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在蒙古人身邊,也沒有獲得多少信任與感情。
他自覺自己不能直接出面,于是馬上派出使者,去面見鄂爾多斯部的首領,請他們上奏請求達延汗再納妃子。鄂爾多斯部是由首領——滿都赉阿固勒呼掌控。鄂爾多斯部最初是由成吉思汗的忠實護衛組成,号稱“為猛隼之羽翼,為駕辇之護衛。”隻是黃金家族一夕沒落,曾經的忠臣也不再忠誠了。後來,滿都海福晉大舉興兵,才将這部人重新歸攏在汗廷的掌控下,隻是嘗過了自己當家作主的滋味,誰會甘心臣服。
眼見當年威風凜凜的女中豪傑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們怎麼會不抓住機會上前踩一腳,而且踩的方式還如今簡單。他們立刻派使者去汗廷,拿出的理由還十分冠冕堂皇。黃金家族的血脈稀薄,大汗膝下隻有兩位王子。大哈敦既與大汗年歲相差甚遠,如今又不方便伺候大汗,那就應該再擇姿容曼妙,品行端正的貴族女子進入汗廷,服侍大汗和大哈敦。
男人是經不起誘惑的,特别是達延汗這樣的男子,隻要他想要納妃,有無數個“正經”理由和完備的條件。自從亦不剌太師放出了這樣的風聲,各地的台吉和諾顔都開始尋找機會,讓達延汗能夠在狩獵大典上偶遇他們的女兒。
其中,以色古色台吉的女兒巴達瑪最為出衆,這位蒙古女郎兼具草原兒女的爽朗明豔,又有漢家女子的溫柔妩媚,做事十分地知情識趣。幾乎是一個照面,就讓達延汗心動。畢竟他的前半生都是在一個強勢女人的身邊度過,在他弱小的時候,滿都海福晉的威嚴和關切是他的庇護,可他在強大之後,滿都海福晉就成了他無法擺脫的陰影。因此,他對以他為天,從不反駁,柔情似水的女子格外青睐。
可滿都海福晉不願意,她在這樣的高齡,豁出去命去懷孕,本以為能借機與丈夫和解,誰知反而換來了丈夫的另一個新歡。這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她是個剛強的女人,從來不輕易在人前掉淚,可這一次她卻因為孕期反應,忍不住在達延汗面前痛哭。
她嗚咽道:“你到底還要什麼不滿的,我隻是取了一些藥材給嘎魯而已。至于他責罵你的人,那也是塔賓泰先冒犯他。我不明白,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放心,不管是他,還是其他滿都魯汗的後裔,都不會對你帶來絲毫的威脅啊!我把所有的權柄都交給了你,我要求的隻是全心全意而已,你連這個都做不到嗎!”
達延汗氣急敗壞,他絕不會承認真實的原因:“我隻是想為家族的延續而努力,你為什麼總要扯這些根本沒有的事。我已經三十六歲,卻隻有兩個王子。我已經守了你三十多年了,你還不知足,你真要我守着你一輩子才甘心嗎!”
滿都海福晉如遭雷擊,她顫顫巍巍道:“家族的延續可以靠我們的兩個兒子!巴圖孟克,你是否忘記了,要是沒有我,你原本隻會和你的父親一樣,淪為草原上的一縷幽魂?”
這恰又戳中達延汗的肺管子了,他冷笑道:“你除了拿恩情要挾我,還會做些什麼。你即便将往事說上一千遍,也不會改變我納妃的主意,更不會讓我再多看你一眼。”
滿都海福晉霍然起身,她拔出了身旁的彎刀:“很好,天命之主,你盡管試試看吧。我的鋼刀或許不能再上陣殺敵,但殺死一兩個奴婢,還不成問題。”
随着話音的落下,她手中的鋼刀也對着被桌斬下,竟然生生将被桌斬成了兩端。達延汗一時心驚,這位在明蒙邊界上叱咤風雲的汗王終于發現,他根本拿自己的妻子沒有一點兒辦法。他不能殺死她,而她說不定還能在他死後再嫁一個。
達延汗一言不發離開了,盡管他心裡的屈辱如岩漿在翻騰。他連日喝得酩酊大醉,誰知,才過了不到十日,他就聽說大哈敦腹痛不止。他隻能再去看她,他們的孩子雖然無恙,可妻子卻是蠟黃着臉,早不複今早的威風八面。他的心又軟了。
他抱着妻子道:“好了,好了。我們不要想那些事了。我們就暫時抛下這些繁雜的事務,我帶你去散心,好嗎?”
