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怔在原地。
仿佛心髒被擊中,他倏地失去所有聲音,習武之人該有的感官敏銳此時都變得有些遲鈍,隻剩下被相蘊和扯着的衣袖尚有些知覺,随着小姑娘的動作而左右搖擺。
怎麼辦呢?
這人着實會說話,讓他有些挪不動腳,隻能呆呆站在原地,提線木偶似的因為她的動作而緩慢轉身。
這種感覺委實有些糟糕,他一向不喜歡被别人掌控,可不知怎地,他還是因她的話而駐足,甚至還因她的話而點頭,發出一道幾不可聞的低低聲音。
“恩,我都告訴你。”
他聽到自己說,“你想知道什麼?我沒什麼可隐瞞的。”
會稽顧家的身世也好,他曾眼睜睜看着手足落水,卻還能悠然飲茶的事情也罷,甚至持劍險些把父親送上西天的忤逆之事都可以完整告訴相蘊和。
——隻要她想聽。
至于聽完之後會不會覺得他這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合該下地獄的修羅惡鬼,然後與他割袍斷義,再不認他這個朋友,他覺得都無足輕重。
她想知道,他便告訴她,這就夠了。
但相蘊和其實并不好奇少年的過往。
她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少年在看到她父親時的異樣?
像是受傷的小獸被人戳到了痛處,渾身的毛瞬間炸了起來,張牙舞爪想要将那人趕出去,然後躲在角落裡舔舐着自己的傷口,不為外人所知。
少年真的喜歡錦衣華服?真的喜歡驕縱奢靡麼?
隻怕未必。
身着華服卻滿目荒涼,驕縱奢靡卻孤芳自賞。
他在自己的世界裡畫地為牢,别人走不進去,他也走不出來。
她隻想走進去,然後帶他出來,并不是窺探他不願提起的狼狽過往。
“我沒什麼想知道。”
相蘊和搖頭,“軍師曾與我說過,世家大族雖看上去鮮花着錦,體面尊榮,可鮮花之下是白骨累累,悄無聲息便沒了性命。”
商溯微垂眼,沒有說話。
“你才這麼大,便一個人出來,身邊沒有一個長輩,想來不是家中溺愛寵護着的孩子。”
少年沒有回答,相蘊和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擡頭看着錦衣華服的少年,眼底有着些許心疼,“你不喜阿父與我相處,當是觸景生情,看到我阿父,便想起你自己的父親。”
“我阿父視我如珍寶,你名義上的父親,卻待你如草芥。”
“同為父親,态度卻天差地别,心高氣傲如你,怎能容忍别人在你傷口處撒鹽?”
商溯眉頭微動。
倒也不是傷口撒鹽,而是乍見世間罕有的慈父,一時間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來問題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義上的父親身上。
他沒錯,錯的是父親。
可這個世道是孝道大于天,他的勃論從不會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來,你可以殺人如麻,乃至叛國投敵,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中的其中一個惡人罷了,與其他惡人沒什麼不同,但若是連自己父親都能背棄,那便是十惡不赦,是罄竹都難書的劣迹斑斑。
商溯閉了閉眼。
——無人會認可他的大逆不道。
“罷了。”
下一刻,他感覺到相蘊和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聲音依舊軟糯,但卻帶了不可置喙的堅定,“他既不拿你當孩子,你也不必拿他當父親。”
商溯倏地睜開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臉,此時正靜靜看着他,雙瞳剪水,蘊着秋水與星辰,一字一頓與他道,“什麼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過是執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罷了。”
“我阿父是反賊,我是反賊的女兒,我從來不信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滞。
“我隻信将心比心。”
相蘊和的聲音仍在繼續,“天子昏聩,臣民誅之;父親不賢,子女殺之。”
