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作一作的李禦史要好伺候多了。
此地名叫孫台子村,但并不是由孫氏家族一家獨大,而是由趙、湯、孫、雷、賀五個小家族共同組成。綁來的老大爺,乃是孫氏家族的族老。魯寬和賀一元看到他時,他正在棗林裡打轉,紅彤彤的棗子挂在樹梢,就像一個個小燈籠。而他的子侄正在棗樹周圍巡邏。
賀一元是南方人,他所住之地名叫福嶺村,全村都是賀氏家族的人,收獲時連看莊稼的人都無,哪裡看過這麼嚴陣以待的情景。他不由問道:“頭兒,怎麼會這麼多人,這怎麼抓?”
魯寬倒是北方人,對此等情形見怪不怪:“你有所不知,我們這兒不同你們南邊,一村中多是一姓人,即便有一二雜姓,也掀不起風浪。我們這兒一村之中,往往有幾個小族,這些小宗族既都不能領頭,又個個不好惹,鬥争因此頻繁。有時為了自家不吃虧,當然得看得緊張點兒。”
賀一元聽得啧啧稱奇:“成天這麼個鬧法,怎麼受得了。我們可怎麼抓人?”
他眼尖,指着邊緣處的一個小夥子道:“要不就抓他?”
魯寬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怕是不頂事。”
賀寬又指着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道:“那要不就他?”
魯寬看了他幾眼:“這麼結實的一個漢子,隻怕打架時都是主力。咱倆制服他不難,可要擡來擡去,那就可就費勁了。依我看,就那老頭子吧。”
賀一元一時瞠目結舌:“可他,他老得走路都要杵拐棍了,萬一是個又聾又瞎的,不是壞了那位的事兒。”
魯寬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動腦子!要是又聾又瞎,族裡怎麼會派他出來檢查棗樹。我看他非但不聾不瞎,說不定還識文斷字,精明得很。”
魯寬和賀一元躲在大樹旁,一等孫老頭靠近,一個人堵嘴蒙眼,一個人綁手綁腳,孫老頭隻來得及支吾幾聲,就被拖走了。
月池和時春正在林子中漫步,枯黃的落葉被踩得沙沙作響,一仰頭就能夠看到寡淡如水的日光和淺藍色的天穹。而在不遠處,暗灰色的房屋整整齊齊地蜿蜒到了遠方。月池不由擁了擁身上的棉襖。時春微微皺眉:“還是把披風披上吧。”
月池搖頭:“咱們可是在假裝訪親的平民百姓,那披風和這一身可不搭。”
時春道:“咱們這樣,真能問出什麼來嗎?”
月池信心滿滿道:“一定能的。從下往上看和從上往下看,必定是天差地别。”
這點時春倒是相信,可看了真的能變嗎?她有些猶疑,但還是沒有吐露,無論如何,有改良之心就是好得,能改一點是一點,總比一直固步自封得要好得多。
兩人正說話間,頭暈目眩的孫老頭就被魯寬和賀一元扛回來了。就在孫老頭被扯出口中的布條的第一時間,他就大吼道:“來人啊!綁……”
一語未盡,他就感覺脖子上被架上一個冰冰涼涼,寒氣逼人的家夥什。孫老頭立刻識時務地閉嘴。月池見狀呵呵一笑:“老丈不必驚慌。我們是錦衣衛到此辦案,有些事務相詢而已。老丈隻要如實告知,我等一定把您全須全尾地送回去。”
孫老頭眼睛上還是蒙着黑布,可雖然看不到,但錦衣衛三個字,就足夠把他唬得魂飛天外。他雖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太年輕了,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月池見他識趣,就對賀一元揮了揮手。移走了刀,松了綁,孫老頭方覺長舒一口氣。他哆哆嗦嗦開口道:“老爺盡管問,小老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隻求您饒小老兒一條小命。”
月池道:“這是自然,我們是朝廷命官,怎會草菅人命。”
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此地稅有幾何?”
本以為問不到半個時辰,誰知足足問了快一個半時辰才勉強問完。孫老頭已是說得口幹舌燥了。
月池也不好虐待老人,于是便打算收尾了:“敢問老丈,可有何難處?”
誰知這一句,猶如捅了馬蜂窩,孫老頭就開始義憤填膺地求青天大老爺。北方的村莊本就缺水,前幾年又突發旱災,使得水早已是稀缺資源。孫台子村中的各大家族,為争水鬧出過不少事端。孫老頭的兒子——孫牛就因争水和雷家人大動幹戈。兩族的男丁甚至為水打得頭破血流。
孫老頭絮絮叨叨道:“您是金貴人,不知道在我們這些地方,一碗土巴和一口水都是貴重得。全家都要仰仗着吃飯……”
月池明白他的用意,她抽了抽嘴角:“老丈是想我們幫你孫家搶水?”
孫老頭老臉一紅:“也不是搶,就是公平地分一下……”
魯寬聽了對月池道:“頭兒,這事兒插手不得。咱們隻是過路人,即便如今管了,待我們離開之後,還是一切如常,指不定鬧得更厲害。”
月池微微颌首:“老丈,難道紳士老爺不管這事兒嗎?”
在明代待了十餘年,她根本都不會問是否報官。傳統社會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無訟,哪怕是城裡也是一樣。這是一個禮治的社會,傳統規則如同經緯縱橫交錯,一個嬰孩呱呱墜地時,他就在禮治的框架中做事。禮俗的規矩早已深入他的内心。【1】
誰要違背規矩,他的父母、乃至先生甚至都要受到鄉老、族老的責罰。在這樣的情況下,打官司既是沒必要的,也被大家認為是可恥的。但是這種無形的禮俗也不是無所不包。前兩年的旱災就打破了原本的規矩存在的形态,使之變得不适用起來,所以又需要大家相互磨合,産生新的穩定的規矩。這個過程需要一個領頭羊。
孫老頭歎了一口氣:“原來的湯老爺住在城裡去了,他管不了這檔子事啊。”
難怪還在鬧,月池正打算開口之際,遠處居然傳來了叫嚷和厮打聲。時春道:“壞了,一定是他們以為老爺子被仇家綁走了!”