滿都海福晉幸福地點了點頭。她靈機一動,要求達延汗帶她去聖山不兒罕山。成吉思汗年少時受人追殺,逃入此山中,才撿回一條命,此後他就開始敬奉、朝拜此山。随着他的地位日益拔高,這座不兒罕山也就成為了所有蒙古人心中的神聖之地。
滿都海福晉因高齡産子本就心有畏懼,再加上後來又鬧出了這麼多事,即便因為達延汗的态度和緩,她的身子得到了好轉,可死亡的陰影和對未來的擔憂始終在她心底揮之不去。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以後,女人生孩子,是九死一生。一旦她因為難産離開人世,那她的兩個兒子該如何是好。他們的父親正當壯年,沒了她的管束,以大汗對男女情事的欲望,汗廷中的新生命一定會越來越多,那時,她的兩個兒子,兩個沒有母親的兒子,又該怎樣确保自己的地位穩固。
這恐懼讓她日夜難安,她選擇求助于天地和祖宗的神靈。她要求達延汗帶她到聖山朝拜,這一方面是為了安定自己的心,另一方面是為了讓達延汗沒法子再去招惹别的女人。他總不能在聖地行苟且之事吧。她以神明為借口,達延汗隻得同意了。
此後,這對夫妻小心翼翼,将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彌合破碎的婚姻身上,渾然不知危機在草原上正在蔓延。
月池聽罷始末,心下大定:“告訴丹巴增措,抓住機會,繼續向南推進。”
時春道:“可惜,他們沒有直接撕破臉。”
董大撇撇嘴道:“哪那麼容易,女人嘛,都是這樣。”
張彩想到了嘎魯,他垂眸道:“世上男人皆薄幸,百無一用是情深。隻盼滿都海福晉能幡然醒悟,屆時我們就能省不少事了。”
月池道:“不能将寶押在一個地方。尚質,再修書去找亦不剌太師。那麼多台吉的願望落空,隻怕不會滿意。我記得,達延汗不是有兩個王子嗎,做不了汗廷現在的女主人,做未來的女主人也不錯。你說,是不是?記得多讓兩個王子去偶遇達延汗看上的姑娘。”
張彩的眼睛微微放大,他還是應道:“遵命。如此一來,也能暫時轉移部分台吉的注意力。您也可細思下一步的對策。”
時春倒吸一口冷氣:“你是想……這有可能嗎?”
月池道:“試試看呗。楊玉環入壽王府時,誰會料到以後的事呢?再說了,蒙古人可不講究這個。不過,僅靠這些内帷之事,就想引起一場宮廷政變,還是太勉強。鄂爾多斯部願意出手,是否從側面論證,他們亦有反心呢?”
張彩心裡又是一驚,他有心想勸她别去,可話到嘴邊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幽幽一歎:“請允下官修書問問亦不剌太師,以減輕您此行的風險。”
月池微微阖首:“有勞了。”
宮中,貞筠抱着婉儀,淚流滿面:“她為什麼不肯回來。我還以為是萬歲不讓她回來,可沒想到,居然是她自己抗旨!”
婉儀亦是心痛如攪,她苦笑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1】要是那麼輕易就放棄,他不是李越了。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萬歲已然有意,陳兵九邊。”
貞筠霍然起身:“什麼!姐姐,這是真的嗎?”
