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渴不渴,我給你倒碗水喝。
改革是需要動力的,不到火燒眉毛的危機關頭,多方勢力不可能輕易達成一緻。而時至今日,時機已然顯出成熟之态。沒錢就是最大的動力。诏書很快就下發,吏部所請裁革的五十九名官員悉數被清退。
這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驚擾,除了被裁汰的本人外,其他人心中并無波瀾,甚至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兩京部院寺監的上官,面對手下人的哭爹喊娘,求爺爺告奶奶,隻是一攤手道:“朝廷是實在無銀,養不起閑人了。年紀大的回家養老,年紀輕的回家等候調職,這已是皇天開恩了。你們既然道自己有能有功,為何不去考遴選。”
有的人真動了念頭,而有的人卻是悻悻離開。這樣的局面,在大九卿的意料之中,也是他們樂意看到的。他們以為這般節省下來的冗費,能勉強支撐一下,讓他們緩一口氣,騰出手來去想法子,尋找其他的開源之法。
然而,超乎他們預料的是,當吏部和戶部再次清算出數字時,他們才發現,就這麼省下來的蒼蠅腿,連塞牙縫都不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叛亂之禍,起于庶民之苦,以武相壓,非根治之策,加以撫恤,才是治本之法。而撫恤是需要本錢的。
戶部與吏部又開始商議。戶部尚書王瓊長歎一聲:“隻能再裁汰了。”
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不願意将反對派的仇恨全部背負在自己身上,所以鐵了心要拉吏部下水。既然李越要當這個出頭鳥,那就讓他去呗。反正李侍郎的頭鐵,扛得起這口大鍋。鍋他去背,錢大家來使。戶部也不必克扣官員的薪俸,為群臣所厭。
他的如意算盤,所有人都清楚。吏部尚書梁儲道:“裁革官吏,是為公心,而非财貨。難道,你是要将去官視作生财之道嗎?”
王瓊辯駁道:“這怎麼敢。隻是,近年内官員,視國初之舊額已增數倍。冗員太多,動滋煩擾,民生艱難。這本是财政虧空的一大本源。您為吏部天官,三朝元老,其間底細,您當比我更清才是。”
梁儲一時語塞,吏部右侍郎王鳌聞言老神常在,悠悠道:“應否裁革,需查議來說。更何況,此事茲事體大,更應慎之又慎。”
王瓊的面色一僵,梁儲和王鳌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官是要裁的,但不會匆忙裁革一大批,也不可能為太倉馬上弄來一大批的銀子。
王瓊道:“可國家危機,就在眼前,你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梁儲道:“若因解一事,又害一事,公理同樣不複存。再說,開源節流之道,難不成就隻剩這一條。王尚書若有異議,大可奏請聖裁。”
這下輪到王瓊被堵得一窒了,他心念一動,看向月池道:“李侍郎如何看?李侍郎思睿觀通,秉公明斷,定有高見。”
一時之間,所有目光都齊刷刷地集中在月池身上。月池的手指微動,原來這就是六部之争。往日她離朱厚照太近,站得太高了,以至于看不清下面的争執,時至今日,她才真正地加入進來。
月池緩緩道:“天下武職,洪武初年僅有二萬八千餘員,成化五年增至八萬一千餘員,約莫翻了整整四倍。而加上文官一起合計,已經有八九萬之數。職守日紊,數亦難稽。【1】本以為是衆人拾柴火焰高,結果卻是三個和尚沒水喝。曆代先帝,俱重裁革之事。隻是,往往是一裁就亂,不裁則膨。諸公以為,何也?”
一直沉默的戶部侍郎儲巏終于在這時開口:“不裁則膨,是因入仕不正之道太多,隻一味裁革,不閉歧途,到底無用。”
月池饒有興緻問道:“儲公以為,何為歧途?”
