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并沒有回答副将的話,隻以手指輕叩案幾。
指腹與案幾相撞,發出極輕極輕的聲響,而他的目光也在此時變得悠遠深邃,仿佛透過面前的副将與斥衛,看到一水相隔的小姑娘。
以相蘊和此時的年齡,再說一句小姑娘已有些不合适,但他比她年長太多,與她父母算是一代人,所以喚她一聲小姑娘也無妨,小自己這麼多,卻在用兵之事上有如此造詣,可見姜二娘的确生了個好女兒。
若他輸給這對母女……動作微微一頓,楚王嗤笑出聲——那他還有什麼臉面苟活于世?
“此乃聲東擊西引蛇出洞之計。”
楚王收起手指,接過親衛遞來的帕子,“相蘊和志不在此,石城與陵城不過是她的虛晃一槍,她真正的目的,是引本王渡江,在中原之地與她決一死戰。”
副将微微一愣,“引王上渡江?”
“可是,中原之地無險可守,若他們失了商城與濟甯,便等于失去中原之地的門戶,一馬平川的中原能讓我們長驅直入,直取京都。”
當初的相豫便是這樣拿下的京都,失去盤龍山的屏障,吓破膽子的端平帝根本不敢與之相抗,幾乎是想都沒想便抛下國都,棄城而逃。
如今的姜二娘與相豫當然不是曾經的端平帝,也做不出這種不戰自降的事情來,但門戶大開的中原之地如何擋得住楚軍的鐵騎?
他們縱然死戰京都,也不過隻得片刻的喘息之機,待王上一聲令下,這座兵家必争之地的京都便會再度易主,成為王上的城池。
思及此處,副将大喜,“王上,相蘊和若引咱們渡江,咱們渡江便是。”
“北人不善水戰,想在地勢平坦之地發揮他們的優勢,但咱們楚軍不是隻會水戰的南人,哪怕到了他們擅長的平原會戰,咱們亦能壓他們一頭。”
“王上,咱們渡江吧!”
這條路怎麼看怎麼對他們有利,其他将軍紛紛請命,“長江對相軍是天險,對我們亦然,如今有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橫渡長江的機會,我們怎能輕易放棄?”
“王上,我們在中原之地與相軍決一死戰,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楚人的軍威!”
“王上,我們兵發中原,直取京都!”
将士們的聲音慷慨激昂,楚王眉頭微動,眸色有一瞬被觸動。
兵發中原直取京都的誘惑的确大,大到他都有片刻的心動。
他從不是偏居一隅的王,他與相蘊和一樣,有着一統天下問鼎九五的野心。
但天上從不會掉餡餅,隻會掉鐵餅。
看似便宜占盡的東西,往往會讓你血本無歸。
楚王鳳目輕眯,緩聲開口,“不急,再等等。”
“本王想看一下,姜二娘的女兒究竟能做到哪種地步。”
·
“楚王好像沒有上當。”
三軍主帳中,左骞愁眉苦臉,“如果他一直不上鈎,我們就一直打石城與陵城嗎?”
“阿和,這兩個地方比江城夏城還要易守難攻,如果繼續下去,我們的傷亡隻怕不可估量。”
想想攻城将士的傷亡慘烈,左骞面上蒙上一層暗色,“我們雖在陸戰上略占優勢,但石城與陵城環水而建,我們的人很容易被他們的水鬼所牽制,剛剛占上風,便被他們拉下來,很難一鼓作氣攻上城樓。”
戰事打得艱難,相蘊和心裡也頗為焦灼,但作為三軍主帥,她在面上仍保持着兇有成竹的模樣,聽剛被嚴三娘從站前換來的左骞向她訴苦,她便微颔首,溫聲安撫左骞,“小叔叔,楚王乃曠世奇才,一般的誘惑不足以讓他動心。”
“我們付出怎樣的代價才會讓他動心?”
左骞歎了口氣,“阿和,我從不怯戰,更不怕死,我隻怕将士們撐不下去。”
“他們必須撐下去。”
商溯斜了一眼垂頭喪氣的左骞,聲音淩然,“如果連這種仗都打不了,又如何能與楚軍在中原之地決戰?”
