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峰被擒,石都抽出腰側佩劍。
長劍出鞘,相蘊和手裡的匕首往楊成周脖子裡送了一分。
鮮血順着劍鋒往下淌,楊成周嗷得一聲,對着石都破口大罵,“蠢東西,退下!”
“......”
到底誰是蠢東西?
您一個堂堂校尉,竟然被一個小姑娘劫持了,蠢鈍如豬用來形容您都是侮辱豬!
石都多少有點一言難盡。
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他隻能憋憋屈屈退下。
不僅退下還不夠,小姑娘看了他手裡的佩劍,他那膿包上峰立刻福至心靈讓他放下武器。
“武器!武器放下!”
膿包上峰慌裡慌張。
......大盛吃棗藥丸!
石都含恨丢下武器。
周圍親衛跟着丢武器。
“你們離得太近了,走遠一些。”
小姑娘聲音軟軟的,手上的動作卻不含糊,匕首抵在楊成周脖頸,有鮮血在不斷溢出。
生死一線間,楊成周徹底慌了,“滾!都滾!滾得遠遠的!”
石都立刻滾了。
小姑娘顯然不會武功,隻要他滾得足夠遠,消失在小姑娘視線,便能順着地形繞到小姑娘身後,将他那蠢上峰救出。
“不要太遠,在前面的路口便好。”
身後傳來清脆小奶音,“你們一共二十三個人,我都記着呢。”
石都腳步微頓,營救蠢上峰的計劃徹底被打亂。
不是,這嬌滴滴的小姑娘方才慌得跟什麼似的,什麼時候記下的他們的人數?甚至還隐約猜到他想繞道救楊成周?
——難道是她一早便過來了,藏身在暗處觀察着他們的動靜,然後看楊成周着實膿包,所以便裝可憐劫持楊成周?
若是這樣,那這個小姑娘簡直可怕。
寒意自心底生出,石都條件反射般回頭。
一路逃命的小姑娘沒時間梳妝打扮,灰頭土臉頗為狼狽,細胳膊細腿撐着破衣服,打眼一瞧與逃命的乞丐沒什麼區别。
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亮得很,染着午後暖陽的薄光,仿佛是黑夜裡照在青石台階上的一抹皎皎明月光。
石都眼皮跳了跳。
這樣的一個小姑娘,着實不像心思深沉的模樣。
再看他那被擒的蠢上峰,醜态盡顯方寸大亂,毫無執掌一方的校尉模樣。
“......”
不能因為上峰太蠢而覺得人家小姑娘心思深沉太可怕。
這明明是上峰蠢得無可救藥所以才會被小姑娘一擊擒下!
石都立刻轉身往前走。
——他但凡多懷疑小姑娘一瞬,都是對上峰愚蠢的不尊重。
石都走到路口站定,二十多個親衛陸陸續續走到他身邊。
距離着實遠,手上沒武器,他們根本威脅不到兩條路的小姑娘。
相蘊和擡頭問蘭月,“蘭姨,你瞧這幾匹馬哪兩匹好一點?
蘭月回神。
不是,她承認她有段時間沒見小阿和了,可二娘也沒說過她兩年未見的小姑娘是這模樣啊?
——拿刀劫持人這種事情發生在二娘相豫身上毫無違和感,但發生在小阿和身上,怎麼這麼有違和感呢?
蘭月被手無縛雞之力卻能殺人不眨眼的小姑娘整不會了。
“呃,這兩匹。”
蘭月遲疑指了兩匹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像是紙糊的美人燈,風吹吹就倒了。
隻是這盞美人燈手裡拿着匕首,劫持了一個雖膿包但也是軍營出身的校尉,怎麼看怎麼有違和感。
這還是她認識的小姑娘嗎?
當然是的。小姑娘眉眼天真,語氣稚嫩,與她記憶中沒什麼兩樣。唯一有區别的是小姑娘簪花折枝的手此時拿着鋒利的匕首,頃刻間便能取人性命。
恩,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何況人?