儲巏素來體弱,語速較緩,可一字一句,卻如驚雷一般:“行賄攀附,恩蔭太濫,傳奉不止。”
行賄攀附是指在高級官員在收受賄賂後,上奏增設官職,提拔官員,以謀私利。恩蔭是指給勳職官子孫的加贈官位。至于傳奉官,是指不經選拔,而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位。
這樣的話,哪怕是今日的月池,也不會當衆說出來,而儲巏居然就這麼幹了。在座之人,眼中既有佩服,又有擔憂。
月池想了想道:“我記得,儲公在先帝時,任過考功清吏司郎中?”考功清吏司郎中分屬吏部,負責天下官員的考核。
儲巏看向她:“李侍郎好記性。”
月池撫掌道:“難怪、難怪,您因身體不适,多次乞休,萬歲卻皆不允,隻叫您靜養之後複職,果然是國之股肱。這裁不掉的原因,想來是已是說清楚了,那麼一裁就亂,又是為何呢?”
梁儲在一旁接口道:“往日裁革,皆是隻裁不清,官制職責紊亂,理政自然不成,往往到了後頭,又需再次增設職位,以應政事。是以,裁汰、厘清,必須同步進行,否則隻是徒勞無用罷了。這也是為何非得徐徐圖之的緣由所在。非是我等不為生民計,而是這二者皆為國之大政,都不可輕忽。”
謝丕在一旁連連點頭:“梁尚書所言甚是。如隻為财貨,就擅裁官員,萬一引起了更大的亂子,又該如何。”
王瓊聽到此言,情知是擰不過大腿,已是面色如土。他度月池的性情,還是不肯死心:“部分官職,的确不可輕動。但有一些适時革除,卻是國家之幸。譬如恩蔭過濫,傳奉過多之事,早成久患。這當是吏部之責啊。”
這一句反将一軍,又把吏部衆人問住了。即便是梁儲和王鳌對視了一眼後,也欲應下來。他們畢竟不是一推四五六的人,該擔的責任,絕不會推卸。
然而,他們正待開口,卻被月池攔住了。她道:“這自是我等義不容辭。隻是,下官擔憂的是,杯水車薪,難救燃眉之急。下官倒有一策,能有立竿見影之效,就是不知您,願不願開這個口。”
王瓊乍聽心中喜悅,可他到底謹慎,沒有一口應下,而是道:“願洗耳恭聽。”
月池道:“天下之事,極弊可慮者,莫過于宗藩祿廪。我記得以往計算過,天下歲供京師糧約四百萬石,可供諸王府的祿米就有八百五十萬石左右。【2】”
此話一出,衆人俱變貌失色。誰也不想到,李越時至今日,居然還敢在宗藩上打主意。昔年汝王世子案的血流成河,在座的人想起來,依舊心下膽寒。
有人立馬就忍不住道:“李侍郎慎言。宗藩之事,非同小可。”
月池淡淡道:“此一時,彼一時。兩宮太後與聖上一再儉省,足見仁心,宗室亦乃太祖後裔,想必也是深明大義。”
謝丕聞言一愣,他明白月池的意思,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朱厚照本人的開支都在大減,更何況這些旁支。
王瓊顫聲道:“您是說,要去減親王、郡王的歲祿?”
月池奇道:“您這麼驚奇幹什麼。這又不是沒有先例。”
這說得是自洪武年間起,曆代帝王都依據實際情況,對宗藩歲祿進行調整。
王瓊的眉毛早就擰成了兩個疙瘩:“可這往往是,雖減祿米,又增莊田啊。興王的事,你們忘了嗎?這一來一去……”
月池微微挑眉,對他又高看了幾分,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心中自有一杆秤在。
弘治時期,朝堂雖明令禁止輔導官引誘親王奏請莊田,但是當時的奏請與納獻依然不斷。到了弘治十三年時,先帝爺還自己打臉,賜興王湖廣京山縣近湖淤地千三百五十餘頃。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當時的戶部尚書周經極力反對,但仍然無濟于事。
月池道:“興王與先帝同為憲宗爺之子,乃至親兄弟。”
“正因如此,萬歲……”王瓊說到一半,突然卡殼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月池,四目相對間,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皇上是獨子啊,他沒有兄弟。現下這些的宗室,說來都算是隔了一層的旁支血親。皇上連自己的開支都肯儉省,豈會舍不得向旁支下手呢?