左骞微微一愣,聲音苦澀,“我,我不知道。”
大敵當前,最忌諱為将者士氣低落,若統帥兵士們的将軍都沒有必勝之心,又如何能帶領将士走向勝利?
商溯冷哼一聲,收回視線,清泠泠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刻薄,“此戰乃小試牛刀,中原之戰才是生死一戰。”
“若撐不下去,便去投降楚軍,楚軍殺降殺俘,定能給你的人一個痛快。”
“……”
這人的嘴怎還這般毒辣?
左骞被噎了一下,頓時得說不出話。
“三郎,你這話便是曲解小叔叔的意思了。”
相蘊和笑了一下,溫聲打圓場,“小叔叔隻是心疼前線将士罷了,并非怯戰畏戰。若小叔叔果真怕死,又怎會一路追随阿父到現在?”
前世的小叔叔受盡折磨,卻至死沒有向盛軍求饒,拖着殘破不堪的身體掙脫盛軍的嚴密監視,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甯死不願讓自己成為盛軍拿捏阿父阿娘的軟肋。
這樣連死都不怕的一個人,又怎會怯戰畏戰?
——他是真的心疼将士們。
相蘊和也心疼。
死戰不退的屍山血海,任誰見了都心生不忍。
可心疼解決不了任何事情,楚王并非庸才,而是能與她父母媲美的絕世戰将,與這樣的将才交戰,便意味着所打之仗皆是硬仗,他們無路可退,無人可依,隻能靠自己打敗楚王,在廢墟之上重塑九州。
這顯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否則他們不會打得如此艱難,可隻要能打敗楚王,天下一統的日子便指日可待,所以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好,是荊棘遍布也罷,他們都要咬着牙蹚過去。
他們輸不起。
更不會輸。
相蘊和打圓場,商溯冷笑一聲,不再咄咄逼人刺左骞,“但願你的小叔叔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我當然不會。”
左骞情緒雖低落,但聲音卻很堅定。
話題重新回到戰局。
相蘊和站在沙盤前,沙盤之上,是營帳外的調兵遣将。
“三郎,時間差不多了。”
相蘊和對商溯說道。
商溯微颔首。
為将者不僅懂排兵布陣,星象亦要精通,隻有這樣,才能配合天象地形戰無不勝。
商溯夜觀天象,知曉明日起東風,便向相蘊和說道:“明日午後起東風,東風既起,戰局便為之扭轉,我們的機會便也到了。”
在已方士兵不擅長的戰役上,利用天氣與地形是最好的選擇。
——很顯然,商溯是這種事情的佼佼者。
次日,東風驟起。
水上交戰,天氣的因素比将士的勇武更重要,楚軍的船頭剛剛調轉,便撞上讓人措不及防的東風,無數戰船擁擠到一起,讓原本極為擅長水戰的楚軍完全發揮不了自己的優勢。
而相軍卻早有提防,東風未起,他們已調轉船頭,當東風将楚軍的戰船吹得擠到一塊時,他們已借着東風飛速行駛,在楚軍尚未來得及回防之計,他們的戰船已迅速抵達江岸。
“将士們,搶灘登陸!”
杜滿一聲令下。
戰船撞上江岸,相軍迫不及待從戰船上跳出,奔上這片他們渴求了數年之久的江東之地。
江東,天下九州中最後一塊沒有被他們平定的領土。
隻要将這片土地納入囊中,這片飽受戰亂的神州大地便會迎來久違的太平。
這是一場硬仗。
無論是相軍,還是楚軍,都在這次戰役中投入自己最為精銳的部隊,孤注一擲,不計後果。
“相軍果然非同小可。”
站在高處看戰局的楚王輕聲一歎。
副将眉頭緊鎖,“王上,相軍已搶灘登陸,若我們的人不能及時阻止他們,隻怕石城難以堅守。”
石城不能堅守,便意味着陵城亦有失守的危險。
這兩城若被相軍所得,江東之地便是門戶大開,無險可守——這是比相軍丢失商城濟甯更為恐怖的存在。
“楚軍乃本王親手帶出來的軍隊,個個以一當十,悍不畏死,怎會在不足兩萬餘人的攻勢下丢失石城?”