婉儀點頭:“萬歲親口所言,豈會有假。我們的大軍是無法深入腹地,追擊汗廷,可在交接處截殺小部落,還不成問題,否則以往哪來那麼多冒功之舉。一旦東窗事發,李禦史落入達延汗之手,就可放出話去。李越一日不歸,大軍便一日屠一部落。哪個重,哪個輕,蒙古人該有掂量才是,要為私仇不顧子民,殺一個漢人,根本說不過去。”
貞筠雖覺有些不忍,但對月池的看顧到底還是占了上峰,她啐道:“總算有的人,還有幾分良心!”
婉儀垂眸道:“嘔血之痛,沒人想受第二次。”
貞筠又想道:“可朝廷上,他們會同意嗎?”
婉儀道:“現在李禦史還活着的消息,還被瞞得紋絲不漏。一旦到了合适的時間,聖上自會公告天下,以他在士林中的名聲,他們沒有理由阻攔。”
貞筠卻道:“他們明面上不會攔,可暗地裡一定做手腳。”
婉儀道:“所以,聖上才頻繁召邊将,擢升太監,還是得用自己的人,才安心。”
貞筠來回踱步,她鬓邊的步搖晃動不已,正如她的心緒一般。她道:“但姐姐,這樣依然風險不小。”
婉儀一愣,她問道:“怎麼說?”
紫禁城中,這兩姐妹展開了緊張的讨論,而在遙遠的永謝布部,亦不剌太師與琴德木尼也開始思索下一步的進展。
亦不剌太師聽聞李越的打算,都有些瞠目結舌。他道:“這個南蠻子,長得比女人還要俊俏,膽色卻着實不小。居然想趁着黃金家族的疏忽,再拉一個盟友,拉得還是号稱“八白室”護衛者的鄂爾多斯部。”
琴德木尼道:“那要不要讓他去試試鄂爾多斯的态度。鄂爾多斯既然願意上奏,就表明他們也不是全無歪心。”
亦不剌太師也有些心動,鞑靼共有六個兀魯思,号稱六萬戶,如若李越能再策反一個萬戶,他們手中的勝算就更大了。隻是,讓漢人去替他投石問路本是再好不過,可他心知滿都赉阿固勒呼此人空有野心,卻缺乏膽色,讓他在滿都海背後耍這些小伎倆,他能一口答應,可要真刀真槍地戰起來,他未必有那個勇氣。
他最後還是搖頭道:“這樣長途跋涉,一旦走漏了消息,反而多惹出了事端,漢人軍隊又不能馬上打過來,這小子這麼蹦跶是做什麼。其他部落可不同于我們,退路早已被堵死了,不到關鍵的時刻,他們是不會翻身做逆臣的。”
月池收到亦不剌太師的回信,好似一盆冷水澆到了頭上,讓她因急切而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天穹上有上千顆巨大的星星,及人高的草叢中飛舞着無數螢火蟲。她坐在草地中央,星光和螢火在眼中閃爍在了一處。
這些日子她也在猶豫,而亦不剌太師的話徹底點醒了她,時機還不成熟,利益的太平偏移得程度還不夠,區區通商的利益還無法打動這些部落首領。可以她如今的狀況,她根本拿不出足夠有力的籌碼。這就陷入了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怪圈。明蒙兩地的上層都不肯率先讓步,他們甯願錯失這個機會,也不想放手一搏。這就讓他們這些底下人如行于峭壁之上,随時有跌得粉身碎骨的風險。
她不斷地深呼吸,劇烈的心跳在一呼一吸間慢慢放緩,逐步歸于平靜。她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是一塊巨大的鐘乳石,水滴順着鐘乳石尖滑落、滴下,在石上跌得四散開來,留下得隻是微不可見的痕迹,可天長日久,總有水滴石穿的那一天。
她睜開眼,隻覺心兇也開朗起來,伸出手仿佛能觸到星星,她笑道:“怎麼總在急急火火下做決定,一步一步走穩,比走快要強得多,大不了真的連夜跑就是了,隻要人還在,還怕沒有得償所願的一天嗎?”