若不是她危在旦夕,小姑娘也不至于被逼到這種程度。
蘭月沒有多想。
“那就這兩匹吧。”
相蘊和點頭,軟着聲音向楊成周道,“叔父,麻煩您跟我走一遭,等我與蘭姨到了安全地方,我們便放你離開。”
不是,你匕首橫在我脖子上,我不走也得走啊。
楊成周心道。
“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楊成周慌裡慌張。
蘭月忍着身上的疼,用繩索把楊成周綁在馬背上,“老實點,你若不老實,我現在便取你性命!”
“老實老實,我肯定老實。”
識時務者為俊傑,楊成周頭如蒜搗。
老實個鬼!
等我掙脫出來,定将你碎屍萬段!
蘭月從不信這種老實,把楊成周綁得結結實實。
兩人共乘一匹馬會拖慢逃跑的速度,所以她把相蘊和扶到綁着楊成周的馬背上。
——兩人不行,一大人一小孩總行了吧?
“别害怕,蘭姨就在你身邊。”
蘭月安撫不怎麼會騎馬的小姑娘。
相蘊和點點頭,手指攥着馬缰,騎馬的動作有模有樣,“有蘭姨在身邊,我有什麼好怕的?”
蘭月心中一暖。
多乖巧的孩子啊!
若不是為了救她性命,怎會手拿兇器取殺人呢?
蘭月心軟得一塌糊塗。
但手上的動作卻不含糊,三兩下把其他戰馬全部放走——不能把馬留下來讓石都來追她們。
戰馬全部看不見,蘭月驅動剩下的兩匹馬,“阿和,咱們走。”
“恩。”
相蘊和輕輕點頭。
“她們身上有傷,走不遠,必會去附近的鄉鎮尋醫問藥。”
看着三人兩馬消失的身影,石都一聲令下,“給附近鄉鎮的守備傳信,讓他們嚴加盤查往來路人,尤其是醫官與藥房。”
“喏。”
衛士們連忙應下。
·
“蘭姨,你傷得很重,咱們得找個地方給你看病。”
等走得遠了,相蘊和向蘭月道。
楊成周眼珠一轉。
尋醫問藥好啊!
石都那小子雖讨厭,但的确是個聰明人,這會兒肯定在醫館藥房前布下天羅地網,就等着她們自投羅網了!
楊成周熱切看向蘭月。
蘭月強撐着精神,搖頭說道,“我沒事。”
“追兵知道我受傷,必會在醫館藥房守株待兔,我們不能去。”
“我知道。”
相蘊和想了一會兒,“要不,咱們不去附近的鄉鎮,咱們還回大王莊?”
“我常聽阿娘與阿父講,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的聲音奶聲奶氣,“我們剛從大王莊逃出來,他們肯定想不到咱們還會回去。”
蘭月眼前一亮,“好,咱們就回大王莊。”
楊成周眼前一黑。
——好好的一個小姑娘,這麼聰明幹嘛!
倆人走到路口調頭。
馬銜枝,人勒口,悄無聲息回到大王莊。
她們回來得早,石都一行人剛找到被放走的馬,此時正縱馬去周圍鄉鎮,她們便躲在破敗的土牆後,小心翼翼避開石都一行人。
楊成周脖子上橫着蘭月的佩劍,膽小怕事的他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眼睜睜看着石都越走越遠。
“......”
蠢東西!就不知道往周圍看看嗎!
楊成周恨鐵不成鋼。
·
“一群廢物!”
嚴信拍案而起,“一個受傷的女人,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竟能當着你們的面将六郎劫走?!”
那可是他夫人的親親侄子,六郎若出了意外,他的日子也不用過了。
“來人,将他們拖出去重打二十軍棍!”
嚴信怒火中燒。
親衛來拖石都。
石都磕頭請求,“求将軍再給屬下一個機會。”
“蘭月身受重傷,必會尋醫問藥,隻要屬下——”
“你以為本将帳下隻有你一人能用嗎?”