楚王手指輕撫劍柄,聲音緩慢而平靜,“告訴他們,本王會增兵五萬,助他們死守石陵兩城。”
副将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氣,“王上英明。”
“相軍借助東風強渡長江,我們水上的優勢便不複存在,可一邊增兵守城,一邊派兵切段他們與夏城的聯絡,讓他們成為一支孤軍。”
“孤軍深入乃兵家大忌,我們能讓他們有來無回。”
副将拱手進言,“王上,末将願領兵一萬,圍夏城,斷糧草,讓他們不戰自降。”
楚王眸光微閃,“此等小事,不需你來費心,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給你來做。”
“王上但請吩咐。”
副将有些好奇。
楚王收回視線,看向自己最為信任的将軍,“本王要你領兵五萬,攻取相軍的商城濟甯之地。”
“王上要強渡長江,出兵中原?”
副将微微一驚,“王上不可,此計——”
“本王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本王并不覺得相蘊和能赢得了本王。”
楚王打斷副将的話,“引本王出兵中原,的确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但本王完全有能力取而代之,讓這個機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睥睨天下,笃定自負。
這位坐領江東之地的楚王意氣風發,誓将中原之地納入囊中。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主将,他注定青史留名,萬世傳頌。
副将靜了一瞬。
半息後,他拱手聽命,義無反顧。
“喏。”
副将聲音朗朗,應喏而去。
是日,楚軍開始大規模調動。
他們不再備戰相軍的攻擊,而是兵鋒直指商城與濟甯。
*
“魚兒上鈎了。”
三軍主帳中,商溯放下茶盞,邀功似的看向相蘊和。
第85章第
沒有一隻公孔雀能控制自己想要開屏的行為。
躍躍欲試,展現自己的實力與美麗,一如此時的商溯,驕傲自矜,光燦奪目。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三郎做得很好。”
“大概隻有三郎這種人,才能赢得了天下無雙的楚王。”
這話顯然說在商溯的心坎上,男人眉梢微挑,眼底笑意更深。
“天下無雙?”
商溯啧了一聲,不置可否。
大抵是與相蘊和相處的時間久了,男人後面沒有再跟刻薄話,可盡管如此,他的不屑一顧還是從眼角眉梢溢出來,讓不說話的效果比說話還要好——什麼天下無雙?世間隻有他一個商溯。
相蘊和忍俊不禁。
似商溯這種人,的确有讓人兔死狗烹的本事。
“楚王自然是厲害的,隻可惜,他的對手是三郎。”
相蘊和哄小孩似的開口,“接下來的事情,便拜托三郎了。”
被人哄得很開心的商溯微颔首,眼底是豔豔驕色,“放心,此戰必勝。”
當然能勝。
用兵如神的商溯在此,再怎樣厲害的戰将也是他的手下敗将。
相蘊和對商溯很有信心。
又或者說,商溯過于輝煌的戰績足以讓人打消任何疑慮,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告訴世人,原來真的有戰無不勝的将軍。
軍令一道道發出。
相軍有條不紊地執行着來自三軍主将的命令,慘烈的戰況再一次被更改,曆史的結局在這一刻被書寫。
·
“王上,相軍堅持不下去了。”
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将軍疾步進書房,将熏着水沉香的書房染上一股獨屬于戰場的血腥鐵鏽味,“末将保守估計,我們隻需再堅持三日,他們便會退兵。”
這個時候的退兵不是退兵,而是明晃晃告訴你,我想撤兵,你敢追嗎?