前世的她甯願自戕,也不願成為盛軍威脅父母的把柄,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寶,是他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重的骨肉,所以她甯願受盡折磨,甯願一死了之,也不會成為盛軍插向他們心口的尖刀。
感情從來是相互的。
因為阿父阿娘愛她更勝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裡,亦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存在。
“這才是我堅信的道理。”
相蘊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我甯願做十惡不赦的惡人,也不願被愚弄被擺布。”
商溯微蹙眉頭一點一點展開。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蘊和當然知道自己的話有麼多的離經叛道,見少年遲遲未說話,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吓到了,便當我方才什麼都沒說——”
“不,你說得很對。”
少年打斷她的話,潋滟鳳眸灼灼而燃,仿佛是業火在蕩滌世間,頃刻間将少年眼眸沖刷得再無其他顔色,隻剩下靜靜看着相蘊和的沉靜,這是一貫倨傲的少年眼底鮮有的神色。
他突然開始明白,為何從第一次見面,他與相蘊和便一見如故,将刻薄惡劣的他連戲弄人的本性都一并壓了下去。
——因為他與相蘊和本質上一種人,他們天然互相吸引。
他的甯折不彎在表面,在眼角眉梢的桀骜暴烈。
相蘊和的甯折不彎藏在她的溫柔嬌怯下,要等觸碰到她的逆鱗時,她才會狠狠刺向你。
她如此耀眼,如此決絕,就像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愛她的家人,左右奔走尋找她下落的父母。
“天子昏聩,臣民誅之,父親不賢,子女殺之。”
商溯聲音微微一頓,随即擲地有聲,“世間道理,便該如此。”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像是壓在心頭多年的巨石終于被放下,少年向來冷硬倨傲的面容此時柔軟下來,尤其是那一雙眼睛,軟得有些不像話,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裡面。
“相蘊和,謝謝你。”
少年對她道。
聲音很輕,相蘊和卻覺得耳朵有些發燙,于是擡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這人長得太漂亮,往日裝着嘲諷輕蔑的鳳目一旦柔軟下來,便像是修煉了千年的精怪在吸食人的魂魄,讓腦袋都跟着暈乎乎的。
怪不得書上說美色惑人,長得漂亮的人,的确容易能迷惑心智。
相蘊和遙遙頭,“這有什麼好謝的?”
“這不過是我對這個世道的一點看法罷了。”
她這人隻是看着乖巧,骨子裡卻不是什麼乖順的人。
最典型的事情是她聽聞阿娘毒殺阿父之事時,第一反應不是阿娘大逆不道,竟敢行弑君之舉,而是覺得肯定是阿父傷了阿娘的心,阿娘才會如此行事。
什麼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在她眼裡什麼都不是。
她眼裡看到的是若身上挨了刀子,一定要千百倍還回去。
委屈求全?
不,她隻奉行報仇雪恨。
“走吧,帶你去看看我的琴。”
相蘊和拉了拉商溯衣袖。
小姑娘什麼也沒有問自己,隻用一句話破開困他多年的心結,商溯眉眼柔軟,目光随相蘊和而動。
“你不是說你不會彈琴嗎?”
隻是嘴欠的本性難移,商溯忍不住問了一句。
“對呀,我不太會彈。”
相蘊和比宋梨誠實很多,聽商溯問,她便如實回答,“雖然阿父蘭姨從來誇我彈琴好聽,但我知道的,我彈得并不好,我的琴音對他們來講是一種折磨。”
“但現在不一樣啦,你會彈琴,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三郎,你都會彈什麼呀?”
對上這樣一雙眼,商溯僅剩的丁點郁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就應該是這樣。
本質上與自己相同的另外一個自己,便該眼底永遠都是晴空,笑時如陽光耀眼。
“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我不會彈的。”
商溯對自己的琴藝很是自信,“你想學什麼?我都可以教你。”
然後這種自信在聽到相蘊和撥弄琴弦的那一刻消失殆盡——
不是,這聲音是琴弦能發出來的?
