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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670 2024-08-29 11:11

  阿越、時春,我來帶你們回家了……

  蕭敬脫口就要叫太醫,卻被朱厚照止住。他身子搖搖欲墜,眼睛卻亮得瘆人,隻是道:“管好自己的嘴。隻是急火攻心而已,不必聲張。”

  衆人被他的眼神懾住,一時不敢作聲。直到他如往日一般就寝後,蕭敬方問道:“萬歲,您前些日子本就病過,如今又……老奴鬥膽,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

  朱厚照閉目養神,他啞着聲音道:“葛林不是已經在路上了,等他回來再瞧就是。”

  蕭敬想說,太醫院又不是隻有一個院判,但見朱厚照已然背過身去,黃河琉璃色的羅帳中,皇上的身形隐隐綽綽。他情知朱厚照是定了主意了,亦不敢再多言,隻得告退。悉悉簌簌的腳步聲響起,漸漸遠去。伴随着一聲輕響,内殿的門合上。偌大的一個暖閣中就隻有朱厚照一個人了。

  他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雕像,隻是眼珠微微一動間,兩行清淚還是從他的眼角滑落,無聲無息地沒入金絲軟枕中。這一日,自李越不肯跟他回來時,他就早有預料。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已然做好了一切準備,可沒想到,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他依然是,如此的痛徹心扉……

  蕭敬第二日上午一得空,便去了王太皇太後所住的壽康宮中。這位忠心老仆到底放不下朱厚照的身子,他雖不敢直接向王太皇太後洩露實情,但卻可旁敲側擊讓老娘娘多看顧萬歲。誰知,他還未跨進正殿的大門,就聽裡間傳來哭泣之聲。

  蕭敬一驚,這可是宮裡,哭聲是大忌諱,誰敢在太皇太後宮中如此放誕。他隻是微露疑色,一旁的小太監就會意道:“回蕭爺爺,是瑞和郡主和郭昌之妻曳夫人。”

  蕭敬在英宗爺在位時就入宮伺候,對于郭家這一堆爛事自然也是心中有數。他搖搖頭道:“這下是真把天捅破了。”

  瑞和郡主依照輩分是朱厚照的表太太太姑婆,即便是王太皇太後按輩分也得叫她一聲太姑婆。張太後素來我行我素,也不想在她面前失禮,隻得由她一早就來啼哭不止。并且,瑞和郡主哭得十分有技巧,不僅不叫兩位老娘娘覺得厭煩,反而使她們感同身受起來。

  郡主今日的儀态亦是一絲不亂,仍是按品級大妝,隻是在細節處展現哀思。譬如,她破天荒地沒有戴假髻,一頭華發白得如雪,面上也沒有再用脂粉遮掩。一個白發蒼蒼、皺紋密布的老太太抛卻素日的剛強儀态,在殿中哭訴,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憫。

  她哭道:“臣婦還記得,良兒将将長成,臣婦帶他入宮。彼時太後正抱着太康公主坐在一側,良兒聲音響亮,竟然驚動了公主。先帝非但不怪罪,還贊他是個好人才。往事曆曆在目,可人卻已經……老天啊,我這把年紀,為何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呐。他是風華正茂,正當壯年,怎麼不幹脆叫我替他去了,也免得留下一家孤兒寡母,在世上受苦啊。”

  這一句紮了兩個人的心,太康公主是朱厚照的同胞妹妹,四歲時就夭折了。她沒時,張太後幾乎哭瞎了眼睛,幸好有孝宗皇帝在一旁悉心撫慰,才逐漸走了出來。瑞和郡主舊事重提,張太後想到自己的女兒沒了,丈夫也沒了,哪裡還忍得住,跟着大放悲聲。

  王太皇太後年事已高,自從身邊的人一個個故去,愈發喜歡兒孫和樂,也是看不得這樣的事。她勉強開口道:“郡主放心,良兒之死,皇帝必會徹查,一定會給他一個公道。”

  瑞和郡主哽咽道:“多謝娘娘。當日李越到臣婦的府中,力陳軍民困苦,求我看在曆代祖宗的面上,捐獻家産,以資軍用。他說得字字懇切,臣婦也動了憐憫之心。”

  瑞和郡主發現,一談及李越,适才一言不發的夏皇後,一下就擡起頭來,卻立刻用手帕擋住了半邊臉,她鬓上金嵌寶玉佛挑心微微顫動,而頃又歸于寂靜。瑞和郡主了然,到底是親妹夫。孰不知,夏皇後已然咬得滿口腥甜,險些把持不住。沈瓊蓮擔憂地看向婉儀,婉儀強笑着點頭,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不是貞筠,連為他公然舉哀的資格都沒有,她的眼淚隻能往肚子裡流。

