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各懷鬼胎,面上卻是一派其樂融融。
兩人起身後在同一個屋子裡洗漱。月池揮開了要來服侍她的小太監,用洗面藥洗臉。所謂洗面藥就是添加了香白芷、沉香、白檀等香藥制成的肥皂團,抹在臉上既馥郁,又潔淨。月池本就生得白,如此一洗,更是膚光如雪。朱厚照一面讓太監梳頭,一面偷偷地看她,在月池察覺後又不自在地咳了咳,問道:“你平時用什麼洗臉,怎麼那麼白?”
月池頭也不擡地拿起青鹽:“天生的。”
朱厚照切了一聲:“朕才不信呢,你一定是偷偷用面脂了。”
月池用青鹽刷完牙方道:“猜錯了,臣一直是光明正大地用。”
朱厚照一聽忙讓小太監将他的面脂拿過去,月池打開小巧的玳瑁盒,微取了一點勻面,隻覺甜香滿頰。她一陣惡寒,平日為了顯示男子氣概,她連面脂都不敢用味濃的,沒想到真男人反而把自己弄得香噴噴。月池轉過頭去一看,“真男人”今兒還穿了一件绛紫色的常服,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居然還在往自己頭上簪花。月池眼睜睜地看着他把一朵明豔的木槿花簪到了頭上,還在西洋玻璃鏡前轉了兩圈,興高采烈地問衆人他是不是風流潇灑。
月池實在說不出違心之語,周圍的小太監倒是一疊聲地誇萬歲龍章鳳姿,乃天下第一美男子。朱厚照聽後越發志得意滿,朗聲說賞。月池仿佛看到一隻孔雀在她眼前搔首弄姿。她低下頭不忍直視,忽而卻覺頭上一重。她愕然擡頭,正對鏡台,一隻淡粉色的木芙蓉正簪在她的冠上。而在她身後,朱厚照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月池更覺汗毛直立,她下意識摘下花擲在桌上。朱厚照的笑意一僵,他心思一轉:“你還在為那樁事埋怨朕?”
月池起身看向他:“一早還是不要擾了您的興緻,我們先看猴戲,看完再說。”
朱厚照沒有說話,沉着臉走了出去。月池也肅容跟上。随侍的太監宮人更是噤若寒蟬,氣氛十分的凝重。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般沉悶的氛圍一到西苑卻即刻被打破了。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不遠處的場上,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猴子!
廣場上至少有二十多隻毛茸茸的猴子,它們正三三兩兩地玩耍。當皇帝駕到的聲音傳來時,一旁的耍猴人都跪下行禮,而猴子們也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回頭望向這裡。猴子們淡褐色的皮毛在日光下閃閃發亮,一雙雙黑葡萄似得眼睛齊齊盯着他們,清澈的眼神盡是好奇。朱厚照神色不由緩和,他正想說些什麼,耍猴人們卻忽然呵斥猴子:“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點行禮!”
話音剛落,猴子們居然全部轉過身來,兩隻爪子抱到一處開始作揖。年長的猴子做得是像模像樣,年幼的小猴卻是東張西望,憨态可掬,朱厚照一下就被逗樂了,他大步流星坐到當中的椅子上,頭頂黃羅傘墜下的流蘇随風搖擺。他笑道:“你們還有什麼本事,拿出來給朕瞧瞧。若是有趣,重重有賞。”
耍猴人們喜不自勝,領頭的一個忙上前道:“小的們近日排了一出新戲叫《兩軍交戰》,還請皇爺評鑒。”
朱厚照興味越濃:“你是說,你們要讓這群猴子交戰?”
“正是。”耍猴人又朗聲道,“勞公公将咱們家的馬牽上來。”
馬?朱厚照和月池面面相觑,這猴子難道真成精了,還能騎馬不成,他們正疑惑間,就見百獸園的小太監牽了一群狗上來。耍猴人打了個呼哨,打頭的七八隻猴子就像風似得竄上犬背,它們不僅自個兒立得穩穩當當,還知道抓住狗繩。耍猴人忙給它們戴上紙做得頭盔,一紅一籃顔色不同。
朱厚照忍不住直笑:“真是靈巧至極。”
耍猴人又一甩鞭:“兩軍歸位!”
一群猴子們立刻動了起來,分别站在自個兒的将軍身後。而負責它們的訓猴人忙齊齊湧了上來,給它們穿上或紅或藍的小馬甲。每隻猴手裡還都發了木制的兵刃。月池凝神細看,有拿刀的,有拿劍的,還有拿長槍的。
耍猴人朗聲道:“兩軍交戰,以和為貴,誰搶得馬多,誰就是赢家。”
朱厚照此刻已然大笑出聲:“它們還真聽得懂?”
