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你說,朕是不是真的不行。
外頭的熱鬧與歡欣與深宮無關。這裡無論何時,都是肅穆和莊嚴的。居住在此地的人隻能盡力為自己找些樂子,才能繼續忍耐這無窮無盡的寂寞。
宮後苑中的浮碧亭上,婉儀阻止了宮人們将氈簾挂滿。她道:“本就是到此來觀雪。你們遮得嚴嚴實實,那與在殿中有甚區别。”
香蕙為難道:“此地風大雪大,娘娘千金貴體,萬一着了涼……”
婉儀的語聲溫和卻不容反駁:“無妨,多備炭爐就是了。”
她接着就落座,香蕙一愣,她不敢言語,隻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沈瓊蓮。沈瓊蓮微微搖了搖頭。
香蕙無奈,隻得依命而去了。她不知何時,娘娘就變了,她依然溫和寬仁,隻是,卻讓人越發不敢違拗了。
浮碧亭位于碧水之上,因而得名。亭外的雪如吹棉扯絮一般紛紛直落,霧凇一片彌漫。黃色的琉璃瓦,朱紅的宮牆都似被這白雪掩蓋。
婉儀伸出冰涼的手,放在琴上。“铮”的一聲琴鳴,突兀地響起,如漣漪一般散開來。四面人鳥聲俱絕,隻有這泠泠琴音穿林度水而去,如月浸寒江,如冷露滴夢。天地歸于一淨。
踏雪而來的貞筠聽到這琴音,心頭不由一顫。她喃喃吟道:“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姐姐到底還是……”
她壓下心底翻滾的情緒,故意放重了腳步。大福原本在爐子邊的墊子上蜷成了一個毛團子,一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一個激靈就醒過來,興奮地大叫。
婉儀的手一頓,她的臉上自然而然浮現起笑意,回頭道:“這麼快就回來了,慢點兒,地上路滑。”
貞筠快步上前道:“還不是挂心您和沈先生,這才趕回來。臣婦參見娘娘。”
沈瓊蓮與婉儀相視一笑,婉儀笑道:“免禮,快上來坐。”
貞筠依言坐到她身側,使勁搓了搓大福的狗頭。她的氣色,肉眼可見地一日日轉好,早不複之前的形容枯槁,說話也恢複了往日的輕快明麗。婉儀心知,是李越的處境轉好,他們快要夫妻團聚的緣故。她不由捂住心口,就像吃一個金桔,甘甜中卻帶着一絲絲的酸澀。
她極力唾棄自己的這種心理,強笑道:“我有什麼好挂心的。沒了你,我反倒更清靜了。”
貞筠笑道:“是嗎,那我就告退了。”
說着,她起身就要走。婉儀忙拉出她,她嗔道:“這丫頭,越發不講理了。”
周圍的侍兒都掩口直樂。沈瓊蓮無奈道:“方女史,注意儀态。
貞筠笑得花枝亂顫:“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姐姐和先生不妨猜猜,我今兒去哪兒了。”
婉儀想了想道:“不是回侯府去了嗎?”
貞筠道:“對,不過我還去了李閣老府上。”
沈瓊蓮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道:“您去李閣老府上作甚?”
貞筠道:“當然是做客啊。咱們回去說吧,我這次出去碰到了好多新鮮事呢。”
這下五分的猜疑落成了十分,沈瓊蓮的心裡咯噔了一下,她一定是出去惹事了。是去向朱夫人打聽,還是在其他夫人那裡煽風點火?
幾人立即折返坤甯宮暖閣。貞筠對于她的疑惑,感到十分委屈:“我怎麼會那麼做呢?事情還沒弄清楚,我是決不會貿然動作的。”
婉儀半信半疑道:“那你這是去,弄清事實了。你是怎麼弄的?”
貞筠猶豫道:“時值李閣老文宴,我就去聽了一聽。”
沈瓊蓮一窒,她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隻活蹦亂跳的猴子。她努力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個字:“你是去聽壁角了?我說了多少次!”
