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這麼盯着我一整夜嗎?
他竟然是已經打算避其鋒芒了,可今日的李越,卻還是咄咄逼人:“老劉啊,靠一兩句場面話,可打發不了我。”
劉瑾面露為難之色。月池道:“剛剛還叙舊情,怎麼這會兒又扭捏起來。這是家宴,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法子解決就是了。”
一起解決?楊玉暗笑一聲,東廠掌權的都是太監,太監都是沒根的東西。他們無兒無女,又受人鄙夷,所以隻能把欲望寄托在别處,對錢财和權力的貪婪早就到了變态扭曲的地步。而且宦官之所以好用,就在于他們是遊離在規則附近的灰色面,他們能采取非常手段,做到尋常官員辦不到的事,要是真想管大臣一樣管他們,那東廠豈非是形同虛設。
這也是他還能坦然坐在這裡的原因。他打算就在此地,做一個啞巴,眼看他們相鬥,劉瑾老奸巨猾,怎會甘心吃虧。
然而,事态的發展,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劉瑾眼帶惶然地看着他們,一刹那間仿佛老了十歲,他的背佝偻成了一團,半晌方幽幽一歎:“您若執意如此,老奴也無話可說,說不得拿命掙了……”
楊玉:“……!!!”好一個另辟蹊徑啊。
這一番唱念做打,連月池都忍不住暗自叫好。這朝堂的風向,朱厚照的心态,算是被他徹底摸透了。如今的朝廷需要的不再限于制衡,而是團結。團結可不是靠以勢相壓能成的,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念,缺一不可。所以,劉瑾心裡比誰都清楚,她不可能靠強壓,來逼他們就範。而在朱厚照這一邊,忠心是他們最好的護身符,能力和資曆是他們安身立命的保障。
所以,劉瑾大可現在把差事接回去,然後在事事從命的情況下把活辦砸,最好再來點苦肉計。他聽話了,事情還砸了,那怎麼會是他的問題呢,一定是李越這個瞎指揮的人的問題。而當他到退無可退的地步後,自有人把她壓下去。
月池看向了她身邊的這個男人,他這會兒出奇地沉默,可沒人覺得意外。權威的維系,需要穩定的核心。他要擺出中立的姿态,當局面陷入僵局後,再來居中協調,或到兩邊達成一緻之後,再來順水推舟。皇上是不會犯錯的,錯的永遠都是底下人。
他的目光亦與她交彙。明亮的燭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躍,她伸出手,與他十指緊扣。他先僵了一下,随即反手抓住她。他聽懂了她無聲的言語——“相信我”。
劉瑾表完忠心後,就做出領訓的姿态。隻有鍋中鮮紅的湯汁,在炭火上沸騰翻滾的聲響。而楊玉與副手張允俱是如坐針氈,剛剛熱熱鬧鬧時,大家不自在。可霎時間寂靜無聲後,大家卻感覺更難受了。
楊玉隻覺七上八下,他心中既有擔憂,又有莫名的亢奮,他垂下眼簾,李越想趁勢而上,一舉将他們拿下,而劉瑾卻以退為近,将她逼到了死胡同裡。她會是什麼反應?是惱羞成怒,還是迂回行事?他的内心焦灼,而李越則斂去了笑容,沒有微笑的遮掩,更叫人望之凜然。
月池沉吟片刻道:“看來,有些話還是得攤開來說。”
攤開說?劉瑾一愣,她想怎麼攤開說。他正發愣間,隻聽月池道:“傳說上古時期,洪水泛濫成災,鲧奉帝堯之命治水,他帶領民衆築堤堵水,剛開始确有成效,可九年過去了洪水非但沒退,反而越漲越高,終于有一日沖破堤壩,淹沒大地。鲧因此被舜殛死于羽山。鲧的兒子禹接替了父親未完成的重任。他認為水患小則‘堵’能治,水患大‘疏’才能平,‘治水須順水性,水性就下,導之入海’。于是,他改堵為疏,花費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光,終使百川入海,天下大治。為何鲧禹皆誠心治水,結果卻截然不同呢?”