副将按着佩劍的手指微微一緊,擡頭看向主位上的楚王。
楚王劍眉微動,看向因戰況改變而被親衛調整的沙盤。
午後的陽光自冰裂梅花紋的窗柩處闖進來,将他俊朗面容剪得細碎而斑駁。
眉眼藏于暗色,而眉峰卻是搶眼的亮色,像是折着光的劍鋒,當他垂眸看沙盤,劍鋒便如利劍出鞘,凜冽寒光指向兩軍交戰的沙盤。
“相軍不是退兵,是在誘敵深入。”
楚王沉聲開口。
将軍們心頭一跳。
——一般來講,誘敵深入的結果是有去無回。
副将乃楚王之下第一人,比将軍們更明白這個道理,正是因為明白,所以此時的他眉頭緊鎖,斟酌開口,“王上,雖說咱們楚人的騎射決不弱于相軍,但也沒必要在騎射的事情上硬碰硬。”
“相軍多北人,而北人不擅長水戰,我們若能在水上決戰,便是将我們的優勢發揮到最大,事半功倍便能擊敗相軍。”
“王上,短時間内,相軍的水師無法與我們抗衡,我們沒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奔赴中原,在他們的地盤上與他們一決高下。”
副将拱手再勸,“王上,出兵中原之事,望您再思量一番。”
這顯然是肺腑之言,副将雖絕不會違抗楚王的将令,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會表達自己的态度,勸說楚王不要兵行險招。
衆将神色各異。
有人不屑一顧,有人若有所思,也有左右為難,不知如何做決斷,但唯一相同的是,衆将的目光齊齊看向楚王,等待他們的王上來拿這個主意。
楚王微擡眉,視線落在副将身上,“本王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本王可以告訴你的是,本王絕不會輸。”
副将手指微微一緊,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再做任何掙紮。
“王上聖明,末将謹遵王上之命。”
副将拱手聽命。
楚王淩厲鳳目映着昭昭日頭,微擡手,手指落在副将肩膀,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
“要相信你們的王。”
楚王聲音極為平靜,“你們的王能一統江東,便能踏平四海,讓九州歸一。”
副将低頭一笑,“末将從不質疑王上的任何決定。”
“王上在末将心裡,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祇。”
若非如此,又怎會哪怕知曉前路坎坷不平,甚至是刀山火海,他也義無反顧?
——王上是他唯一信仰。
短暫的小插曲并未影響楚軍的調兵遣将。
當相軍久攻不下,在楚軍的反攻下節節敗退時,當楚軍奪下相軍曾經占領的高地與城池時,原本隻在備戰并未參戰的楚軍精銳開始出動。
滾滾江水一望無際,但在波濤之上,戰船突然驟起,一搜搜戰船駛過或湍急或波濤洶湧的江水,直沖中原之地而來。
首當其沖的是夏城。
作為可取中原可攻江東之地的軍事重鎮,這座城池成為相蘊和與楚王的拉扯地,不計後果也要将這座城池歸屬自己。
“王上有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攻取夏城!”
楚軍接到命令。
而彼時的夏城,斥衛也在送相蘊和與商溯的命令——
“公主與将軍有命,死守夏城,絕不後退,讓前來攻城的楚軍有來無回!”
兩支軍隊再次碰撞在一起,掀起一場極其慘烈的攻防戰。
但這隻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是商城,是濟甯,這些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城池,都是楚軍誓要争奪的肥肉,哪怕死得隻剩最後一個楚軍,也要把這些城池據為己有。
“公主,楚軍攻勢太急,商城不能待了,我們護送您去甯平。”
嚴三娘領着親衛快步走進來。
杜滿雷鳴皆世之名将,悍不畏死,貿然攻打他們的地方,必會付出血的代價。
相比之下,左骞的名氣便沒那麼大,且又是相豫同母異父的親弟弟,有這麼一層關系,戰鬥力又要打一個折扣,如此下來,左骞所率領的軍隊自然成了楚軍眼中的軟柿子,投入大量的兵力與左骞進行攻防拉扯。
讓人意外的是這位隻要商讨戰術便唉聲歎氣的關系戶左骞,竟能扛過楚軍一波又一波的進攻,直至今日都沒有露出半分破綻。
他的堅守引發楚軍更大的重視,源源不斷的楚軍再次湧來,甚至領軍之人是楚王的心腹愛将,幾乎将不破左骞終不還的心思寫在臉上。
這種情況下,便沒必要再死守。
左骞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的事情是給相軍留下足夠的時間來撤退。
“他倒比我想象中要強些,竟能撐到現在。”
商溯眉梢微挑,難得沒有刻薄左骞。
相蘊和看了商溯一眼,“小叔叔是剛烈之人。”
“近日的确剛烈。”
商溯沒有反駁相蘊和的話,一反常态肯定左骞的作戰能力。
親衛們牽來戰馬。
在制定戰術的那一日,親衛們便已收拾好相蘊和的行李,準備随時撤出商城,如今嚴三娘送信而來,他們便保護相蘊和退守甯平。
“告訴小叔叔,他可以撤了。”
相蘊和翻身上馬,吩咐斥衛。
商溯眸光微動,看了眼左骞所在的地方。
——左骞不會撤。
總要有人留下的,總要有人死戰不退。
倒不是因為付出的代價足夠慘烈才會讓楚王動心去中原,而是拖得時間越久,中原之地會更安全。第一道防線便讓楚軍打得異常吃力,傷亡慘重的楚軍便不能拿出十二分的戰鬥力來威脅中原之地的京師。
“喏。”
親衛應諾而去。
金烏西墜,霞光滿天。
茜紅色霞光鋪在相蘊和臉上,将她眼底都染上一抹淡淡的紅。
商溯瞧了瞧,莫名覺得她像是剛哭過。
但這顯然是一種錯覺,這幾日她忙得腳不沾地,連小憩的時間都沒有,又哪來的時間去背着他們偷偷哭泣?