在火山爆發之前,婉儀趕忙來滅火,她道:“先生,算了,算了。沒被人發現就好了。”
“其實……”貞筠期期艾艾道,“被朱夫人看到了,不過,她看到沒關系的。”
沈瓊蓮:“……”
婉儀:“……”
大福:“汪。”
貞筠讪讪一笑:“咱們還是說正事吧。事關拙夫,我不得不冒險。文臣們到了今日,似乎還是不願開戰。”
婉儀的面色一肅,她道:“這并不稀奇。以前是沒有開戰的勇氣,如今甚至臉開戰的理由,都徹底沒了。”
貞筠一驚:“可蒙古隻是剛剛開始内亂而已。”
沈瓊蓮道:“天下承平日久,早已沒有開國時的銳意。再說了,這不是小事。你腦子一熱就去聽壁角,被發現害得隻有你自己。可這樣的冒險,事關國運,維持現狀是最好的做法。尋常的官員,應當都會這麼想。”
貞筠的耳朵一動,她道:“隻是給予一定援助而已,也不至于到關乎國運的地步吧。我想,若能讓王守仁先生走一遭,相信定能旗開得勝。”
沈瓊蓮搖了搖頭:“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婉儀沉聲道:“貞筠,局勢又變化了。一些低位将領,開始勸戰。”
貞筠一愣,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竅:“他們想要晉升。”
朱厚照的确是在有意地從底層培養人才,并擢升他們。可是正如兵部尚書劉大夏昔時所言,朝廷的官祿有限,世襲将官太多。朝廷騰出來的坑,遠遠滿足不了新銳将士晉升的野望。朱厚照能夠通過京察,更換官員,卻無法通過考察等手段大規模地在軍隊中去舊迎新。秀才造反是三年不成,可軍隊起義,卻能帶來大騷動,這一不留神是要引起嘩變的。
所以,他隻能盡量加強武學教育,在舊有的基礎上進行改造。隻是,效果并不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将領子弟憊懶已久,雖說有換人世襲的事壓着,但一時半會還是難成精兵強将。大明,需要一個名正言順更新換代的理由,那就是——一場大戰。
沈瓊蓮歎道:“可與整個鞑靼作戰,風險實在太高。是以,這些人有賊心,卻沒有賊膽。但如今……”
貞筠喃喃道:“阿越改變了局勢。鞑靼的内耗給了他們希望。他們想要搏一搏。可是,既有的世襲勳貴和将官不會坐視戰争。他們的手中已經有糕餅,當然不希望再有重新分配的機會!他們一定會盡力阻止。”
婉儀點點頭,她道:“還有文官。萬歲從來都不是儒者所期盼的完美君主,他如今依靠權術,都能夠壓制文官,一旦他背後有了新生的軍隊力量,那就會更加說一不二,獨掌乾坤。許多文臣亦不願權柄流失。”
貞筠皺眉道:“可是李閣老等人,他們并不是攬權之人。”
沈瓊蓮苦笑一聲,她的眼中浮現出悲哀之色:“可他們需要求穩。到了他們這個年紀,不會想要開疆辟土,隻會想長治久安。這場仗,派任何一個将領和官員去,都是必敗無疑。”
貞筠一震,她手中的茶杯微微傾斜,水傾斜在地磚上,發出輕響。她忙坐正了身子:“……是内鬥。武将中有新生與世襲的兩撥力量。文官中又何嘗不是如此。新人想要飛黃騰達,一定會想法子迎合天子的想法。還有宦官,他們一般會作為監軍!”
婉儀的兇口起伏,長長一歎:“這簡直是一場大混戰。軍心淆亂如此,必敗無疑,即便是王守仁先生這樣的大才,也難以力挽狂瀾。我終于明白了,李禦史為何始終堅持不讓我們的軍隊入蒙援助,因為去的那些未必是助力,而挑起的戰禍卻無人能收拾。”
“不,不對!”貞筠霍然起身,她鬓間的金花顫動,“是有打勝的希望的,是有人能收拾。普天之下,四海之中,隻有一個人挂帥,才有獲勝的希望。”
沈瓊蓮的面色煞白:“噤聲。這不是你當說的話!”