嚴信聲音冷冷,“縱然你死在軍棍之下,也會有更好的來為本将做事!”
石都聲音戛然而止。
“不敬上峰,再加二十軍棍!”
嚴信沒有好氣道。
石都眼底的光瞬間暗了下去。
在士族眼裡,庶人的命根本不是命,而是動動手指便能碾死的蝼蟻,無論這隻蝼蟻功過是非。
一瞬間,石都連投奔相豫的心都有了。
·
與此同時,相豫終于逃出生天。
身後再無追兵,他大手一揮,吩咐衆人,“原地休整。”
鏖戰幾個晝夜的衆人聽到這句話,一直提着的心這才放下了下來,紛紛從馬背上滑下來,東倒西歪栽在地上休息着。
跟着将士們一路狂奔,仙風道骨的軍師再無半點仙氣可言,披頭散發半死不活趴在馬背上,聲音虛得厲害,“席拓在大盛有第一将之稱,主公,您這次太大意了。”
相豫撓撓頭,大大咧咧接受軍師的話,“軍師說得對,我這次的确大意了。”
“這事兒不能怪大哥。”
親衛有氣無力替相豫辯解,“從來同鄉相互扶持,誰知道大哥的同鄉會幫着席拓算計大哥?”
“嗳,錯了就是錯了,不用替我找借口。”
相豫擺擺手,“吃一塹長一智,咱們下次提防着,不中這種王八蛋的計。”
軍師頗為滿意。
聽人勸,吃飽飯,他這一窮二白大字不識一籮筐的主公最大的優點是善于納谏,且會自省其身。
——這才是能得天下的人主之相。
可這位主公的起點着實低,如今又敗得慘烈,可謂是多年辛苦付與一炬。
殘兵敗将沒什麼士氣可言,最易産生逃兵叛兵,讓原本便不富裕的兵力更加捉襟見肘。
軍師憂心忡忡。
“軍師,兄弟們,這次是我相豫對不住你們,連累你們吃了敗仗,跟着我一起逃命。”
相豫的聲音突然響起。
軍師回神擡手,恰看到男人在馬背上拱手,聲音洪亮向衆人道,“但是請大家放心,我相豫不是慫蛋窩囊廢,給我半年時間,我一會帶着大家打回去,把席拓的腦袋砍下來給兄弟們當球踢!”
“大哥威武!”
渙散的軍心瞬間士氣高漲。
軍師的擔心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這樣能打能抗事的主公在,何愁大業不成?
“都威武,大家都威武。”
相豫哈哈一笑。
男人一邊與所剩無幾的将士們說笑,一邊警惕查看後方,後面再無追兵,男人大手一揮,“咱們暫時安全了,大家下馬休息一下。”
“謝主公。”
衆人下馬休息。
鏖戰幾個晝夜,衆人精疲力盡,下了馬,便就地躺着休息,連讓人戍衛這種軍中常識都累得抛在腦後。
相豫雖也累得很了,可作為三軍主将,沒有将士們尚未倒下自己這個主公倒先撐不住的道理,他按着馬背滑下馬,動作雖不如往日潇灑,但與累癱了的衆人相較,依舊頗有氣勢,是值得衆人将性命相托的亂世枭雄。
下馬後,相豫解下随軍水壺,一個挨一個遞過去,“喝口水潤潤喉嚨。”
“撐過這幾日,咱們又是一條好漢!”
軍師的臉色白得吓人,他便攙着軍師,把人扶到草地上休息,“實在對不住,讓軍師跟着我受罪了。”
“軍師放心,我以後全聽軍師的話,軍師讓我上房,我絕不揭瓦,軍師讓我攆狗,我絕不追雞。”
說話間,卸了護心甲,從甲衣後面摸出一個用布包着的巴掌大的東西,擡手遞給軍師。
“這是給阿和帶的點心。”
相豫道,“城破時亂成一團,阿和跟着咱們不安全,我讓人把阿和送去了象城。”
“象城離咱們這兒還有五六天的路程,等到了象城,這點心隻怕早就壞了,所以便宜軍師吧。”
相豫把點心塞到軍師手裡,大大咧咧道,“軍師吃了阿和的點心,日後見了阿和,記得還她雙份。”
行軍帶的餅子硬得像石頭,軍師毫不客氣,接下點心,便往嘴裡送。
“多謝主公。”
軍師吃着點心,含糊道謝。
軍師心裡的擔憂一掃而光。
——有這樣能打能抗事還禮賢下士的主公在,何愁大業不成?