商溯眯了眯眼,身體已先他一步做出反應,戰馬被調整,他來到相蘊和身邊,伸手攏了下相蘊和身後翻滾着的猩紅披風。
披風在他掌心乖乖落在馬背上,隔着披風,他感覺到相蘊和盔甲的冰冷。
他記得相蘊和最初是不喜歡戰甲與武器的,而現在,穿得竟也很熟練,英姿飒爽的模樣活脫脫又一位女将。
“我們該出發了。”
觸及到相蘊和冰冷盔甲,商溯收回手,擡頭看向相蘊和眼眸。
這位情緒并不穩定的男人在戰事上的情緒卻極為穩定,甚至于連聲音都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倘若我們的速度足夠快,或許你的小叔叔便不會死。”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滞。
“呸呸呸!”
姜七悅怒目而視,“你這是什麼話?簡直晦氣!”
“小叔叔當然會平安歸來!”
姜七悅強調道。
姜七悅的口氣極為不好,但商溯卻難得沒有與她起争執,隻微颔首,不甚在意道,“恩,他會平安回來。”
答着姜七悅的話,視線卻落在相蘊和身上,看少女似乎被他的話所觸動,原本有些悲傷的眼眸此時閉了閉,再睜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亂世之後的大治之世,小叔叔一定能看得到。”
相蘊和聲音緩緩,“不僅他,還有我們,我們都會看得到。”
商溯眉眼輕擡,忽而有些好奇相蘊和口中的太平盛世。
那個時代的相蘊和應該不着甲,而是盛裝華服,琉璃寶石做成的流蘇垂落在她鬂間,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她迎着自九天而來的日頭,眼底盛滿陽光,嘴角會輕輕瞧着,朱唇輕啟,笑意便從她嘴角溢出來。
那樣的她一定很美。
她不是盛世江山的點綴,是昌明繁華的締造者,如創世神一樣,将她心中的世界一點一點勾畫,最後拿出自己最完美的作品,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
商溯指腹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忽而發現一件事——原來閃閃發光的不止是她般般入畫的皮相,她的靈魂同樣熠熠生輝。
“出發。”
相蘊和一聲令下。
是日,相軍陸續撤出商城。
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彼時隻剩下左骞一支軍隊在堅守。
“将軍,楚軍馬上又要來了,咱們走不走?”
渾身是血的親衛牽來問左骞。
“不走。”
左骞毫不遲疑道。
聲音剛落,他便丢掉手裡砍得卷刃的刀,從死人堆裡又刨出來一柄來,擡手往衣甲上刮了刮上面的血迹斑斑,拿在手裡試着輕重。
“三郎說了,這是咱們最關鍵的一戰,也是阿和能否穩定帝位的一戰,隻能勝,不能敗。”
長時間的超負荷作戰,讓他此時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盡管沙啞,他還是努力把自己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
“我這一生,不是在嫂子的庇佑下逃命,便是阿和的回護下積攢軍功。”
左骞自嘲一笑,“與蘭姐石哥三娘滿哥雷哥相比,我活得像是一個廢物,甚至連七悅都比不上。”
“您不是!”