一旁的小太監湊趣道:“肯定聽得懂,猴子這東西,可聰明着呢。”
月池卻心知肚明,這一場把戲不知訓了多久,猴子們隻怕早就了然于心了,這話是擺明是說給我們規則的。隻聽鳴鑼一響,兩群猴子即刻打成一團,什麼刀槍劍戟,一律當作木棒使用,乒乒乓乓打得熱火朝天。而狗早如離弦利箭一般射了出去,在遇見敵方時,狗汪汪直叫,猴子也叽叽喳喳地吵嚷。沒說幾句,雙方就開始在“馬背”上推攘。有幾隻紅隊的猴子立刻就被推下馬,地上的藍隊猴見狀一股腦地沖上去,居然有三隻猴站在一隻狗身上的奇景。狗當然不樂意,開始滿地狂奔,可無論如何,都沒法把猴甩下去。還有的猴雖然氣力不足,但腦筋靈活,一見敵不過,就立刻旋身吊在狗肚子上,然後啃了狗一口,狗吃痛汪了一聲就跑,就此逃過一劫。
這情景實在是既有趣,又激烈。朱厚照不住地拍掌歡呼,到這一場大戰結束,他的手都拍紅了,朗聲道:“來啊,朕要重賞藍隊,連人帶馬,都賞!”
藍隊的耍猴人面上滿是狂喜,跪下不住地磕頭,猴子們也乖乖巧巧地作揖。
紅隊的人卻面色不佳,其中一個出列半真半假道:“啟禀萬歲,我們紅隊一向厲害,适才不過是大意失荊州,我們鬥膽懇請萬歲再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們一血前恥。”
朱厚照本來就沒看過瘾,一聽還有這出,當然是立刻應允。這下又是聲勢浩大的一場對戰。紅隊果然不負衆望,大獲全勝。朱厚照同樣也是喜笑顔開,重重有賞。兩支猴軍就因為皇帝的興緻高漲,這一上午被迫打了四次。
人因為賞賜而不知疲倦,猴卻已經累得不想動了。月池既不想虐待國家保護動物,也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下去。她眼見朱厚照還要再看一次兩軍對壘,忙插嘴道:“萬歲,您這是何必,反正不論誰勝,您都有賞賜,那這麼打下去又有何意味,不如就到此為止吧。”
朱厚照笑道:“看這個不就是看個樂子嗎,再說了,這兩隊都是朕的猴,不論誰赢,都是給朕長臉,朕當然都要賞了。”
月池還待再辯時,卻突然動作一頓,她仔細将朱厚照的話在嘴裡翻來覆去嚼了幾遍,一時靈光一現,福至心靈。她的心頭湧現出巨大的喜悅,讓她一掃從戴家出來時的頹廢。
這變化太明顯了,朱厚照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他難掩驚異地問道:“你怎麼了?你剛剛在想什麼?”
月池擡頭,明眸宛若琉璃瓶:“您看樂子,也不能竭澤而漁啊。若累壞了猴,豈不是得不償失。”
朱厚照這下足以斷定,他絕對是想到了什麼,可他回憶适才和他說的話,明明是在說猴啊,是什麼能讓他歡喜成這樣?