她第二日就轉變了态度,不再急着推進當前的局面,而是轉頭遣人去探聽嘎魯的消息。
張彩不由問道:“這個人,不過是個旁支而已,他何必對他如此挂心呢?”
月池悠悠道:“他的作用,可大着呢。他是我們能影響滿都海的唯一窗口。”
張彩道:“那不若讓卑職前去,以大明使臣的身份力勸他與我們合作。他畢竟知道您的身份,我也是擔心,您和他接觸久了,會漏出些什麼來。”
時春譏诮道:“隻怕張郎中不是擔心漏出什麼,而是擔心多出什麼吧。”
張彩不耐道:“二夫人這是什麼話,我怎會這麼想。”
時春道:“怎麼想的,你心裡清楚!不過,我也不同意你去。”
張彩聽到前頭還面有愠色,可到了後面又緩和過來。兩雙眼睛同時盯着月池,月池暗歎一聲:“好了,你們都别說了。此事,隻有我去能成。這點兒風險,必須要冒。再者,他不會輕易吐露的。”
張彩問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您怎麼知道他……”
月池靜靜盯了他半晌,知道盯得他閉口不言後,方淡淡道:“我和他講過,漢家對女子的嚴苛,如洩露了身份,毀了我的名節,我隻能一死。”
這段時日,嘎魯一直在急切找尋她,可她就像來時一樣,突如其來從草原上消失了。他心中開始湧現出懊悔,那天不該那麼對她,一個漢家女子,在回家之後,還肯千裡迢迢地折返回來,都是為了他的緣故。她是真心想要幫助他,報答他的恩情,可他卻用冷冰冰的懷疑和言語,将她推到千裡之外。他不住地揪着自己的頭發,他那天為什麼不追上去,為什麼不追上去呢!很有可能,這輩子,他都再也不見到她了……
烏日夫忍不住苦勸他:“您幹嘛老挂念一個漢人?”
嘎魯嘴硬道:“你懂個屁,老子不是在挂念她,而是在挂念,她手裡名冊上的那些人。”
烏日夫一驚,他道:“是程家的那些嗎?嘎魯,我的好谙達,你是蒙古人啊。”
又來了,嘎魯的拳頭緊握,重重捶桌:“我知道我是蒙古人,我也從沒想過背叛,但是我身上,畢竟流着漢人的血啊!汗廷是我的血親,江南那邊也是我的血親。我年邁的額伯各,他還想見我一面……”
烏日夫恨鐵不成鋼:“可您怎麼不想想,您年邁的嘎齊額吉,她也退居到了聖山去了!大哈敦不僅是您的外祖母,更是我們整個部落的指望,一旦她沒了,我們全部都要完!這才是您應該考慮的事情,而不是想那個漢人,您難道真能回到漢地去生活嗎?那邊的人,隻會更看不起我們這些胡人。特别是你這樣的……”
他欲言又止,終于狠下心來給予他重重一擊:“特别是你這樣的,這樣臉的胡人。那些人,他們隻會更害怕你!”
嘎魯的臉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像是被誰突然抽了一鞭子。他的嘴唇發青,微微地顫動着。烏日夫已經做好了迎接他怒火的準備,他已經準備挨一頓毒打。可大大超乎他預料的是,嘎魯嘴唇的弧度卻強行上翹起來,他故作輕松地揮了揮手,上前抽了一下他的肩膀:“瞎說,我這樣的臉,才最有英雄氣概!你們不是都讨厭小白臉嗎?”
他的笑意就像漿糊黏在臉上,手足就像提線木偶一樣僵硬。烏日夫完全被怔住了,他許久說不出一個字,直到他看到了嘎魯眼中一層珠光一樣的淚光。烏日夫的喉嚨滾動了一下,他也極力笑了出來:“是,我是在開玩笑呢,但是我勸你話,都是真的。漢人,不可信。”
嘎魯臉上強撐得笑意,終于像潮水一樣褪去。他面無表情道:“可我在蒙古人身邊,也沒有獲得多少信任與感情。”
烏日夫一時語塞,突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