孫老頭一聽也驚得非同小可,他連忙顫顫巍巍起身,急得眼淚都淌下來了:“求老爺大發慈悲,把小老兒放回去吧!我們孫家這幾年打壞了三個頂梁柱了,再打壞幾個,那可怎麼得了。”
月池暗罵自己經驗不足,竟然惹出亂子來,她當機立斷,魯寬去送人回去,又讓姚猛、毛松去鄰村找一個紳士來。錦衣衛倒不覺麻煩,畢竟比起無時無刻不在作妖的萬歲爺,偶爾作一作的李禦史要好伺候多了。
時春、賀一元和耿忠帶着月池找了個觀望地點,遠遠看着,就在村口的空地上,孫家的男丁拿着鋤頭、木棍把幾家姓雷的人家團團圍住。領頭的那個應該就是孫牛。孫牛指着門戶破口大罵:“殺千刀的雜種,還不把我爹放出來!
雷家人也不甘示弱,青壯年男子全部都跑出來,站在門口和他們對罵。但是雙方還是沒有輕易動手。月池不由問道:“怎麼女的不出來?”
耿忠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相公,女人出來連一鋤頭都挨不下啊。”
賀一元也道:“那些個長舌婦,雖然嘴巴厲害,可打起來,完全不頂用,還是得靠男人。她們最多在家裡磨點三七粉,煮好飯,到時候好治傷。”
時春不服氣道:“誰說得,我也不見得比男人差多少!”
耿忠忙描補道:“那是,時姨娘您這種練家子,當然是不一樣。”
時春聽着姨娘二字就牙酸,也不好多說什麼。就在此時,魯寬已經帶着孫老頭走過去了。他高大威猛、頗有威嚴,衣着比起這些貧苦農民來說,好了不知多少倍。他一解釋是請孫老頭去做客,又有孫老頭安安穩穩回來,兩邊人馬都不敢再說什麼,欺軟怕硬不論在哪個時空都是常态。
過了半個多時辰,姚猛、毛松也帶着鄰村的紳士老爺過來了。要知道,一般隻有有功名在身,而且名聲較好的地主才能被稱為紳士。在京城,秀才可能是滿地走,可在這種鄉鎮中,秀才都堪稱是鳳毛麟角。有學問的人,在哪裡都深受敬重,普通的農戶都覺他們是文曲星下凡。在這位須發花白的老爺子一落地就開始明斷是非。
各大家族的人都聚在空地上,老紳士下了滑杆,開始挨個聽經過,進行批評教育。有些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被罵得連頭都擡不起來。老紳士處理完今日之事後,又開始為用水、田地邊界劃分調解。直到夕陽西下,老爺子才将幾方勉強說攏。
按照慣例,孫台子村的人要請王老爺吃飯。而王老爺則看向魯寬,要請他和他背後的貴人。魯寬都不必請示,就知月池不想露面。他掏了一兩銀子遞給王老爺,道:“我們還有事在身,就不叨擾了。今兒為鄉親們添了麻煩,這權當請大家用一餐便飯。”
王老爺多番推辭,方才收下,這事兒如今才算了了。趕到下一個旅館之後,魯寬又再次勸月池:“相公,咱們還是直接見當地官吏吧,若村村都這般耽擱下去,如何使得?”
月池卻似笑非笑道:“魯千戶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是否出事不是在見誰,而是在千戶你是否出力。萬歲既然派你們來,豈會不給本官你們的履曆。本官記得,你也是北直隸人吧。”
魯寬聽得一愣,他躬身道:“卑職一路一直是兢兢業業……”
其他人也跟着幫腔,月池道:“那恐怕得有勞諸位,再費點心,我等是為萬歲辦事,隻能費盡心思把差事辦好,豈有偷工減料的道理。諸位都是老江湖,這外頭的事,比我這個隻知讀死書的人要明白得多,所以,還得有勞大家多多用心,一面掩藏行迹,一面關切民生。你們的辛勞,我也都是記在心裡。回去之後,必定一一禀報萬歲,論功行賞,升官發财,都不是問題。”
這些個錦衣衛哪裡不明白,這是在恩威并施的敲打,他要做什麼,他們隻能幫着他達成目的,而不是勸他幹脆别做。若辦得好,重重有賞,若辦得不好,回京就要一并清算。
當晚,魯寬就輾轉了半宿。洪武爺立法,為避免擾民,不準仕宦下鄉。官民之間因而并不相通,全部仰仗着刀筆小吏和鄉賢差役連接政府和村落。許多官員都被這些下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他們雖然飽讀詩書,可對底下的彎彎繞繞是一竅不通,一般人也不想去了解這些。畢竟升官靠得是上峰,又不是底下這些貧民。
他因此也這般對李越,誰知,此人卻真真是官場一朵奇葩,居然真個做出個明辨是非的樣子。魯寬搖搖頭,算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反正最後把天捅出窟窿的也不是他。
一旦把錦衣衛動員成功,調研效率就高了數倍,但即便如此,他們也花了快三個月時間,才到了蘇州府唐伯虎家中。唐解元為了躲甯王,硬生生磨着方禦史請假,把家搬到了船上,在外飄蕩了數月方回來。師徒久别重逢,自然是既歡喜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