  瑞和郡主繼續道:“臣婦仰賴天家恩典,享了一輩子的福,到了這把年紀,自知時日無多,徒留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不如獻于邊軍将士,權做功德。神佛有靈,還能庇佑子孫平平安安。良兒聽說後,即刻自請要押送物什去宣府。他說自己雖是開國豪傑之後,卻全無祖上的弓馬本事,隻是略通些文墨而已,平日裡是白拿俸祿于社稷無功,如今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自然是要略盡綿薄之力。我和他娘是想,就是跑了一趟而已,能有什麼大事?可沒想到啊……”

  曳夫人恨聲道:“郭永他、他和良兒也是自小一塊長大的,他怎麼下得了手啊……”

  王太皇太後心中同明鏡似得,這又是子孫,又是郭永,還是在劍指爵位。這就不是她能夠插手的事了。她盡管同情,仍隻能道:“皇帝一定會秉公處置此事的。”

  瑞和郡主靠在玫瑰椅上,一臉心如死灰:“娘娘,臣婦知鬧成這樣,都是因長房不肯放棄爵位的緣故。事到如今,良兒也沒了,我們還争那些虛名作甚。臣婦今日來見娘娘,不敢抱有一點不該有的奢求。隻有一樁事,想求娘娘的恩典。臣婦是即将駕鶴西歸的人了,長房如今隻有一根獨苗,若我去後,勳兒也遭人……”

  一語未盡,瑞和郡主已是泣不成聲。王太皇太後忙道:“郡主何必如此,哀家不信,誰敢如此放肆,要使永嘉大長公主一脈絕嗣!”

  瑞和郡主感激涕零,她道:“有娘娘這句話,臣婦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她又跪下叩首。王太皇太後看得心下酸楚不已,心中已對郭聰一脈生了不滿之心,這得是有多跋扈,才敢公然殺害族兄弟,逼得一個皇室郡主無路可走。她難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厚賞郡主、曳夫人及郭勳。流水似得的賞賜端入郭府中,瞧在郭聰眼中,讓他簡直是如坐針氈。

  他在房中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本以為是萬無一失,誰知卻被倒打一耙。他的嫡長子啊,居然要被當作罪犯押解回京了!他急急喚人進來道:“宣府那邊的情況如何,叫你找的證人找到了嗎?”

  下人面如土色,期期艾艾道:“老、老爺,小的們什麼法子都用光了,隻是事到如今,已經無人敢出來作證。他們都忙着給李越大辦喪儀呢。”

  “什麼!”郭聰啐道,“人他媽的都死了,還搞這些作甚?”

  下人道:“就是因着人沒了,所以才好賺表現呐。”

  郭聰被氣了一個倒仰,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劉太監正在和衆官僚一起,給李越挑棺材闆。劉公公就像惡婆婆挑媳婦似得,翹着蘭花指道:“這個不成,那個不好,再換、再換……”

  正鬧騰間,巡按察院的周禦史滿頭大汗跑了進來。劉瑾嫌惡道:“跑什麼!”

  今時不同往日,周禦史吓得一哆嗦,忙道:“督主恕罪,下官家中有一塊好闆,将将才送來。特請督主去過目。”

  劉瑾懶洋洋問道:“是何材質啊。”

  周禦史忙喜道:“是上好的紫衫木。”

  劉瑾挑挑眉道:“那可是件稀罕物啊,就擡上來看看吧。”

  周禦史忙招了招手,幾個挑夫氣喘籲籲地将大棺擡上來。衆人一見,果然是好闆,厚有五寸,紋理皆美,其上還繪着松鶴鹿等圖樣,俱是栩栩如生。劉瑾輕輕敲了敲闆子,聲音清脆動聽,如鳴鐘擊缶一般。他問道:“這闆子有些年頭了吧。”

  周禦史道:“回督主話,這闆子是家父早年尋得,一直藏于家中,本想用于他老人家百年之後。但如今李禦史仙逝,李禦史高風亮節,待我等屬官皆如親族一般。我等無用,隻能為他料理好身後之事……”

  說着說着,他竟然哭出聲來,劉瑾嘴角抽了抽:“這麼說,你是打算将你自己親爹的棺材,送給李禦史用了?”