月池看他們的面色,暗自發笑,到了今天這個節骨眼上,大家夥終于感受到了隻生一個的好處。
然而,出乎月池預料的是,王瓊到最後還是斷然拒絕:“豈可削宗室,保臣下呢?”
兩部議事,最後還是不歡而散。梁儲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你這個拗脾氣,究竟什麼時候能改,你以為以王瓊之能,他會不知道這些。他既然不做,就還是有所忌憚。”
月池想了想道:“他畢竟是初登高位,乍一遇事,就去削宗藩歲貢,的确是有些過了。不過,我相信,他的拒絕隻是想表明一個态度而已,其實早已心動。”
王鳌的眉峰一皺:“你不會又要向聖上去苦求吧?含章,三思而後行。”
月池看着他們擔憂的眼神,忍不住發笑:“先生們毋憂,我又不是愣頭青。什麼事都直接碰上去。再說了,現下鬧成這樣,最急的可不是咱們。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的去頂着。”
梁儲一愣,他猶疑道:“他真的會急嗎?”
月池失笑:“當然,他長這麼大,還沒為銀錢發過愁呢。”
月池一回家,就準備就寝了。她如今睡得這樣早,連貞筠都有些擔憂。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道:“這個人從前一宿一宿地不睡,我還以為是要成仙了。可現下又這麼整日昏昏沉沉的,這也……”
時春卻知是為什麼,她歎了口氣道:“她這是回家了,繃着的弦才松了。就讓她睡吧。讓大福卧在她身邊。這樣,她就不怕了。”
貞筠心裡一痛,她對時春道:“那你呢,你近來睡得好嗎?”
時春伸了個懶腰,她道:“我和她不一樣,她心思重,我心寬。我在草上都能睡,更何況是家裡了。”
貞筠看着她凹陷的眼窩,卻沒有點破,而是道:“那我管不了那麼多,安神湯不可能隻煮一碗。咱們都得喝,這是補品,又沒有害處。”
月池驚醒時,房中一片漆黑。她伸手想去摸大福,卻摸了一個空。她茫然無措地坐在床上,滿頭大汗,兇口起伏,仿佛墜入了幽深的水域之中。一雙手在此時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怎麼了,又做噩夢了?”
月池一凜,她朝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掙開他的手:“……這麼晚了,您怎會在這裡來。”
朱厚照慢慢将手收了回去,他道:“朕本是想找你來議事,結果見你睡得太熟了,就想等你醒過來。”
适才被他抱在懷裡的大福,早就聞聲一躍而起,蹦到了月池的床上,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月池抱着這個毛絨絨,暖烘烘的小身子,這才漸漸平息下來。
她靠着床道:“臣無事,隻是夢而已,醒過來就好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夢見什麼?”
他隻聽李越輕笑一聲:“還能有什麼,死人罷了。”
朱厚照道:“你時常夢到這些嗎?”
月池道:“還不夠多,再多見幾次,就習慣了。”
朱厚照被堵得一窒,卻強忍着沒有發作,而是道:“你渴不渴,我給你倒碗水喝。”
月池如被冰雪,這才從情緒中掙脫出來。她聽見了悉悉簌簌的聲音,情知是他要起身了。她下意識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擺,她嘴唇微動:“……我不渴,你陪陪我說說話。”
他一愣,清晰察覺出了她态度的軟化。他重新落座,柔聲道:“你想說什麼?”
月池一時卻語塞了,她好像很少不帶任何目的和他談話,到了真的要轉移話題閑聊時,居然一時想不出。她忽然靈機一動道:“你腰間挂得是什麼?”
朱厚照一愣,他輕輕道:“……是一隻箫。”
月池渾然不知這箫的内涵,她隻是慶幸找到了一個緩和的契機:“吹一曲給我聽聽吧。”
朱厚照心潮湧動,他沒想到,她居然會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他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