可她說得太晚了,貞筠在同時已經說出了口,她的話語如驚雷一般在這殿中炸響:“是皇上。隻有萬乘之尊,才能領萬乘之軍。”
這才是李閣老等人,也堅持反對,寸步不讓的原因。沒有人敢冒這個險,也沒有人相信他會勝,包括阿越。所以,她才會堅持留在蒙古,用盡渾身解數,讓大明不要出兵。可是這樣一來,她就陷進去了啊。
貞筠急急道:“永謝布部與鄂爾多斯與阿越合作,期盼得是她背後大明的助力。一旦我們這邊斷絕援助,那邊豈會放過她?”
婉儀的手不自覺地攥緊,她滿心焦慮,也開始苦思冥想。
沈瓊蓮一見她們這個模樣就知道不好,忙勸慰道:“大的援助不會有,但小的援助應該夠的。永謝布部和鄂爾多斯已經和達延汗結成死仇了,他們怎麼敢妄殺大明的使臣,再惹來一個強敵。”
婉儀卻沒有那麼容易被糊弄:“可還有汗廷。他們對李禦史恨之入骨,一定會想法子殺他。”
沈瓊蓮深吸一口氣,她用盡多年養性的修為,讓自己極力平複下來。她道:“那是李越。您以為,您能想到的事,他會想不到嗎?他能做到今日的成就,靠得可非運氣。”
貞筠忽然心念一動,她問道:“那皇上呢?這一切,應當早就在皇上意料之中了,對不對。所以,他才會那麼的難以決斷,上次,他才會發那麼大的火。”
沈瓊蓮冷冷道:“再難以決斷,也會做出決斷。而該如何選擇,根本無需疑慮。”
婉儀的心冰冰冷冷地沉下來,她以為她所愛慕的君子,已經逃出生天,可原來一切都是她的妄想。她道:“您是說,萬歲是在虛張聲勢。即便李禦史受到威脅,他也不會真的去以屠殺部落的辦法來換回他的性命。因為,他根本不願承受大戰的後果。”
她的眼中淚珠在打轉,卻被用劇烈的疼痛壓了回去,她道:“我們隻能期望,李禦史自己,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淪落到讓萬歲為難的地步,是嗎?
沈瓊蓮沒有說話,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這是瞞不下去的,她們每日每夜都在成長。她們遲早會自己想明白。
貞筠卻罕見地沒有那麼絕望,她想到了和朱厚照在樂志齋的對話。她撫掌道:“可萬歲還沒有真正做出決定,如若真隻是想虛張聲勢,他何必真的陳兵九邊。”
沈瓊蓮毫不猶豫地潑冷水:“八成是想在小戰役中,不斷去粗取精,培養人馬。”
貞筠被堵得一窒,她想了想又道:“那他一直召見将領呢?”
沈瓊蓮道:“那或許是在儲備人才。”
貞筠蹙眉道:“不對,不對。我不相信……”
沈瓊蓮無奈道:“不要拿你們的想法,去揣度天子的深謀遠慮。他不會像你們這麼感情用事,在大事上胡作非為。”
貞筠的眼睛黑白分明,晶瑩透徹,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感情?我不是在說感情。先生,阿越曾經說過,萬歲的人品約等于無,可智謀卻是超倫轶群。同樣的,萬歲的感情是如沙如紙,可他的雄心卻是如山如鋼。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會那麼輕易放棄的。”
婉儀側頭看向她:“這,真的嗎?”
貞筠沉吟道:“應該是。畢竟,世上最了解萬歲的人,非阿越莫屬。”
她想起朱厚照上次的雷霆之怒,心頭蓦然浮現明悟,也許,他也是有一點知道她的。
沈瓊蓮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那這就糟了。”再來一次土木堡,大家全部都要玩完。
朱厚照渾然不知自己宮中的女官,已經開始設想,他戰敗後的悲慘下場。他現下正在鬥虎。隔着栅欄鬥豹子已經滿足不了皇爺日益躁動的内心了。他繼續一些更刺激的活動,來舒緩糟糕的心情。這就苦了虎房的馴獸師和老虎。馴獸師要想法子在皇爺到來之前消磨老虎的氣力。老虎就更慘了,一聽說皇帝要來,就要被迫喝麻藥。
隻是,往日他來,都是依日子按時上門。可今兒,他來,卻是突然臨時起意。而今天的老虎,沒有嗑藥……
朱厚照渾然不知自己即将面臨什麼,還很高興道:“這大蟲終于有了幾分精氣神。看來,朕這次擊敗它,總算不會那麼輕而易舉,毫無挑戰了。”
馴獸師在一旁不敢說話,他已經快吓尿了。
這就是兩難境地。馴獸師若說了實話,戳穿了平日所做的勾當,那他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可若還是堅持假話,任由皇爺下場和老虎打鬥,萬一出了丁點兒差錯,那他也是萬死難贖其罪。馴獸師草莽出身,初入宮闱,驟逢這樣大變,已是汗如雨下,抖如篩糠。
他這樣異常的反應,自然會引起朱厚照的疑問。他問道:“怎麼回事?”