她的目光在四個人身上打了個轉,最後定到了文冕身上:“文冕可有高見?”
張文冕冷不妨被叫到,暗道不好,可問題已經逼到了眼前,他焉能不答,隻得猶豫片刻道:“回您的話,鲧違水性,強行堵塞,所以落敗,而舜順水性,導之入海,所以成功。這正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月池微微阖首:“所以,治水需順水性,治宦也需順宦性。你也是老劉身邊的老人了,在東廠呆了這麼些年,你覺得,宦性為何?”
劉瑾愕然擡頭,張文冕臉上隻餘空白。誰也沒料到,她會直接将問題又抛回來,還是一針見血。劉瑾正欲開口,卻被她攔住:“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有誰,能比文冕看得更透呢?”
張文冕從未想到,這樣大的重擔,最後竟是落在他的身上。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四兩撥千斤,将問題推回去,二就是真正由心而答。前者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而後者卻會為自己帶來極大的風險,一旦說錯半個字,不僅劉瑾的前途要涼,他自己更是性命難保。
他忍不住看向劉瑾,眼前這個他跟随多年的老太監,正努力地給他使眼色。他知道劉瑾想幹什麼,他想再賣一次慘,把李越堵回去。可同一個招數不能用三次,皇上的憐憫,應該用在刀刃上……
月池望着他,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心,而他也終于組織好了言辭,徐徐開口了,他說得第一句話,就讓衆人一驚:“宦官也是人,宦性中也有人性。”
月池挑挑眉,隻聽他道:“您說天地有陰陽二氣,人性何嘗不分正邪兩面。于正面而言,宦官同常人一樣,重情感,重義氣。他們在宮中生活多年,對上忠心耿耿,對下愛護關照,對友兩肋插刀。更由于接近天家,他們還具備頭腦靈活、善察善思、知變通、善變通等長處。”
楊玉聽得暗自咋舌,真不要臉,什麼好的都敢往身上栽。可沒曾想,張文冕斟酌着語氣,話鋒一轉:“然而,由于世人諸多偏見,宦官在碰壁之後,有一些人難以克制惡念,以至于走向極端。宦官無兒無女,所以比常人更重親族,他們要麼是竭盡全力關愛親戚,要麼是對認下的義子掏心掏肺,所以一時動錯了念頭,就難免有包庇抱團。宦官無人送終,為了使自己老有所依,所以對錢财格外看重,稍不留神也會走向歧途。宦官隻能留在宮中,所以會進入兩個極端,一是渾渾噩噩,沉湎享樂,二就是奮發向上,希望發奮圖強。前者中的貪婪之人,就會攬财成性,而後者中的野心勃勃之輩,就會攬權成風。”
這一番話,切中肯綮,連朱厚照都聽了進去。張文冕長歎一聲:“所以,我們督主為何覺得太為難,不是他不肯為國盡忠,而是感同身受,說來,這些行差踏錯的,也都是可憐人呐。”
楊玉這時才知道厲害,他嫌棄地看了張允一眼,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張允一窒,将頭縮得更低了。
而張文冕猶嫌不足,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正因熟知宦性,所以對近兩年宦官的風氣敗壞,晚生才有不同的看法。”
月池好整以暇道:“怎麼說?”
張文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他聽見自己聲音微微發顫:“您覺得是堵得不夠,晚生鬥膽,卻以為是堵得太狠了。”
朱厚照的眼中異色劃過,月池沉吟片刻:“你是覺得,因着他們遭遇可憫,有些事,我們不該較真?”
張文冕搖頭道:“非也,還是堵不如疏之理。鲧即便有息壤這樣的神物,也不能叫水往高處走。您不能斷了宦官的生存之道,又不給他們指一條新路啊。”
現場是死一般的寂靜,鍋中的水已經快要煮幹了,張文冕眼前一陣眩暈,他居然真的說出來了,他看向了劉瑾,劉瑾已是面如土色了。月池将酒盞放在桌上,她隻說了兩個字:“大膽。”
這好似一個驚雷一般,在劉張二人耳畔炸響。劉瑾的額頭冒出汗珠,他重重扯了一把張文冕,兩人齊齊跪在了地上。劉瑾道:“老奴絕無索取之想。”
月池道:“你的意思是,他剛剛說得,都是假話謊話了?”
