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順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違人違。
月池看向大理寺卿周東:“您有何高見?”
周東早已是兩股戰戰,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這一跪,如在藕花深處丢了塊石頭,驚起一灘鷗鹭。其他人也坐不住了。月池不由莞爾:“何故行此大禮,我還沒死呢。等我死了,再拜也不遲。”
這下更有人涕泗橫流地道惶恐。
劉健看着他們這副醜态都反胃,他清了清嗓子。月池眨眨眼,她慢慢放下茶盞:“好吧,既然沒人說,那我就先來談談。”
又是齊齊的一聲:“是。”
月池的嘴邊仍噙着淡淡的笑意,一上來就言簡意赅地給大家找了一個共同的敵人。人就是這樣,缺乏危機意識,就開始自殺自滅,隻有共同的敵人,才能塑造齊心協力的夥伴。
當然,敵人不能太弱。所以,月池做了适當地包裝。在她口中、在她拿出的證據中,奧斯曼帝國已是十分眼紅大明的收入,他們一方面借口遣使,偷盜茶種、生絲,竊取絲織和瓷器技藝,目前已經被他們竊走了台灣的太峰高山茶、玉山烏龍等名品。另一方面,他們打算宣揚先知谟罕蓦德的福音,讓聖典在中土遍地開花。這是以傳教為名,擾亂大明百姓的思想,引起動亂和分裂。鞑靼汗廷不就是因此走向覆滅的嗎?
沒人提出質疑。大明的大臣連相鄰的鞑靼國情都懶得去深入探索,更遑論去了解遠隔山嶽的奧斯曼。更何況,這樣的發展本就符合情理。國家之間,沒有永恒的朋友,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奧斯曼和大明因利而合,自然也會因利而裂。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做出什麼事都不稀奇。這是遲早的事。隻是先知者耍了一點手段,将現實提前擺在衆人面前,以此來防患未然。
這兩者的沖擊都是緻命的。前者是來分财,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後者是在沖擊儒學的統治地位,這對儒家擁護者來說,跟掘他們的祖墳沒什麼兩樣。可沒有人傻到直接跳出來說,要和奧斯曼帝國斷交。大家都很清楚,隻有奧斯曼帝國在陸上絲綢之路牽制西歐勢力,他們才有可能壟斷海上絲綢之路。在短期内,他們不能失去這個強大的盟友,可也不能眼看着他們在旁邊割肉啊。
有人指出,要牢牢控制匠戶、封鎖技藝。可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勉強。中華地大物博,幅員遼闊,人口衆多,匠戶數目更是十分龐大,他們能怎麼控制,難道還派人日夜不停地盯着這些庶民不成。
戶部尚書王瓊就歎道:“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天長日久,總有疏懈的時候。這豈非是勞心勞力又一無所獲?”
工部尚書畢亨則更熟悉匠戶的情況:“朝廷雖有獎賞匠人的恩典,但所及畢竟有限。暗室欺心之人,隻怕不在少數。”匠人和商人可不管什麼聖人之言,既然儒家的聖人讓他們累死累活,還沒多少好處,那幹脆就改信這個谟罕蓦德的聖人呗。反正,馬六甲這些地方,不都是信谟罕蓦德嗎?
廳中又回歸寂靜。月池暗自發笑,“又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不想認可匠戶的工作也行啊,那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技藝和人才被敵人奪去,自家卻不斷走下坡路。
劇烈反對心學的理學家們已經糾結地腸子打結了。從内心來說,不論是伊斯蘭教,還是心學,他們都想全部攆出意識形态領域。隻是形勢比人強,如今已經到了“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時候,心學再怎麼樣,也是在沿着儒家的脈絡在發展啊。
文官還在遲疑,宦官和武将卻沒有這些顧慮。
司禮監的反應非常之迅速,表示他們願意接納這些匠人,給予他們職位。反正太監升職系統也是混亂的,他們不介意再混亂一點。
武将馬上跟着附和,甚至還拿出了舊例,孝宗爺時,有人名為呂紀,極善花鳥畫,深得孝宗爺賞識。可宮廷畫院無官秩,所以孝宗爺就給了他一個軍官的職位。他在朝時,曆任百戶、副千戶、指揮,直至指揮同知。如今這些有功于世的匠人,也可以走呂紀的老路嘛。這當然是誇大之語。匠人和畫師有本質區别,就算是朱厚照本人,也不可能給身在賤籍之人這麼高的官銜。不過現在是吵架,當然要說得狠一點。
這簡直是明目張膽地搶人。不忿之人腹诽了千萬遍,李越就這麼看着?但沒人敢真的去瞪她。
月池明知這是為何,卻無意加入争執,她是來做裁判的,不是來下來比賽的。
她抿了一口藥茶。直接開啟了下一個話題:“奧斯曼是軟刀子割肉,佛郎機卻是硬刀子傷人,如何應對,也合該議一議。”
這又是另一個大難題。打是肯定不能再這樣無休止地打下去。可要是退步和佛郎機人做生意,那又如何對得住無辜死去的同胞,這是奇恥大辱。
大太監李榮遲疑片刻道:“要不,勒令佛郎機人交出罪人,視他們交出的犯人人數,來決定貿易的種類?”