老仆砍木頭生火的聲音都沒有這麼難聽。
自信滿滿的商溯的臉色有一瞬的凝滞。
但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又看相蘊和的手,又看看相蘊和手指按着的琴弦,以至于難以置信地說了一句,“你再彈一次。”
相蘊和無疑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學生,聽商溯開口,便再次撥動琴弦。
“嗡——”
刺耳聲音再次在院子裡響起。
周圍親衛默默擡起手,默默捂住自己的耳朵。
見多識廣的老仆眉頭微動,萬年不變的死人臉有了一絲難崩。
半息後,這位看自家三郎持劍捅父親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仆做了與親衛們一樣的動作——默默擡手,默默捂耳朵。
商溯是院子裡唯二沒有捂耳朵的人,另一個是相蘊和。
不捂耳朵不代表不知道難聽,而是正是因為知道難聽,所以才更不敢捂耳朵。
——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
商溯終于後知後覺發現,原來庶人的不大會與世家嘴裡的不大會是不一樣的。
世家的不大會是一種謙虛,而庶民的不大會,是真的不大會。
“你彈得很好。”
甯死不說違心話的商溯艱難開口,“隻是沒有經過名師大家的教導,不知如何發力罷了。”
相蘊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鼓勵,更别提說話的人沒有一臉吞了蒼蠅的一言難盡,而是躊躇又誠懇指出她的不足,仿佛隻要她勤加練習,便能成為一代大家似的。
“那我該如何發力?”
相蘊和心情大好,不恥下問。
商溯手指撫琴,一點一點教小姑娘,“這樣。”
“彈琴時不能左顧右盼,需雙肩打開,身體保持不動,手指微曲探下,以指根發力。”
相蘊和學得很認真。
商溯怎麼教,她便怎麼坐,肩膀打開,身體不動,手指放在琴弦上,不用指腹發力,而是換成指根。
動作完全正确,流程也全對,相蘊和信心爆棚,再次撥弄琴弦——
“咚——”
活像是粗粝的石子砸在青石闆,能将上面砸出一個洞。
“......”
小姑娘說的不太會,這話說得着實委婉。
這哪是不太會?
這分明是魔音貫耳的大殺器。
他若是城樓下的盛軍,他聽到這樣的琴音,他也掉頭就走,攔都攔不住。
但他不是。
不僅不是,還是她心心念念的朋友,既為朋友,便不該嫌棄彼此,尤其是在對方不擅長的事情上,更不能潑對方冷水。
向來刻薄的貴公子難得沒有開口刻薄,耐着性子又教一遍,“你做得很好,彈出來的曲子比方才好聽多了。”
“再試試,這次一定比上次更好。”
世家公子金口玉言,相蘊和感覺此時的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伯牙在世。
雖然現在的琴音還不算好聽,但隻要多彈,敢彈,未來一定能成為遠近聞名的國手!
相蘊和信心倍增,按照商溯的指導,又一次去彈琴。
“這樣是不是好點?”
相蘊和一邊彈,一邊調試着動作去問商溯。
“呱——”
飛鳥叫得好像是青蛙。
一滴冷汗自商溯額間滑落。
商溯聲音慢吞吞,“恩,比方才好很多。”
“那我多練練。”
相蘊和歡快彈琴。
彈琴的人歡快,琴聲卻算不得歡快,不僅不歡快,還驚得院子裡的小動物四散奔逃,連嗡嗡煩人的蒼蠅都不願飛進來半隻。
親衛們雖拿手捂着耳朵,但長時間的魔法攻擊也讓他們有些受不住,一邊痛不欲生堅持,一邊驚歎顧家三郎的老仆着實是位人才——此時竟還能如老僧入定一般平靜,這是多麼強大的自持力!
驚歎着不由得多看一眼,才發現老仆不知何時撕了衣袖的衣角塞在耳朵裡,耳朵被塞得滿滿當當,自然聽不到他家小女郎如群魔亂舞的琴音。
“......”
果然還是年齡大的人有經驗!
親衛們恍然大悟,立刻有樣學樣,撕了衣袖塞進耳朵裡。
耳朵被塞滿,世界一下子安靜了,親衛長舒一口氣,無比感激地看向閉目養神的老仆。
——這簡直是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的恩人啊!
周圍人全部塞了耳朵,商溯仍在咬牙堅持。
穩住。
穩住。
一定要穩住。
小姑娘如此喜歡琴,他怎能說她是魔音貫耳?