劉瑾一窒,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他将頭伏得更低了,他道:“也不是。”
月池挑挑眉:“那你們,到底想要什麼呢?”
終于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劉瑾忍不住發顫,他在到來之前,是斷斷想不到,面臨的竟是這樣的局面。他到底該不該信她?是用謊言糊弄,重歸此消彼長的博弈,還是真正攜手,來博得一條新路呢?
他其實在揭露李越是女兒身時,就已經做出了選擇了。他深吸一口氣,半晌方啞聲道:“要是能做人,誰又願意當畜牲?”
至此,月池心中的巨石終于落下,她親自扶他起來:“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說出來了,不就好多了。”
劉瑾的雙腿仍在發抖,他顫顫巍巍地歸座:“說出來又如何,人心中的成見,比太行王屋還要難移。皇爺越是信重,奴才等遭遇的攻讦就會越多。就連鎮守中官這樣的舊制,不也是因此被撤了嗎?”
這一上來就是鎮守中官,他還真是敢想。月池一哂:“你是積年的老人,也該知道,爬得越高,越招人恨,摔得越狠,還不如另辟蹊徑。皇上,不是早就為你們指了一條明路嗎?”
劉瑾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回過神:“您是說,與海外通商?”
月池展顔一笑:“宦官出使,是永樂爺時就有的舊例。而文官們卻是輕視外洋,輕視器物,這正給了你們發揮的良機。古有鄭和下西洋,今有劉瑾聯萬邦,不都是利在千秋的功績嗎?”
這是要讓他們從技藝器物上入手了,走蔡倫造紙的舊路,可這畢竟是不為世人所認同的左道,而且也不如手裡的權力來得快捷實際。不過沒事,大可先應下來,畢竟光是通商之利,就足夠他們飽餐一頓了。
月池道:“别不把這當一回事,如再能引入如土豆這樣的作物,亦或是新型的火器,那時朝廷贍養有功的宦者,誰也不會再多說些什麼呢?”
火器!怎麼把這個忘了,劉瑾心中一喜,卻仍是愁容滿面:“土豆,畢竟是可遇不可求……”
月池拿出一張圖紙與他:“那這麼按圖索骥,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劉瑾愕然擡頭,他的眼中綻放出巨大的光彩。月池卻看向了楊玉:“好了,你們又有何難處?不妨說說。”
楊玉直愣愣地看着他們,半晌方磕磕巴巴道:“我們……我們是……”
這一談,直到漏夜時分,兩撥人方告辭。月池正在卸钗環,昏黃的銅鏡裡,倒映出身後人的身影。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作聲,直到她起身褪去外袍後,他方開口:“以後别叫他們來了這兒。”
月池動作一頓,她回頭道:“放寬心,隻是一點好處,不會讓他們和你離心。”
朱厚照道:“不是那個意思。這裡,不該有那麼多外人來。”桃花源又一次被打破,柔情中夾雜了冰冷的算計。他以為,至少在這裡,他們應該是親密無間的。
月池一愣,她坐到了他的身側,她的目光像水一樣,拂過他的面容。他隻覺五髒六腑都要被她看透了。她又是一笑,忽然在他耳畔重重擊掌。他一驚,回頭看向她,她笑意盈盈:“夢醒了沒?”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又是一笑,摟住了他:“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确定要這麼盯着我一整夜嗎?”
明天就走……他話到嘴邊,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他摩挲着她的臉頰,半晌方道:“正因時間短暫,所以才該做一點不一樣的。”
月池饒有興緻地看着他:“你想幹什麼?”
他問道:“你們那兒的姑娘,一般做什麼?”
她的神色一僵,再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