恩,主公必能一統天下,位尊九五!
此時的軍師比剛打了敗仗的相豫更有信心。
“謝啥?這有啥好謝的?”
相豫擡手拍了怕軍師肩膀,“都是自家兄弟,軍師以後不要這麼客氣了。”
周圍人都在休息,相豫摘下自己的行軍水壺,準備坐下來喝水。
隻是擡手喝水間,他習慣性掃了眼周圍将士。
将士們或躺或坐休息着,拿着水壺往嘴裡倒水,但有些人水壺裡的水并不多,大口喝上幾口便沒了,便無精打采把水壺放在一邊,窩在地上舔着幹裂的嘴唇。
相豫立刻打開水壺,小口輕抿一口。
嗓子幹得幾乎能冒煙,這丁點水分顯然杯水車薪,但他卻沒有再喝水,而是把水壺舉起來。
“誰還要水?我這還有很多水。”
相豫大聲道。
“我,大哥,我。”
一個圓胖臉的男人手腳并用爬過來。
相豫把水遞過去,“給。”
圓胖臉的男人飯量大,水也喝得多,接下相豫的水,咕嘟咕嘟大口喝。
相豫舔了舔唇。
“慢着點喝,沒人跟你搶。”
男人喝得太快,相豫怕他嗆着,擡腳輕踹下圓胖臉。
圓胖臉喝水的動作這才慢下來,不滿地嘟囔一聲,“大哥,我屁股上還有傷呢,你就别踹了。”
“你皮糙肉厚的,我踹兩腳怎麼了?”
相豫嗤笑。
周圍人哄堂大笑。
敗軍之将最怕士氣低落,但隻要有相豫在,無論敗得再怎樣慘烈,他都能凝聚人心。
——似這樣的人,執掌天下不過是時間問題。
軍師輕捋胡須,頗為欣慰。
“軍師,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安撫完将士,相豫嬉皮笑臉問軍師,“是先去象城接阿和,還是去柳陽縣與我婆娘會和?”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斥衛的突然出現卻讓打了敗仗都能心平氣和的相豫方寸大亂——
“大哥,不好了!護送阿和的人被人發現了!”
斥衛飛馬來報。
軍師臉色微變,擡頭看相豫。
——不好,這厮要生事!
相豫猛地從地上蹦起來,擡手便去扯馬缰,“狗日的,居然敢動我女兒!”
“走,咱們——”
聲音戛然而止。
高大身體轟然倒地,激起周圍雜草。
“???”
誰敢在這個時候暗算大哥?!
衆人整齊劃一看向弱不經風的軍師。
手無縛雞之力的軍師手捧巨石,淩然如天神降世。
“......”
哦,是軍師啊,那沒問題了。
衆人收回視線。
軍師丢開砸相豫後脖頸的巨石,拍了拍手上的土,沒有好氣道,“看什麼?”
“敵軍五千精騎,另有援兵十萬,咱們不到五十人,拿什麼去救小阿和?”
“快把主公扶到馬上,去柳陽縣與夫人彙合。”
“夫人那裡仍有五千兵力,若咱們的速度夠快,興許還能救阿和一命。”
“可是,可是萬一大哥醒了——”
一人呐呐出聲。
“莫慌,我有這個。”
軍師從袖裡取出蒙汗藥若幹,“一日喝一副,足夠主公喝到柳陽縣。”
“......”
有您這樣的軍師,可真是大哥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