舊,友人雖也氣憤田康的咄咄逼人,可更懼怕田康背後的首輔父親,忍氣吞聲,先行離去。
田康也沒讓人阻攔,隻是歪着腦袋,不屑地看着鐘衍舟。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講兄弟義氣呢?鐘衍舟,你早該明白,有權有勢,才有真心實意,無權無勢,就是牆倒衆人推的下場。”
鐘衍舟眉頭都未皺一下,隻是冷冷地看着田康,“說完了嗎?說完就滾回去吃你的飯。”
一副完全不把田康放在眼裡的态度,更是将他激怒。
田康擡了擡手,讓自己的護衛将鐘衍舟圍了起來。
周遭的食客本有怨言,可聽有人說出田康的身份,隻能紛紛避讓,瞬間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田康得意地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地上的殘羹冷炙。
“把這些,吃幹淨,本公子就大人有大量,放你走。”
這話讓一旁圍觀的食客露出異樣神色,若此前隻是兩人口角争執,現下便是真正的打人打臉了。
正當場面僵持不下之時,一道溫潤如清茶一般的聲音響起。
“在門外便覺得耳熟,進來一看,果真是田師家的公子。”
遲不歸翩翩有禮而入,修長的身姿,十分惹眼。
鐘衍舟一眼看見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想要張嘴讓他别趟這渾水,卻見遲不歸給他使了個眼色。
田康打量了遲不歸幾眼,并未認出他的身份,不過聽他喚自己父親為田師,便以為與父親相熟,“你是?”
“忘了自我介紹,在下遲不歸,是今年會試的一名貢士。”遲不歸走到田康面前,拱手作禮。
“田首輔是今年會試主考官,于我等有桃李之恩,故遲某鬥膽稱一句田師。”
田康也參加了今年的會試,還拿了不錯的名次,自然對遲不歸這個頭名有印象。
就連自己的父親,看過遲不歸的卷宗後,都囑咐過他,言此子可交。
想到這兒,田康趾高氣昂的面色便和緩了些,又見遲不歸對自己父親敬仰,對自己有禮,很是上道,也起了結交之心。
“這是應當。我父親主考會試已有多次,可謂是桃李滿天下,自然當得起天下舉子一句田師。”
鐘衍舟見兩人就如此明目張膽地拍起了田首輔的馬屁,狠狠皺起了眉頭。
此前和遲不歸一面,還以為這人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也是趨炎附勢之人。
他看不慣這場面,撞開一個護衛,就想離開,卻又一次被圍住。
“遲公子是吧,咱們一會兒再閑話,現下本公子還有要緊事。”
田康随意地沖遲不歸拱了拱手,便再次堵在了鐘衍舟的面前。
“你屬耗子的嗎,見縫就鑽。我看你父親當年多半也是如你這般,戰場上臨陣脫逃,才打了敗仗吧?”
這話正中鐘衍舟的底線,他最捍衛的便是父親和容府的榮譽,聽不得半點污言穢語。
遲不歸見鐘衍舟面泛怒色,再一次開口,打斷了兩人的交鋒。
“遲某此次得頭名,不過僥幸。倒是在榜上見到了田公子的策論,引人深思,今日,才想叨擾田公子指點一二。”
田康又被打斷,不免覺得遲不歸有些沒眼色,但聽他稱贊自己的策論,尾巴便翹了起來。
讓手下守好鐘衍舟後,田康對着遲不歸擡了擡下巴,“你有什麼問題,問吧。”
遲不歸看了一眼被田康踩在腳下的飯菜,從容道來。
“會試策論,與田産之制有關。田公子在策論中,言民以食為天,言百姓難以果腹之苦,令人不忍卒聞。”
“如今卻肆意踐踏糧米于足底,可是言行不一?”
田康未料遲不歸有此一問,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腳下踩着的食物,挪開了些。
遲不歸卻連問不止,再開口,語速越來越快,壓迫感越發淩人。
“若田公子并不是珍惜糧食之人,也難感百姓之苦,何以寫出這樣聲情并茂的文章?”
“不知田公子此時此刻,可還記得自己文章中的字句,可還記得,為百姓民生而計的使命?”
此問一出,周遭不少文人舉子叫好,竊竊私語t聲更盛。
田康則被問得啞口無言,甚至額頭開始冒出細汗。
隻因遲不歸道破了他的秘密,他會試的考卷确實并非出自自己之手,現在更是回答不上文章中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