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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108 2024-08-29 11:11

  你能擔得起這興衰之道,社稷之重嗎!

  琴德木尼被他視死如歸的表情逗笑了:“沒想到,你還是個癡情的。”

  亦不剌太師嫌惡地瞅了他一眼,他道:“那就拖下去,痛打他一頓,我倒要看看,他能熬多久。”

  張彩被抓住手腳,像牲口一樣硬拽出去。琴德木尼卻叫停了,她道:“等一等,對于這種癡情人,我另有辦法。來飛刀來。”

  下人不敢怠慢,忙拿了整整一托盤的飛刀。琴德木尼拿起寒光湛湛的刀片,在眼前晃了一晃,突然手一甩,刀就如閃電一般射了過去,正好紮了月池頭頂的束發冠上。

  明廷的一衆人吓得驚聲尖叫。張彩和時春更是連聲都變了。琴德木尼笑得前仰後合:“不該拿他們來威脅李越,該拿李越來威脅他們才是。快,把我們張大人扶過來。這就叫輪着來。”

  語罷,她又甩出一柄飛刀,這次的飛刀是擦着月池的臉飛過去的。月池感到臉上的一陣刺痛,她一伸手抹到了一手血。張彩尖叫道:“快住手!别扔了!”

  琴德木尼把玩着飛刀,笑得花枝亂顫:“要我不扔也行,你寫啊。”

  張彩渾身發抖,他道:“好,你先放開她,我寫!”

  董大等人張大了嘴巴,他們是叫停也不是,不叫停也不是。月池蹙眉道:“别寫!你難道要陷我于不義嗎?”

  張彩哽咽道:“可總不能叫我看着你受苦。”

  月池無奈道:“隻是皮肉之苦而已,他們還想着與明通商,不會傷及我的要害。”

  張彩搖頭道:“我不敢冒這個險,您的身子太虛弱了,再說了,一封信而已,未必能勸動皇上,何不遂了他們的心意呢?”

  倆人四目相對,多次合作的默契,讓他們一下就明了了對方的意思。月池靈機一動,她故意歎了一口氣:“你這樣做,是要害我的妻子如蘇蕙一般,受盡世人的恥笑,責罵她像蘇若蘭一樣嫁了一個漢奸。”

  張彩一愣,他當然知道蘇蕙是誰。蘇蕙,字若蘭,是前秦著名的女詩人。她貌美有才,嫁給了刺史窦滔。窦滔娶了蘇蕙還不滿足,另有寵妾趙陽台。蘇蕙因此十分嫉妒,頻頻生事。窦滔因此厭煩了她,去外地赴任時,隻帶上了愛妾,卻把原配夫人撂在了家鄉。蘇蕙日夜思念丈夫,于是用五色絲線,織成了錦繡文圖,名曰《璇玑圖》。《璇玑圖》上有詩文百首,橫可成詩,豎可成詩,就連斜着也是成文,句句都是相思哀怨之情。窦韬見後,深深感佩蘇蕙的才華,夫妻因此重歸于好。

  李越在此提蘇蕙顯然是另有深意,張彩恍然大悟,他一下就明白這信該怎麼寫了。

  他絞盡腦汁,寫了一封長信,本為安定政局,可沒想到,卻因此掀起了另一場軒然大波。

  一個月後,武英殿中,群臣正為此信吵得面紅耳赤。

  内閣次輔劉健叫道:“這一看就是假的,是蒙古人僞造的!”

  龍案前的朱厚照都被他的大嗓門吓了一跳,他緊緊攥着信,沒有作聲。

  劉健繼續道:“奏本書寫俱有明确的條陳。‘奏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擡頭二字,手寫二十二字。頭行衙門官銜,或生儒吏典軍民竈匠籍貫姓名。’可你們瞧瞧,這寫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張彩、李越,俱是在京為官多年,他們怎會連這種基礎的東西都弄錯。”

  其他人聞言紛紛稱是:“确實不像樣,這字太過鄙陋,一看就是僞冒的。”

  提及字,朱厚照看向了梁儲,這個張彩的老上司。他問道:“梁尚書如何看?”

  梁儲看着這一筆熟悉的字迹,沉默片刻道:“啟奏萬歲,次輔所言極是,這不是張彩的字迹,确是假的。”

  江彬要立不住了,他看到這奏本時有多歡喜,現下就有多郁悶。他趕忙道:“啟奏萬歲。僅因格式不對,字迹有異,就斷言這奏本是假,未免太武斷了,萬一這是李禦史手下的錦衣衛所書呢?末将以為,還是當取來他們每個人的字迹,一一校對之後,再做決斷。”

  朱厚照道:“準奏。”

  校對筆迹的人很快就上殿來,當着滿殿朱紫比對字迹,可最後的結果,确還是如開始一樣。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這是假的,萬歲切不可中了鞑靼的陷阱,貿然出兵。

  朱厚照的兇口不斷起伏,他最後看向了李東陽,問道:“李先生也覺這是假的嗎?”

  皇帝在殿上稱先生,是客氣至極,以至于不合禮數。李東陽乍一聽這句先生,恍惚間想起了那句——庭前花始放,閣下李先生。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劉健忍不住在背後扯他的衣裳。他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道:“老臣以為,此事茲事體大,還是待往鞑靼查探的斥候回來再議,較為穩妥。”

  朱厚照一直屏住的呼吸,終于漸漸放松,他道:“甚好,就依李先生。”

  楊廷和看到這樣的情景,忍不住暗自搖頭。他回到自己家中後,就開始揮毫潑墨,居然将張彩那封信的内容,一字不漏地默寫出來。他是十二歲就鄉試中舉,過目不忘隻是雕蟲小技。

  他對着這封信良久,手指在其中的含字與章字上打了一個轉,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起身離開後,他的長子楊慎悄悄進來,也将這信默記在心。

  楊慎第一眼看這信,也覺得假的過火。滿都海殺了達延汗後,難産至死。圖魯在流放途中被臣子追殺。汗廷亂作一團……這把鞑靼說得,好像派個人去就能打赢似得。

  可當他仔細看第三遍時,就察覺了不對。他激動的手都在發抖,顧不得已經是晚上,沖到父母的房前去砸門。

  他叫道:“爹,那信是真的!隻是其中内有玄機,孩兒已經破解出來了……”

  一語未盡,楊廷和霍然推開門,他怒道:“畜生,還不快閉嘴!”