親衛急聲開口。
左骞卻并未辯解,隻自顧自說着自話,“可是,我也有一顆結束亂世重塑九州的心,更有一顆想要保護阿和的心。”
“阿和那麼乖,那麼好,是大哥與嫂子唯一的孩子,大哥與嫂子打下的江山萬裡,終究是要交到她手裡的。”
“我想.......送她去那個位置。”
左骞輕輕笑着。
親衛心頭一酸,霎時無聲。
遠處似乎又傳來楚軍的喊殺聲,刺得左骞的耳膜一陣陣發疼,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眯眼看着無限好的陽光。
阿和很喜歡這樣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
阿和會一直曬着這樣的太陽,從屍山血海的亂世,到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
真好,阿和會做他的眼睛。
“投降者不殺——”
楚軍在叫嚷。
左骞笑了一下,翻身上馬。
“豎将旗!”
親衛大聲喊道。
左字旌旗高高揚在風裡。
“臨台左骞,甯死不降!”
左骞朗聲大笑。
第85章第
左骞死戰不退,而彼時的相軍大部隊,此時陸續已退守甯平,在甯平周圍布下天羅地網等待楚軍。
商城是中原之地的第一道防線,濟甯是第二道,甯平便是第三道。
這三道防線一道比一道弱,商城易守難攻,濟甯是兵家必争之地,到了甯平,便隻能拿人命去填。
這是一場惡戰,将無數兵士們的性命卷入血海。
從他們拿起手中的武器,再到他們沖上戰場,他們存活的時間可能不到一刻鐘。
左骞希望這樣的戰役少一點,再少一點。
可太平盛世哪是那麼好來的?
海晏河清的底色是白骨累累來書畫。
生在這樣的時代,除了以殺止殺,剩下沒有任何辦法。
左骞選擇殺。
血色的殘陽染紅天際,盈滿相蘊和的臉側與眼際。
她擡眸看着商城的方向,那個地方已太遠,城池的輪廓已消失不見,隻剩下烽火與狼煙,還有血一般的殘陽染在上面。
“阿和,吃茶。”
身側突然響起姜七悅的聲音。
相蘊和回神。
收回視線看向自己身側,不大擅長做瑣事的姜七悅此時捧了一盞茶,以因常年習武而有着厚厚老繭的手遞到自己面前。
這是在分她的心,不讓她去想小叔叔的事兒。
相蘊和笑了一下,伸手接過姜七悅遞來的茶。
“謝謝你,七悅。”
相蘊和輕聲道。
姜七悅綻開燦爛笑臉,“這有什麼好謝的?”
“阿和,你不要太擔心了,小叔叔一定不會有事的。”
這話姜七悅自己都不大相信,心裡不信,說出來便沒什麼底氣,但好在她言談之間素來中氣十足,倒也不顯得那麼心虛,隻是眼神有些躲閃,在燦爛笑意裡的格格不入。
“吃茶,你吃茶。”
知曉自己的不自然從來瞞不過相蘊和的眼睛,姜七悅便岔開話題,催着相蘊和去吃茶,“這是商溯新送來的茶,你嘗嘗。”
相蘊和便輕啜一口茶,“既是三郎送來的,那自然是好的。”
茶香在唇齒之間散開,清香怡人,安魂凝神。
這的确是好茶,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哪怕是養尊處優的商溯,弄到這樣的茶也需要花費一番功夫。
商溯搜集茶,七悅來送她,兩個互相看不上的人彼時竟能達成合作,用自己的方式來分散她對商城對小叔叔的注意力。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她其實沒有那麼脆弱,不需要旁人來小心翼翼照顧她的心情。
隻是看到七悅與商溯待自己如此,她忽而又感覺,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麼堅強。
前世的她是極為堅強的。
堅強到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前世的小叔叔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碰地一聲摔落在地,将原本殘破不堪的身體摔得更加支離破碎時,她就站在城樓下,立在他摔下來的位置旁,溫熱的鮮血濺在她臉上,她眼皮跳了跳,卻沒有悲恸大喊,隻從衣袖裡抽出一方洗得發白的素色帕子,慢慢将自己臉上的血迹擦幹淨。
難受嗎?