這誰聽了不叫一句絕,不愧是在宮裡搞了幾十年陰謀詭計的大行家。一塊鐵闆是很難打穿,可要是分而化之,不就容易多了。
可武将堅決反對,鎮遠侯顧仕隆道:“這仍是和他們交易,有違我們的禁令。”
“兒郎們打了勝仗,我們反而要讓步,豈非是讓他們白死了!”“這種口子不能開,必須要讓這些洋人,付出慘痛的代價。”能坐在這裡的武将,一半是經過武舉考驗的勳貴,一半則是從底層靠軍功爬上來的将官,身上仍有血性在。
李榮道:“這是計謀,又不是真的要和他們長期貿易!硬碰硬的消耗不可取!”
宦官和武将又開始争論不休。内閣首輔楊廷和敲了敲桌子:“好了,各退一步如何。”
王鳌道:“怎麼說?”
楊廷和道:“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不自出力。”
月池道:“請教元輔,誰為友。”
楊廷和道:“未曾犯我領土者,皆可為友。”這是要借刀殺人。佛郎機人想争取到大明的貨源,那麼其他國家呢?
這就是帝國的精英,當他們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于維穩時,要打破他們的架構,比登天還難。可隻要走出那個死循環,讓他們的目光投向外面,他們一樣能讓敵人為之膽寒。
楊廷和看向月池:“你對西洋之國,最為熟悉。在你看來,誰最宜成為我們的朋友呢?”
月池默了默道:“佛朗機人侵略了北非的休達及其臨近的數個港口。休達交通便捷、又接近金礦和鹽礦,是支撐佛朗機擴張的核心基地。摩洛哥人飽受苦楚,一直在艱難作戰,抵抗侵掠者。”
金礦、鹽礦!五軍都督府的人聲音在發顫:“那我們身為天朝,很該主持公道啊。”
月池的聲音很輕,似是在開啟一個夢:“可我們該怎麼做呢?”
這下,沒人再起無謂的争端。大家開始群策群力,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直接派兵是肯定不行的,一來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未必幫得上忙,二來萬一人家把他們當作和佛郎機是一丘之貉,那就問題大了。所以,第一步,先派遣使者,向當地君主表達他們的善意。第二步,開展淺層交易,售賣各類藥品、布匹和小型火器,展示他們的實力。第三步,進行深度合作,火炮、戰艦都可以賣。大明得到自己想要的金礦,摩洛哥人得到打退侵略者的武器,而佛朗機人得到抱頭鼠竄的下場。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不過,劉瑾又指出,不能把雞蛋放進一個籃子裡,還要西歐内部找到能牽制佛郎機人的合作方,如此才可确保萬無一失。聽說那裡有無數彈丸小國,本來也不是鐵闆一塊吧。
這下兩條牽制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見雛形。衆人已說得口幹舌燥,心中卻湧現自豪。看看,這麼難對付的事,他們還不是也一樣想出了辦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則得千人之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當下看來,同心也沒有這麼難,不是嗎?”
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辯解,有人要想要申訴,想要通過言辭為自家争取更多的好處。月池卻沒有聽下去的興趣,時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讓,也不需要委婉。她隻需要直白地告訴在帝國的中樞,她覺得這麼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們要明确一點。三堂共治是一貫的傳統,不會因誰折騰得厲害就被打破。”所以,别想着獨吞、别想着獨占,這是不可能的。
衆人心中咯噔一下,這是早已有預料的結果,他們雖然有點遺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還遠不到躺在功勞簿上數錢的時候。貪得無厭,隻會給強敵留下可趁之機,最後落得個雞飛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榮華。”
這是勸告,接下來,就是警告了。
“最後,對内對外的路線,都已初定。可路線要成真,離不開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協作。切記,順天順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違人違。大家已經辛苦了大半年,别鬧得前功盡棄。”簡而言之,誰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誰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該怎麼分工了。”
這次會議,定下了後續發展的基調,那就是以和為貴,共克時艱。在大朝會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