  楊府的書房在深夜時分又一次燃起燈火。楊慎跪在地上,滿心的茫然與無措,他問道:“爹,原來您也看出來了,那今日在武英殿您為何……”

  楊廷和看着這個兒子,覺得真是天真懵懂得可以,他一想到這個大寶貝明年就要參加春闱,正式踏入仕途,就覺得一陣窒息。他冷笑道:“怎麼,楊大才子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是飽讀詩書之輩,朝堂上的金印紫绶都是徒有虛名,沽名釣譽?”

  這話裡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楊慎隻覺驚心駭神,完全不敢相信。他道:“爹,您是說,還有其他人,也看了出來?這怎麼可能呢……”

  楊廷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是其他人,是除了那位和江彬之外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但我們都不約而同,守口如瓶。隻有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敢私入我的書房,還不管不顧地叫了出來,險些闖下了滔天大禍。”

  楊慎一時呆若木雞,而在回過神後,他就開始疑問:“但,這是為什麼呐。這信裡寫得是荒誕不經,但是字裡行間中卻藏着真實的情況。您是東閣大學士,是萬歲的股肱之臣,您怎麼能……”

  他壓低聲音道:“欺君之罪,是要誅滅九族的!”

  楊廷和拍案而起:“那你怎麼不動腦子想想,為何你爹,和那麼多幾代元老,要冒着殺頭的風險,違背一貫以來的德行,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呢?”

  楊慎的心一陣亂跳,他的裡衣漸漸濕潤,他畢竟隻是年輕,而不是無知。他咽了一口唾沫道:“您是不想開戰,你們都不想對蒙開戰。但,以前不打,是因我們沒有勝的把握,可如今含章、張彩他們已經引起了鞑靼的分裂。這是前幾代都沒有帶來的成就,是天大的好機會。”

  楊廷和長歎一聲,他重新落座:“可是這樣的好機會,我們抓不住,也抓不起。”

  楊慎忍不住直起身:“為何,我知道,朝廷上元老們,要以□□為先,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已經不是在□□,你們是在固步自封。京營已經嶄露頭角,楊一清楊伯父也去任了三邊總鎮,整頓軍務。再加上陽明兄的大才,我們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楊廷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先靜下來聽為父講。上古時有一種兇獸,名為饕餮,羊身人面,啼如嬰兒,極為貪虐,無所不食。天下也難有生靈是它的對手,它吃光了世上所有的獵物,可以說是天下無敵。可這樣的巨獸,最後卻消失于天地之間,你可知是為何?”

  楊慎搖了搖頭,他心急火燎,卻又礙于嚴父的威嚴,不敢催促,隻得聽着。

  楊廷和娓娓道來:“因為它太貪了。它沒有敵手後,還是控制不住口腹之欲,于是就開始吃自己的身體,先吃腿、再吃尾,接着是軀幹、脖頸、頭顱。到最後,它便将自己也吃得一幹二淨。呵,自己吃光了自己,在傳說中都是駭人聽聞,可在此間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楊慎若有所悟,他想到了李越揭出的九邊之境。文官、武将、宦官、勳貴、宗師,無一不是去刮公家,肥自家。有這群蛀蟲在,長此以往,怎會不将大明的基業都吃得一幹二淨?他明白了父親的擔憂,但還是不甚理解:“您是怕内鬥。但是勳貴已遭打壓,他們不敢在其中動手才是。”

  楊廷和搖了搖頭:“聖上的雷霆手段,的确震懾住了上層,隻是如今的禍端反而在中下層。平民武将要出頭,世襲将官就得讓位,你猜他們會怎麼做?三堂共治中原本是文臣為主體,可如今開戰,武将的話語權要空前拔高,你猜他們會如何應對?還有宦官,劉瑾等人是春風得意,以緻老人與新人都出不了頭,這群愚昧無知之輩,又會做出怎樣的事,是難以估量的。”

  楊慎的眉關緊鎖:“可道雖迩,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這些内憂外患,遲早都要解決,總不能因為難,就直接不做了吧。”

  楊廷和無奈道:“正因是内憂外患交織,才需事緩則圓,急難成效。外患起是因内憂為沉疴,而内憂生又是因外患成痼疾。”

  一個強敵在一側虎視眈眈,一面消耗巨額軍費,另一面任誰也不敢放開手腳革除弊政,可這……楊慎不由問出來:“可如此往複,豈非是積重難返,回天乏術了。”

  他想起了月池,還是道:“爹,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選一高位将領,委以重任,一旦這一戰抓住良機,擊敗蒙古,那就可扭轉多年的頹勢,弘治中興會更上一層樓,您也會名垂青史的!”

  楊廷和都被氣笑了:“異想天開。我沒有楊大才子這樣的宏圖壯志,隻求不要遺臭萬年就謝天謝地了。一旦開戰,滿朝文武都或多或少要被卷進去,誰能震得住這樣的場子。噢,天下的确是有一個,你敢讓他去嗎?你能擔得起這興衰之道,社稷之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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