馴獸師唯低頭發顫而已。朱厚照眼中厲色一閃而過。他身旁的太監丘聚立馬會意。老太監的聲音就似破鑼一般,又沙又響。他斷喝道:“是聾了還是啞了,萬歲問話,你倒是回呀!”
馴獸師咽了口唾沫:“小人、小人……”
他仍舊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此刻,所有人都能确定,他是心裡有鬼了。朱厚照心頭轉過了無數個的猜疑,他道:“拖下去,仔細盤問。”
馴獸師被吓得腦子一片空白。直到錦衣衛将他拖曳數米後,他才在求生的欲望下,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叫道:“萬歲饒命,萬歲饒命啊!小人,小人是,給大蟲喂了藥。”
他的舌頭就像打結了似得,說話颠三倒四。可在場的沒有一個不是人精子,他們很快就猜出了這馴獸師的真實意圖。
丘聚先前還趾高氣昂,如今卻低着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根本不敢擡頭看朱厚照的臉色,心底已是在哭爹喊娘。他真傻,他腦子真的有泡,他要讨好皇上,什麼手段不行,為什麼總在這些畜生身上下功夫,先是象,後是豹,接着又是虎。沒什麼大用也就算了,今天還出了這麼大的岔子!
不僅是他,周圍的一衆人都是使勁用下巴去戳兇口。朱厚照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教他習武的人在演戲,陪他演武的人也在演戲。他在人身上實在找不到半點真實,所以隻能跟虎豹打交道,可沒想到,他們居然連老虎都不放過!
他一時怒不可遏:“狗東西,誰要你來自作主張。”
馴獸師嚎哭道:“皇爺恕罪啊,小人也是怕這畜生無意傷了您,這才出此下策。”
這話不說則已,一說出來,更是如火上澆油,這明擺着說皇上不行嗎。朱厚照氣得面容發百,他道:“好,好得緊。這麼說,你還是個忠君愛國的功臣。朕非但不該罰你,反倒是應該大大褒獎你,是不是?”
馴獸師聽到這聲氣不對,他搗蒜似得磕頭:“求皇上超生,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時之間,虎房之中,隻有他的磕頭聲和朱厚照沉重的喘息聲。半晌,朱厚照方平複過來,他道:“按住他。别叫他磕死了。”
馴獸師被強行按住,他的眼中閃爍出希望之光,亮得瘆人。他以為自己要逃出生天了,誰知下一秒他就堕入了地獄,隻因朱厚照大聲喝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看看朕到底需不需要你這些鬼蜮伎倆!”
一語罷了,他就要往鬥獸場裡去啊。這下所有人都吓得面無人色,都伏在地上求他不要去,就連組織這虎房的丘聚也是如此。
朱厚照指着他,嗔目道:“你不是日日誇朕勇武無雙,有降龍伏虎之能嗎。難道你平日也是欺君不成。”
丘聚隻覺喉嚨裡塞了個麻核,他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極力讓自己的神态看起來自然些:“奴才昔日所言,自是句句屬實。隻是、隻是,隻是這大蟲被這狗東西折騰了這麼久,萬一狂性大發……”
他搜腸刮肚道:“萬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兩位老娘娘那裡也不好交代啊。萬歲,萬歲!”