區區琴音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少年以超乎常人的忍耐性忍了下來。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
商溯感覺有人在用巨錘砸他的耳朵,砸得他腦袋都跟着有些暈。
過一會兒,巨錘換成了針紮,細而綿長的針一下又一下貫穿在耳朵上,細密的疼讓他忍不住攥緊了手。
片刻後,針又換成了剪子,換成刀刃,換成開山斧,甚至劇毒的蛇,撕咬着他的耳朵,讓強撐着的神智搖搖欲墜。
這麼下去遲早會出事。
商溯眼前一陣陣發黑,視線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嘶——”
相蘊和有些遭不住,擡手揉了自己的耳朵。
酷刑終于結束。
商溯眼前金星亂晃,有些看不清相蘊和的模樣,隻顫着手,摸到案幾上的一盞茶,稀裡糊塗給自己灌進去。
方城的水質不錯,但沒什麼好茶,粗糙的茶葉混合着甘甜的水,無疑是一種暴殄天物,但此時的商溯卻未察覺這麼多,他将盞中茶水一飲而盡,強自壓了壓兇口處翻湧着的幹嘔惡心。
“累、累到了?”
穩了又穩自己的心神,商溯才敢開口,“你彈了這麼久,不妨歇一會兒。”
相蘊和揉着自己的耳朵點頭,“是有些累。”
不是手指累,是耳朵累。
——三郎不是誇她彈得很好聽嗎?怎麼對她的耳朵是一種折磨?
相蘊和心中納悶,擡頭看面前少年。
嘴欠但優雅的貴公子此時臉色微微發着白,額間滿是細密虛汗,往日豔麗得女人似的唇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血色,白得像是她前世當鬼的時候見過的馍馍。
“?”
這怎麼跟被人上了酷刑似的?
“三郎,你怎麼了?”
相蘊和關切開口,被少年再三誇贊過彈得不錯的她尚未發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商溯不敢讓相蘊和看出自己的一樣,擡手掐了下眉心,故作輕松道,“沒、沒什麼,老毛病罷了。”
“要不要緊?”
相蘊和一下子緊張起來,“要不要請軍醫來看一下?”
“不必勞煩軍醫。”
商溯虛弱搖頭。
軍醫若是把了脈,他聽彈琴差點把自己聽得上西天的事情還怎麼隐瞞?
商溯道,“我歇一會兒便好了。”
“可是,你的臉色很難看。”
相蘊和有些擔心。
怪不得顧家三郎軍事能力如此卓越,世間卻沒有任何記載,這位漂亮的少年郎除了嘴欠得罪人外,身上竟然還有不為人知的隐疾,似這樣比她還差的身體,怎能熬得過亂世,與商溯一樣青史留名?
“無事。”
商溯摸着茶盞,給自己又倒一盞茶。
連着兩盞茶入腹,他才感覺眼前的陣陣眩暈感輕了些,視線開始逐漸恢複。
“你看,我這不是沒事麼?”
商溯向相蘊和道。
相蘊和眉頭微擰,“現在看起來是好了些,可是你剛才的樣子真的很吓人。”
“你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相蘊和頗為擔心,“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還是後來生出來的?”
是聽你的琴聽出來的。
但這樣的話顯然不能說,商溯便道,“不是生來便有的,是近日才開始出現的。”
“大抵是水土不服。”
商溯道,“我長在中原之地,從未來過方城,對這裡的環境不大習慣。”
相蘊和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位貴公子出身會稽顧家,雖家道中落,又不被父親所喜,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方城這種偏僻貧寒的地方,對少年郎來講不亞于地獄,讓長于富貴錦繡之中的他極為不适應。
不是隐疾就好。
水土不服好治得很,時間久了,或者生活質量提上來了,便能不治自愈。
相蘊和道,“若是水土不服,倒也不必驚慌,這幾日我讓庖廚把飯食做得精細些,不讓你在吃住上受委屈。”
這話帶着十足的關切,頗有那種我雖不富裕,但絕不會餓着你的态度讓商溯很受用。
“如此,便辛苦你了。”
商溯笑了一下。
少年本就生得好,眉眼柔軟下來如冰霜初融,堪稱絕色,相蘊和被晃了一下眼,随即連連搖頭,“不辛苦,不辛苦。”
“你是我請來的客人,我當然要好好照顧你。”
商溯心頭一軟。
誰能拒絕這麼可愛又對他這麼好的小女郎?