  周禦史懇切點頭:“李禦史本來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啊。”

  他的同僚見他占了先,心中忿忿不平,忙也擠上來表忠心。

  “李禦史陽煦山立,志潔行芳,對我等是言傳身教,雖無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實啊。”

  “晚生跟随李禦史做事,禦史年紀雖輕,行事卻老成持重,德才兼備,晚生對其的敬重,與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一般無二呀。這是下官多年的積蓄,願為李禦史的喪儀盡綿薄之力!”

  一個人認了爹,願意掏錢來為“親爹”辦喪事,其他人當然也不能落後,隻能咬牙都認了爹,掏出銀兩來,希望能送“聖人”一樣的李禦史早登極樂。劉瑾看着這一場鬧劇,突然回過神來,他們其實一直都想送李越往生,隻不過送的方式,前後截然不同罷了。

  都禦史劉達經此一遭,仿佛老了十歲,臉上溝壑深刻,他顫着聲音道:“是否還得辦一些法事?”

  此言一出,立馬就有人附和,有的人說要請一百零八位高僧來念經超度,有的人說要做七七四十九的水陸法會,還有人說要為李禦史建廟立碑,以供後人瞻仰。更有甚者,有人主動提出,李禦史沒有子嗣,他自己的兒子聰明伶俐,乖巧可人,願意過繼給李禦史,好給他披麻戴孝。

  劉瑾回頭看了一眼李越的牌位,突然笑出了聲。一時四座皆靜,大家都傻傻地盯着他。劉瑾樂不可支道:“好一群孝順的乖兒啊。你們要早有這份孝心,你們親爹何至于被圍困一個多時辰,至今屍骨無存呀。”

  一衆人聞言立時面如死灰,劉達是又慚又怕,半晌方顫顫巍巍道:“劉太監,你、這話不可胡言,别忘了,你也在場!”

  劉瑾一面擺手,一面道:“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再議。依我看,什麼念經超度,水陸法會都不必辦了。”

  有人脫口而出:“這怎麼成……”

  劉瑾冷笑一聲:“怎麼不成。你以為李越在乎這些嗎?按我的意思,就把這銀錢一半給那些受傷的士卒瞧病,一半分給戰死之人的親屬。也不算大家夥都爛了心。”

  劉達面色一白,他道:“可是,是不是太多了……”

  劉瑾粗粗點了點數目:“是多了些。這樣吧,李禦史素是憐香惜玉之人,要是還有多餘的就分給貧苦人家的女孩,權做嫁妝,也免得她們沒錢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娘。”

  劉達默默無言,算是同意了,可其他人仍滿面猶疑。劉瑾不耐煩道:“行了行了,不就是眼見風向不對,想重新站隊,好推卸責任嗎?咱家不比你們了解聖上,了解李越,按我這個法子辦,才能安然無恙,知道嗎!”

  衆人隻得點頭。之後幾天,雖免了大部分繁文缛節,但最基本的吊唁之禮還是得有。比起官員們的裝模作樣,百姓與士卒就要真誠得多。他們自發地披麻戴孝,在李越的靈位前上香。貞筠就是在這一片雪白中,來到了宣府。

  這些日子,她早已将眼淚都哭幹了,她望着巍峨的城牆,扯了扯嘴角道:“你不要我來,我偏要來。你看,我到底還是來了。阿越、時春,我來帶你們回家了……”

  牛車在東嶽廟前停住。夏啟前往叩門。一聽是國舅爺和李越的夫人至了,宣府的大小官吏都迎了上來。

  貞筠根本無暇同他們閑扯。她直奔主題道:“靈堂何在?”

  劉瑾道:“恭人請。”

  然而,當一身素服的貞筠來到靈堂時,她發現這裡是香燭紙馬,紙紮花圈一應俱全,獨獨沒有的,居然是李越和時春的遺體。

  她霍然回頭,雙目都要噴出火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們人呢!人到哪兒去了!”

  劉瑾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當我們的人趕到時,隻找到了這兩樣。”

  他招了招手,下人們将一把沾滿血污的刀和一具馬屍送了進來。這一匹黑馬的後身遍插箭矢,傷口猙獰,叫人觸目驚心,不忍再看。貞筠雙手發抖,她拿起了這把刀怔怔不語。夏啟急急道:“這,這是我那妹夫的東西?”

  劉瑾沉痛道:“對,刀是李禦史的物件。而這馬是李禦史的坐騎——神駒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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