朱厚照早就不耐煩聽他這些念叨。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大步逼近老虎。這隻斑斓大虎,其實吃得很不錯。因為饑餓的猛獸,更易襲人,所以它時時都維持着飽足的狀态。它的皮毛像緞子一樣光澤閃耀,身上的肉都是層層疊疊。
它明顯認出了這個時時來打攪他的人,呲牙大吼一聲。這聲如雷鳴,震得衆人兩眼都發暈。朱厚照卻冷笑一聲,他勾了勾手指頭:“來啊。”
老虎兩隻前爪在地上一按,後腿一蹬就這麼撲将過來。朱厚照忙側身一閃,老虎撲了一個空。丘聚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他連叫都叫不出,隻呆呆地望着。
朱厚照縱然負氣進了鬥獸場,也沒有瘋到要和老虎徒手搏鬥的地步。他還是以周旋為主。老虎先前一撲不中,立即又卷土重來。它張開血盆大口,對着朱厚照又要撕咬。朱厚照猝不及防,又是一閃,但還是被生生扯下了半截衣服。
丘聚死死地抓住四周的圍陣,他發出一聲尖叫,聲音之尖利,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雞。他叫嚷道:“你們都是死人不成,還不快去護駕!”
侍衛們如夢初醒,飛快往場中趕。嘩得一聲,朱厚照拔出了腰刀,雪白的鋒刃如白虹射出。他扭頭道:“誰都不準動!”
侍衛們的動作一滞,個個滿頭大汗,可腳底就像被膠水粘住似得,隻敢在原地抓耳撓腮。而隻說句話的功夫,老虎已逼到了朱厚照近前。他忙舉刀格擋。這寶刀十分鋒利,觸之即見血。隻是,老虎雖被在他的劈砍下受了傷,卻在吃痛之下,更是狂性大發,不顧一切地徑直撲咬。
朱厚照大吃一驚,忙俯身避開了老虎的獠牙,一隻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勒住老虎的脖頸,而另一隻手則舉起腰刀,朝着老虎的腰間和腹部猛刺。一刺一拔,就是一個血窟窿。血就像噴泉一樣射出來。老虎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開始劇烈地掙紮。這時朱厚照的小胳膊,就明顯按不住了。
這時,所有人都開始大叫。其中以丘公公叫得最為高亢:“護駕!護駕!!護駕!!!”
然而,在下一秒,他卻突然消了音,因為他眼睜睜地看到,朱厚照在他面前被撲倒了。丘聚的心仿佛被誰狠狠攥了一把。短短幾吸間,他眼前飛快地閃過大半生的圖景,和一衆親族的面容。他想到了自己的下場,一定是淩遲處死,一定被活刮三千六百刀。他打了個寒顫,吼道:“不!”
奇迹就在此刻發生了,一雙粗壯、青筋鼓起的大手抱住了老虎的脖頸,竟生生将老虎往後拖曳了幾步。而這時,跳進鬥獸場的侍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朱厚照從虎身下拖了出來。這時,朱厚照的肩和腿已然被抓傷了。他忍着疼擡眼一望:“江彬?”
江彬乃是宣府的把總。月池出事後,劉瑾當堂慷慨陳詞,為核查戰役情況,六部抽調了部分軍官入京受審。江彬就在其中。此人陰險狡詐,能言善辯,在其他軍官都巧言掩飾時。隻有他毫不顧忌,做大義凜然狀,大肆揭露宣府諸人的罪狀,因此受到了朱厚照的召見。他在面見皇帝之後,細說自己的戰功戰役和邊塞風光。朱厚照見到橫貫他半張臉的刀疤,深覺他勇猛,于是将他留在京中,等他來虎房、豹房時多次召見。朱厚照是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無意間的舉動,居然救了自己的命。
江彬與老虎厮打起來,他死死地伏在老虎的身上,舉拳就打,拳拳到肉,發出砰砰砰的悶哼聲。老虎本就被刺了好幾刀,氣力減弱,如今又被他雨點兒似得拳頭這樣打,氣力有些減弱。這時,其他侍衛齊齊而上,用槍矛齊刺。老虎遍體鱗傷,終于沒了反抗之力,漸漸沒了氣息。丘聚見狀長松一口氣,他兩眼一翻暈了過去。而朱厚照亦漸漸失去了意識。
葛林回京還沒過上多久安穩日子,就出了這檔子事。老院判跑得氣喘籲籲,靴子都差點跑飛了。到了乾清宮,太皇太後和太後哭成一片,隻有皇後還有幾分鎮定,安排他們太醫會診瞧病。葛林等人仔細一看,高高懸起的心就落了一大半,幸好啊,隻是外傷和挫傷,沒有缺胳膊斷腿。幾人緊急包紮熬藥。
朱厚照再次醒來時,已是半夜了。黯淡的燈光下,隔着紗帳,他隻能看到一個個隐隐綽綽的影子。他清了清嗓子道:“來人。”
紗帳被猛地掀開,劉公公像久别重逢的狗一樣撲進來,連婉儀都比他慢一步。
他痛哭流涕道:“爺,您總算是醒了。傷口可還疼嗎?太醫,太醫,快過來!”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殿中燈火大亮。葛林瞧了瞧朱厚照的狀态道:“萬歲的腿和手腕,俱有扭傷和抓傷,這段時日不可用力。更要時時清洗換藥,避免傷口潰爛。”
婉儀在一旁問道:“那此時可需要換藥?”