當然無法拒絕。
“你想聽高山流水嗎?”
商溯問相蘊和。
他與相蘊和便是高山流水覓知音,伯牙遇到鐘子期。
“想!”
相蘊和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誰能拒絕漂亮少年郎給自己彈琴呢?
她前世當鬼的事情,最喜歡幹的事情便是在自己墓前看她名義上的面/首們給她吹拉彈唱了。
商溯笑了起來,“我彈給你聽。”
“好呀,好呀。”
相蘊和起身讓座。
商溯落座,微整衣袖。
高山流水自少年指尖流淌而出。
如見高山之巅,如遇雲霧缭繞,如聽流水淙淙,如輕舟已過萬重山。
原來這就是高山流水?
比她聽過的那些給她守墓的粉面小郎君們彈得好聽多了。
相蘊和雙手捧着臉,看少年指尖撫琴。
“這便是以指根發力。”
商溯一邊示範,一邊擡頭問相蘊和,“學會了嗎?”
一擡頭,便見少女出神地看着他彈琴,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染了星辰,璀璨又漂亮。
商溯眉頭微動,後面想要問的話蓦地咽回肚子裡。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小姑娘,繼續彈着自己的琴,高山流水彈完,便彈廣陵散,廣陵散彈完,便去彈十面埋伏與陽春白雪。
蘭月來到院子時,看到的便是這副場景。
少年屈指撫琴,身邊明明沒有仙鶴與雲霧缭繞的熏香爐,周圍是粗糙的牆壁,與野蠻生長的花,可盡管如此,垂眸撫琴的少年還是将周圍襯得如九天之上的瓊樓玉宇,連帶着那張日常刻薄人的臉看着都順眼不少。
他身邊的小姑娘這些時日在方城住得極好,原本因逃荒逃命的而幹巴巴的身體養出了幾兩肉,一張小臉粉嘟嘟,在盛夏的林蔭下越發襯得肌膚如雪,眉眼如畫,像是觀音座下的龍女被琴音吸引得入了世,雙手捧着臉,一雙眼睛黑湛湛,笑眯眯地看着彈琴人。
蘭月腳步微微一頓。
恍惚間,她突然明白二娘曾與她說過的一個詞——歲月靜好,長生暖陽。
·
但相豫卻覺得一點不歲月靜好,因為盛軍的後來即将抵達大溪崖,兵力三萬,比他所有兵力加一起還要多,且大盛皇帝陣前換将,領軍之人不是盛軍中一抓一大把的酒囊飯袋,換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老将,破虜将軍嚴守忠。
“破虜将軍?”
遲鈍如杜滿,都覺得這個封号是在侮辱相豫,“破什麼虜?這不是罵大哥是胡人虜人嗎?”
相豫覺得封号都是小事,大事是盛軍新降,人心不穩,嚴守忠寬厚仁和,從不克扣軍士糧饷,在軍中頗有威名,若他振臂一呼,這些投降的盛軍轉投于他,自己便是腹背受敵了。
更别提西南諸将多為嚴守忠提拔之人,若見嚴守忠戰況不妙,必然會出兵來救,到那時,他所面對的便不止嚴守忠的三萬人馬,而是五萬,甚至十萬,二十萬。
這群人是真正從屍山血海裡拼殺出來的人,不同于安享富貴的世家權貴,是鎮守西南之地的中堅力量,更是大盛的中流砥,羽翼未豐之際便與這群人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
“大哥,要不要給軍師去信一封,問他何時回來?”
想了想,宋梨問道。
相豫掐了下眉心,搖頭道,“葉城非一般關隘,而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皇帝佬兒雖昏聩,但也知道葉城的重要性,駐守重兵在葉城精耕細作多年。”
“縱然軍師一時攻下葉城,隻怕也難以短時間内把葉城盛軍全部拔除,最起碼也要三五個月,才能把葉城逐步蠶食,真正變成我們的地方。”
“葉城的兵力不能動,軍師更不能回來。”
相豫道,“我們隻能依靠我們自己來守方城。”
胡青頭大如鬥,“可是,我們怎麼可能守得住?”