肯定是難受的。
那是自她記事起便帶着她玩樂的小叔叔,陪伴她的時間比阿父阿娘還要長,是占據她回憶裡最多的人,沒有之一。
小時候的她長得瘦瘦弱弱,容易受同齡人的欺負,小叔叔便揮舞着自己并不強壯的拳頭,将那些欺負她的孩童揍得抱頭痛哭。
孩童們都散了,小叔叔身上也會挂上不少彩,鼻青臉腫的,比哭哭啼啼回家找父母告狀的孩童們看上去更要嚴重,她看得心疼極了,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小叔叔,我以後不跟他們玩了,你以後不要打架了。”
小小的她哭着對左骞道。
但這個時候的小叔叔卻從來不喊疼,腫着一張烏青臉,笑眯眯揉着她的小腦殼,“這不叫打架,這叫教訓别人。”
“阿和這麼乖,不能被别人欺負了去。”
“阿和不哭。”
“有小叔叔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那時的左骞如是說着。
笨手笨腳擦着她的淚,牽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可這樣的小叔叔,卻這麼死在她面前。
骨頭盡碎,身上沒有一塊好肉,死對他來講,似乎是一種解脫。
他經曆了怎樣的非人折磨?
她猜不到。
她隻知道,小叔叔與她阿父完全不像。
小叔叔沒有剛烈堅強的性子,更不會審時度勢招攬人心;
小叔叔沒有蘭姨雷叔與滿叔的大将之風,能獨當一面所向披靡;
小叔叔遠及不上修文哥哥的穩妥謹慎,能讓人放心出征,把處理庶務的事情全部交給他;
小叔叔甚至算不上精明,在軍事韓行一與石都叔叔這種聰明人面前顯得格外笨拙,接人待物時處處透着清澈的愚蠢。
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叔叔,一個性子不剛強不聰明也不理智的小叔叔,他前世選擇甯折不彎,從城樓一躍而下,結束自己有可能成為兄嫂軟肋的性命,這一世,他選擇甯死不退,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中原之地建築一道血的防線。
相蘊和吸了吸鼻子,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七悅,我想小叔叔了。”
“我也想小叔叔。”
軟軟的聲音聽得七悅眼睛一酸,瞬間忘了自己是來安慰相蘊和的。
“義父認我當女兒那一年,小叔叔嫌義父送給我的見面禮不好,便把自己身上最貴重的東西解下來送給我。”
姜七悅摩挲着被自己常年帶在身上的玉佩,原本來安慰相蘊和的人此時比相蘊和更想哭,“小叔叔說,從今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他會像保護你一樣保護我。”
相蘊和微擡頭,視線落在姜七悅身上。
“我不需要他的保護的。”
姜七悅的眼淚啪嗒落在玉佩上,“他雖生得高大,力氣卻沒有我大,我動動手指,便能捏碎他的肩膀。”
相蘊和心中一軟。
“我哪裡需要他保護?”
被盤得包漿的玉佩聚着水,姜七悅聲音低低說着話,“可是,我還是喜歡聽他說他會保護我的話。”
“就像我真的有了家人,從此再也不會受别人欺負一樣。”
“七悅,你沒有說錯,你的确有了家人,再也不會受旁人欺負。”
相蘊和輕聲說着話,把姜七悅攬在自己懷裡。
隻是曾經說過要保護她們的人,以後再不能為她們遮風擋雨。
他會以另外一種方式看着她們,看她們踏平亂世,在廢墟之中建立一個新的王朝。
泥濘中掙紮出來的一抹嫩綠,在他鮮血的灌溉下抽紙發芽,頃刻間長成參天大樹,伸着自己的枝丫,庇佑他心心念想要保護着的人。
兩個小姑娘互相偎依着,時間在這一刻過得很慢。
院子裡的商溯有一搭沒一搭與嚴三娘說着話,視線時不時往相蘊和所在的書房瞟。
商溯騎射一般,視力遠不如嚴三娘雷鳴這些典型的武将好,隔着重重樹蔭與窗柩,他隻看到兩個小姑娘偎依在一起,似乎在說悄悄話。
雖看不清臉,但相蘊和與姜七悅的氣質截然不同,兩人湊在一起,很容易分辨出來,把人攬在懷裡的人是相蘊和,被人攬着安撫着的人是姜七悅,怎麼回事?姜七悅不是過去安慰人的麼?怎麼變成自己被相蘊和安慰了?
