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
一輛公交車停停走走地行駛在柏油路上。
十二月了,天氣越發寒冷,江都也帶了些冷意,寒風蕭瑟,将樹上的葉子紛紛吹落在地,在地上薄薄的鋪了一層毯子。
公交車内響起機械的女聲播報:“下一站,永樂公墓,請要下車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
溫峋本來垂眸坐在椅子上,聽到播報,微微掀起眼皮,黑沉的眸子裡閃過些許緊張和無措。他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大男孩,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麼多年沒見,他有些慌亂。
他今天早上的飛機到江都,直接來了墓地。跨國走私案已經基本處理完成,剩下的公安該抓的抓,法院該判的判,和他已經沒什麼太大的關系了。
他估摸着許星那邊也快結束了,所以提前回了江都。
等她過兩天去找他的時候,他早就已經不在了。強硬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他沒辦法,隻能換一種方式疏遠她。
否則,等她到自己面前,他恐怕連走都走不了了。舍不得是一回事,更多的是不想走。
她不在,他做決定反而能更快,這樣挺好的。
公交車在站台停下,他站起身,下車。
寒風猛烈地撲過來,他擰了擰眉,然後大步走進風裡。
依舊先去墓地旁邊的花店買了一束鮮花,又在另一家店買了一點水果,最後去香燭店買了一些祭祀用品。
一路上他都低着頭,很沉默,身上那股子鋒芒畢露的勁被他收斂的一幹二淨,一種沉重的,讓人透不過來氣的愧疚和悲傷壓在他身上,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很頹喪。
他付了錢,拎着東西,朝着熟悉的保安亭走去。
走得近了,聽到裡面傳來一陣郭德綱的相聲,他便知道今天值班的是誰。
裡面的相聲還有一小段沒講完,他也沒去催,徑自靠在保安亭一側的牆壁上,修長的腿微微曲起,後腦抵着牆,下巴稍擡。
下颌線條流暢,少了平日裡的鋒利,變得有些柔和,輪廓深刻的喉結上下滾動着。天空陰沉沉的,這會兒突然下了毛毛雨。
細雨斜絲,輕飄飄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微涼的感覺,讓他睫毛顫動了一下。随後,他小聲說:“爸媽,我來看你們了。”
“原諒兒子不孝,還是沒臉去見你們,對不起啊,這些年沒能來看你們。四年前出了點意外,現在才回來……”
說到一半,他收回了下巴,頭微微垂下,額前幾根碎發鑽進睫毛的縫隙裡。放在大衣裡的手,握緊了放在裡面的一根棒棒糖。
許久後,他才輕輕抽了一口氣,斷斷續續說着這些年的遭遇。
“……還想和你們說一件事兒,不過說了你們肯定得罵我。但……我一個人憋着實在是他媽難受了,你們就讓我任性一回,說給你們聽吧。”
“四年前,我喜歡上一個姑娘,是楊阿婆的孫女。她是我見過這世上最漂亮的女孩,但我很害怕,”他自嘲一笑,“害怕自己護不住她,害怕她走了你們的老路,所以我拒絕了她,還讓她傷心了。”
他頓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喃喃道:“我可真是個混蛋,我明明都舍不得她哭……”
保安亭裡的相聲停了,溫峋止住自言自語,做了一個深呼吸,臉上又恢複了吊兒郎當的笑意,帶出幾分灑脫不羁的模樣。
如果忽略他通紅的眼眶的話,确實很灑脫。
他敲了敲保安亭的窗戶,值班員下意識轉頭,一眼就看見溫峋帶着抹漫不經心的笑,垂眸看着他:“大爺,好久不見,這些年身子骨還硬朗哈。”
老大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盯着他那張臉看了兩秒之後,“蹭”一下站起來,滿目震驚:“你你你……”
溫峋挑眉,哂笑一聲:“我?”
大爺:“你不是死翹翹了嗎?!”
溫峋:“……”
他收起撐在窗台的手,直起腰,似笑非笑的:“我說大爺,四年不見,你就算不念着我點好,也不能上趕着咒我死吧?”
大爺立馬反應過來失言了,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哎喲,你瞅瞅我這嘴!”他上前去給溫峋開門,心裡眼裡都是熟人相逢的開心,“别在外面站着了,快進來,這天多冷啊。”
“不過這還真不怪我口無遮攔,誰讓四年前那小姑娘說你可能都不會來了。這四年,也沒見你過來,肯定以為你出事了。”
溫峋跟着他進了保安室,聽見他的花,眉心蹙起:“小姑娘?哪來的小姑娘?”
天冷,大爺去給他跑了一杯熱茶。
熱水一下去,茶葉就浮在杯面,有幾朵打了幾個旋,又緩緩落回杯底,緊皺的葉身漸漸舒展開。
把熱茶放在他面前,大爺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四年前七月中的樣子吧,也是我值班,那姑娘抱着花,說要來給18拍18号掃墓。我問她是誰,她說是你女朋友,還說你以後可能都不會來了,她替你來。所以這四年,清明,忌日,春節都是她一個人來的。”
溫峋身子猛地僵住,伸出去端熱茶的手停在空中,他像是被一記驚雷擊中,愣愣地忘了反應。
大爺看着外面打着旋的落葉,沒注意到溫峋情緒的變化,又喝了一口熱茶:“那姑娘生得是真好看,嬌俏俏的,就是太瘦了。她說是你女朋友,我還不信……”
後面大爺說了什麼,溫峋都聽不太清,他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呼吸困難,臉上的血色漸漸退下去,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知道了。
她都知道了?
關于他的過去,關于他的無能和懦弱。
可是,既然知道了,為什麼還要這麼一意孤行地留在他身邊?
這傻姑娘,她就不怕嗎?
他這麼努力地想要和她劃清界限,她怎麼總是那麼不聽話啊?
保安亭開了暖空調,熱風吹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可他卻全身冰冷,如墜冰窖。
四年,她每一年都替他來看望他的父t母,一個人承受着所有的得失,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推開。
他臉色微微發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巴掌。
事實上,他也确實這樣做了。
清脆的巴掌聲在小小的保安室響起,把值班的大爺吓了一跳。
正想說什麼,溫峋的手機突然響了。
掏出來一看,是許星給他發的消息。
他迫不及待地點開,因為太慌亂,指紋識别失敗了三次,他不得不抖着手,一個一個按下密碼。
手機解鎖,進入微信,點開語音。
女孩委屈的,哭腔濃烈的聲音傳來。
“……溫峋,你不要我了嗎?”
溫峋渾身一顫,整顆心髒尖銳地疼起來,像是有人拿着錐子用力鑿進去,鑿得他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語音是自動播放的,她說:“……等我難過好一點,我就不讨厭你了。”
溫峋難過得想哭,那是他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姑娘。
“……我就在這裡等你……我不騙人。”
他再也顧不得其他,起身拉開保安室的門就往外沖。
大爺驚了,似乎沒想明白他怎麼突然來了,又突然走了,追到門邊喊:“诶,小夥子,你這些東西……”
但那人已經跑得很遠很遠,将他的話抛諸腦後。
大爺想了想,把他的東西收起來,往18排18号走去。
淩冽的冷風裡,溫峋疼得心尖發顫。
他真是天底下十惡不赦的大混蛋,他怎麼能丢下她一個人,他怎麼舍得讓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