“要不,咱們問問三郎?”
杜滿試探開口。
蘭月斜了一眼杜滿,“你還沒被他罵夠?”
“被他罵幾句又不會掉塊肉。”
杜滿嘿嘿一笑,“再說了,三郎的點子确實有用,要不是他幫着出主意,那一萬多的盛軍我可弄不住,更不可能讓他們投降大哥。”
相豫聲音爽朗,“顧家三郎的确是個人才,不在軍師之下。”
軍師韓行一與相豫的排兵布陣能力在伯仲之間,不在軍師之下,便是在相豫之上。
——極為坦蕩承認自己的确不如顧家三郎。
胡青有些不滿,“顧家三郎厲害,但大哥也不差,咱們不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更不能事事都要依靠他。”
“以前顧家三郎不在的時候,咱們不也過來了嗎?”
“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在是什麼日子?”
杜滿道,“以前大哥有過一萬多的人嗎?有不怎麼打仗,就能把盛軍全部俘虜嗎?”
“......”
還真沒有。
以前最多的是被盛軍追得滿地跑,從老家跟随大哥一同出來的人,如今隻剩他們幾個,甚至就連嫂子老夫人與大哥同父異母的兄長侄子都下落不明,可謂是大寫加粗體的慘。
胡青長長歎氣。
蘭月沉默不語。
宋梨欲言又止。
——她覺得看顧家三郎對阿和言聽計從的模樣,隻要阿和開口,别說隻是幫忙退盛軍了,哪怕刀山火海顧家三郎都敢闖。
相豫看出宋梨的心思,不等她開口,便說道,“阿青說得是,咱們不能事事都依賴别人。”
“有三郎最好,沒三郎,咱們也能過。”
他可以向别人低頭,但他的阿和不可以。
他把女兒捧在掌心養了這麼大,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讓她為了幫他而向别人卑躬屈膝的。
如果他連這種事情都幹得出來,那他與拿子女聯姻拉攏身邊人的諸侯們有什麼區别?
做人不能太諸侯。
“苦點累點算什麼?”
相豫道,“都把腦袋别在褲腰帶當反賊了,難道還會怕苦拍累?”
一語驚醒夢中人。
“大哥說得對,沒有三郎咱們也能赢!”
胡青一拍大腿。
蘭月眼底閃過一絲贊許,“咱們都是苦日子過來的人,怎麼可能怕這點苦?”
“我聽大哥的,大哥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杜滿撓了撓頭。
宋梨歎了口氣。
他們是反賊不假,可也是争霸天下的反賊。
軍師整日說,不能拿草莽英雄那一套來治軍,那一套能偏居一隅,卻不能圖謀天下,既想逐鹿中原,有些時候便該不擇手段。
但衆人皆同意相豫的主意,她也不好多說什麼,便跟着道,“大哥有什麼打算?”
“我記得這位嚴老将軍出身庶民,在朝中頗受世家權貴的排擠。”
相豫眸中精光微閃,“咱們的破敵之法,或許便在嚴老将軍的出身之上。”
·
“阿父說得對,咱們的破敵之法,的确在嚴老将軍的出身上。”
相豫雖讓相蘊和好好休息,暫時不要管方城的事物,但宋梨擔心嚴守忠來勢洶洶,他們不是對手,便私下找了相蘊和,相蘊和眼前一亮,頓時覺得這是一個百年難逢的機會。
若大盛天子陣前換将,那阿父還打什麼?
不用打了,這是來給阿父送兵馬糧草甚至西南之地的!
前世的嚴守忠是投降了阿父的,隻是不是在現在,而是在六年後。
——但她知曉為何忠心耿耿的嚴守忠背棄大盛天子,轉投降阿父,更知曉大盛天子如何自斷臂膀,親手斬去國之棟梁。
這些事情足以讓她把六年後發生的事情發生在現在,更能讓嚴守忠領三萬兵馬來降,甚至讓駐守在西南之地的諸将也全部投降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