果然是四肢發達的人頭腦都簡單,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
同樣頭腦簡單的人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連過于發達的四肢都沒有,心裡埋怨着姜七悅不堪重用。
“三郎在擔心公主?”
察覺到商溯的心不在焉,嚴三娘往書房的方向也瞧了一眼,“公主看似柔弱,實則堅韌機敏,左将軍之事不會成為她的心魔。”
商溯收回視線,“她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堅強。”
哪有那麼多的百毒不侵?
不過是無枝可依,不得不被迫長大罷了。
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隻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身後跟着左骞一群人,卻沒有一個能主事,左骞被他三言兩語氣得要拔刀,她拉着左骞的手,笑眼彎彎迎着暖陽,替左骞與他打着圓場。
當時隻覺得小姑娘芙蓉面桃花眼,嘴巴甜,招人喜歡,可如今再看,卻替她覺得心酸,明明隻是一個孩子,卻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撐起身邊人的一片天。
這仿佛是她該做的事情,龍生龍,鳳生鳳,枭雄女兒的天生便該是明主。
——可那時候的她,明明是個剛剛到大人腰窩高的孩子。
“她是兩位主公的女兒,她必須如此。”
嚴三娘目光悠遠。
她怎會不心疼公主?
但公主的出身注定讓她一生不會安穩,不想做亂臣賊子,便要赤腳走過荊棘,親手摘下九五之尊的冠冕。
商溯不置可否。
擡手微攏衣袖,從楠竹亭裡站起來,往書房的方向走。
斥衛又送來戰報,身後老仆接下送給他,他略掃一眼,是關于左骞的事情,左骞的确阻擋了楚軍的腳步,但自己同樣付出異常慘烈的代價,一句下落不明,頭盔卻被楚軍所得的話,便隐晦點明他的現狀——非死即傷。
這樣的消息對于相蘊和來講着實不算好,商溯道了一聲知道了,把戰報還給老仆,隻當自己沒看到,繼續往相蘊和的書房走。
守在書房門口的親衛們隔着老遠便看到商溯走過來,一人去通報一人快步走下台階,去迎性格算不得好的将軍。
“商将軍,七悅将軍在裡面陪公主說話。”
親衛拱手說道。
商溯微颔首,在相蘊和書房前停下停下腳步。
親衛眉頭微動。
這位将軍雖言辭刻薄極難相處,但在公主面前卻極為守禮,如果沒有得到公主的首肯,絕不會與雷将軍杜将軍一樣大大咧咧往裡面闖。
“将軍,公主請您進去。”
前去通報的親衛快步折回來,對商溯做了個請的姿勢。
商溯這才繼續往裡走。
姜七悅從相蘊和懷裡坐起身,“你怎麼過來了?”
“是有小叔叔的消息了嗎?”
這個時候有消息絕對不是好消息,相蘊和眸光暗了一瞬,但面上仍維持着平和的微笑,伸手攏了攏姜七悅因窩在她懷裡而有些散亂的發,對着商溯淺淺笑着。
“三郎,商城戰況如何?”
相蘊和問道。
字字沒問左骞,卻句句都在說左骞。
商溯眼觀鼻,鼻觀心,“商城戰事慘烈,但無論是我軍還是楚軍傷亡都極為慘重。”
“商城乃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古來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商城之戰,哪有不損失慘重的?”
相蘊和面上的平和笑意有些勉強。
商溯鳳目輕眯。
他不喜歡這樣的相蘊和。
他十二歲時遇到的小姑娘,當眼底永遠是清空,清澈眸光如天際星辰。
“我有一計,可讓商城之戰不那麼慘烈。”
商溯緩聲開口,“不止商城,還有未來的濟甯與甯平,都不會再出現像商城這樣的戰況。”
相蘊和微微一怔,眼底神采瞬間活泛起來。
“所以你不必如此。”
商溯擡眸,看着那雙映着午後陽光的眼,“相蘊和,不要不開心,從今以後,你不會再失去身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