葛林道:“回娘娘的話,現下還不需要。讓皇上安歇為要。”
朱厚照卻艱難地掙紮着想起來,劉公公在一旁急得跳腳:“祖宗,您都這樣了,還動什麼啊!”
朱厚照額頭沁出汗珠:“還不來扶!”
劉瑾隻得将一個軟枕墊在他的身後。他的目光在殿中轉了一圈,在沒看到張太後的身影後,不由别過頭去。他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在臉頰上投下陰影。
劉瑾一看就知是怎麼回事。他故作不經意道:“唉,您這次的事可鬧大了,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都被驚動了,在這兒守了您整整一下午加大半個晚上。後來,我等力勸,兩位老娘娘才勉強回去,還囑托皇後娘娘和奴才等人好生伺候您。”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他道:“你做得很好。”
劉瑾又是高興又是心酸,他淌下淚來,他道:“奴才等做得再好,也是徒勞無益,關鍵得您自個兒保重才是呐。”
他撲通一聲跪下來,殿中的宮人太監亦随之跪了滿滿一地。葛林歎道:“劉太監說得是。臣鬥膽,萬歲乃萬金之軀,應善自珍攝才是,怎可行如此糊塗之舉。您若有三長兩短,叫我等有何面目去見先帝呐。”
朱厚照長歎一聲,他道:“朕知道了,此事是朕莽撞,叫卿等擔憂了。你們起來吧,朕想用膳。”
粳米、菱米、栗子和紅棗熬成的粥,粘稠香糯。朱厚照一口氣吃了兩碗,眼瞅着還要再吃,卻被衆人勸阻住了。他鼓着肚子,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帳頂。
劉公公正替他掖被角呢,一擡頭正瞅見他精光閃閃的眼睛。他吓了一跳,問道:“爺,您怎麼還不睡。”
朱厚照幽幽道:“老劉,你說,朕是不是真的不行。以前朕覺得朕很行,原來都是被你們糊弄的。”
要是以往,劉公公一定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找出千百個理由來向朱厚照論證,他行,他很行,他簡直是天下第一,古今無雙,關公臨凡,後羿在世。可這次出了這檔子事,他再也不敢這麼拍馬屁了,天知道,這馬屁也能拍出大事啊。
劉瑾忍着畏懼,帶着哭腔,顫顫巍巍道:“爺,奴才們怎敢騙您呢。隻是,十個指頭還又短又長,您在旁的事上是天資聰穎,可在這些事上,您是真的不成呐。”
朱厚照轉過頭,他的眼睛清得如水一樣,他問道:“那李越,多次上本勸阻朕發兵,是不是他也覺得,朕根本就……”
我的老天爺,他還想着發兵呐,劉公公這下連委婉都顧不得了。他道:“這肯定啊。他在那裡周旋,說不定還能活着回來當立下大功的功臣,可要是引得您去,他就是遺臭萬年的罪人!就連奴才,也不想做王振呀!”
這話就說得很重了,可見在這些臣民心中,他和曾爺爺居然是一丘之貉。朱厚照氣血翻湧,又暈了過去。
劉瑾吓了一跳,他又開始叫嚷:“來人,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