對君主來說,最好的臣子需兼具才幹、美德、順從三種特質。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十全十美的大臣根本不存在。最得用的一般是兩類,一類是如劉瑾那般,雖聽話能幹,卻是狐鼠之輩,可以重用,但必須時時牽制敲打,才能避免他利欲熏心,鑄成大錯。還有一類就是李越這樣,才德兼備,卻桀骜不馴,可以作為心腹,卻必須防備他自作主張。
朱厚照過往的經驗告訴他,一旦發現他有着這樣的端倪,以勢壓人完全行不通,昨晚他那樣敲打他,他居然還是固執己見,看來關鍵還是要費些周折,以理服人。這是他駕馭臣下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他不能隻享受持正不阿之輩帶來的益處,卻不承擔弊端。
想到此處,朱厚照也定下神來,他終于大發慈悲放了猴子一馬,還命人送了幾車瓜果犒勞這些辛苦的“将士”,接着他就屏退左右,和月池漫步在金鳌玉蝀橋之上。時值金秋八月,秋風送爽,天清氣朗,站在橋上遙望太液池,隻覺水平如鏡,心曠神怡。
朱厚照道:“朕知道你同情戴珊的遭遇,不忍心讓他們家吃下這個啞巴虧。”
月池一愣,她看向他,朱厚照歎了口氣:“朕雖然不喜戴珊冥頑不靈,可他畢竟是出自忠心,一想到那三個孩子就這樣平白無故被毀了一生,朕又何嘗不心生憐憫。隻是朕身為天子,不能事事從心而為,必須顧全大局。現如今邊軍和京軍正在逐漸輪換,京中護衛交替,正是空虛的時候,即便要動手,此刻也絕不是良機。成大事者,需知百忍成金。”
月池心念一動:“您是說,軍隊輪換過後,您就會着手給戴家一個交代了。”
朱厚照道:“一旦時機成熟,朕自然會還戴家一個公道。可在那之前,你不能一直将徐延昌扣在牢中徒生枝節,先把他放出來。剩下的事,我們再慢慢從長計議。”
這聽着倒是誠意滿滿,言辭懇切的樣子,可仔細一思忖就會發現,他這完全就是一個拖字訣,借她的口,去安那些文官的心,時間一長,此事自然不了了之,畢竟天知道時機成熟是什麼時候。
可這對她來說,卻是一個機會,她大可将計就計。想到此,她忙作心悅誠服狀:“萬歲英明,是臣一時心急了,反倒錯怪了您。”
朱厚照道:“咱們之間,何須如此客套。你不要真以為朕是鐵石心腸之人就好了。”
月池笑道:“怎麼會呢,我知道,您昨晚說得都是氣話,說來也怪臣口不擇言。”
兩人各懷鬼胎,面上卻是一派其樂融融。一旦背過身去,立刻就開始了自個兒的打算。月池前腳一走,朱厚照就叫來谷大用,他還是不放心,要找人盯着她。而月池則直接去找了謝丕,開始了她的移花接木大計。
谷大用被匆匆召來,一聽朱厚照的命令愣在當場。他低頭問道:“奴才鬥膽,若是李相公一意孤行,奴才待如何?”
誰知這話一問,皇上卻久久沒有回應,他忍不住擡頭一看,皇上皺着眉竟然無言以對,半晌方道:“你盡力攔住他,但願他不要辜負朕的苦心。”
谷大用心下震動,昔年李越欺瞞還是太子的萬歲,被罰到靜室内抄書,抄得滿手都是血。可如今,他可是要公然抗旨,萬歲居然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了。這是何等的破天荒。谷大用與劉瑾、馬永成等人不同,他能年紀輕輕在東宮時就混成朱厚照身邊的近侍,就是靠他聰明果敢,并且會抱大腿。剛入東宮時,他依附的是馬永成。後來馬永成不敵劉瑾,他便又通過李越攀上了王嶽,并同時與李越打好交道。
這個策略果然得當,他未滿三十歲就當上了禦馬監的掌印太監,由一個被大太監揉扁搓圓的小内侍,變成一言就能殺人的大宦官。昔年那些肆意折辱過他的人,如今都要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求他不要揭發他們的罪過。可他既然高升,怎能還像以往一般忍氣吞聲。他被朱厚照營造的表象完全迷住了心神,在内宮大動幹戈,午門外的鮮血有他一大半的功勞。
等一場大清洗過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他根基不深,得罪的人卻是一大串,除了那些有意攀附他的人,他幾乎沒有盟友。他這才開始後怕,可是事已至此,他也隻有緊緊攀附皇權,同時抓住他沒有得罪過的外朝官員,第一要緊的自然是李越,他一心一意地跟着這位驚才風逸的心尖子走,時時給他傳遞宮内的消息。本以為是背靠大樹好乘涼,畢竟萬歲對李越一直是恩寵有加,可這李相公不知是怎麼的,怎麼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作死,害得他還以為又要換大腿了。
谷大用深吸一口氣,還好萬歲顧念舊情,隻要他能把李越說回轉過來,不僅能在萬歲面前賣好,李越也會感激他的恩德。想到此,他忙躬身道:“爺放心,奴才一定将此事辦得妥妥當當,絕不會讓李禦史步入歧途。”
朱厚照點了點頭,按理說監視臣下不是禦馬監的活,可王嶽忙着查出兇手,劉瑾又與李越有隙,隻有與李越素來關系不錯的谷大用去,他才能放心,希望李越能夠安分守己,他既不想下狠手磨平他的棱角,就隻能指望他自己想通識時務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