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内,以中軸為線,鋪滿了鵝卵石,其兩測乃人工挖造的小溪,溪邊種滿了桃樹,雖現在是深秋,但陳瑀仿佛能感覺到那初春滿院桃花盛開的光景。
中軸線上立着一處四面開放的涼亭,亭子四邊的竹簾用粗布麻繩高高卷起,涼亭内布置着一處石造座椅,桌子上擺放着幾壺小酒,和幾盞瓷盅。
圍着桌子坐了四人,他們年歲不等,最大的觀其年齡約莫有八十歲,最小的一位大約二十來歲。
陳瑀在唐伯虎的帶領下來到了這幾人身旁,還沒坐定,但見其中一人手生六指,笑問道:“可是錢塘陳瑀陳廷玉?”
“正是!”陳瑀答道,同時心中已經有了定論,想必這就是被稱之為四大才子的祝允明,因手生六枝,又自稱枝山。
“梅香,來,泡茶。”祝允明笑道,眼中竟然漏出與他那年紀不想仿的狡黠,仿佛是要捉弄陳瑀一般。
梅香看了一眼祝枝山笑道:“曉得,泡去哉。”
沒過多久,那喚作春香的小丫鬟便端了幾杯茶過來,這時祝允明笑道:“适才我與梅香的對話,便是一則謎,請答出一則七言詩,方可飲茶。”
其餘幾人都搖了搖頭,笑侃道:“枝山又要發難了,這臭毛病見了誰都要捉弄一番。”
“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便覺眼前生意滿,東風吹水綠參差。”陳瑀笑道:“這梅香,來,可破解為“春到”,茶,人家草木也,梅香答,曉得便是知,合起來便是“春到人間草木知””
“哈哈,妙妙妙,妙極,不愧是唐子畏的好徒弟。”祝枝山拍手叫好。
那唐伯虎也笑道:“那是自然,不過這“泡”可是多餘了呀?”唐伯虎聽到陳瑀的破解,笑問道。
“老師,您沒聽丫鬟說,泡去哉麼?合起來欺負我呢。”陳瑀也笑道。
陳瑀這作答完後,那正在喝茶的三人差一點噴了出來,那個老一點年歲的笑哈哈的道:“這小家夥,好生有趣,倒不是那書呆子一類之人。真如子畏說的那般,倒是個伶俐的人。”
“廷玉,來,為師給你介紹。”唐伯虎道:“這是我們幾個的老師,沈周石田先生沈周,沈啟南。”
“學生久仰石田先生大名,早聽說您的畫乃吳中一絕,早已羨厭不已,如今見了真容,正是學生之幸。”陳瑀道。
沈周擅書法、書畫,他是“吳派”的開創者,與與文徵明、唐寅、仇英合稱“明四家”。更為厲害的是,四大才子中,唐、祝、文三位都是他的徒弟。
“小小年紀便取得鄉試第二,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說完好像又想到了什麼,對一旁祝枝山道:“你也莫要灰心,争取今年會試一舉拿下,還有昌谷。”
“廷玉,這位是祝允明,字希哲,号枝山!”說完又指着那個年歲最為小的道:“還記得為師走之前說明年和你一同會試的徐祯卿麼?”
“原來是枝山先生和“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的昌谷先生。”
“這一句先生可不敢當,我早已經被枝山先生打擊的體無完膚了,每每出詩謎、燈謎,沒有一次可以解除,倒是廷玉小小年紀竟這般的才氣。”徐祯卿道。
“額,可不能在說這文才了,要說文才衡山先生也決不再衆人之下,奈何這可笑的科舉……”
“今日飲酒為樂,莫要說這些不悅之事。”那被喚做衡山先生的道。
說罷六人便開始大喝起來,這些人都是寫才富五車之人,這喝酒間酒令百出,妙語連篇,無關乎年齡,無關乎财富,頗有種淡泊名利,隐居山水的樂趣。
少頃之後,幾人都喝的酩酊大醉,唐寅便照顧這幾位良師益友在桃花塢内幾間破敗的房子内睡了起來。
唯一沒醉的可能就是陳瑀和唐寅了,唐寅泡了幾壺清茶,便問陳瑀道:“有心事?”
“啊?老師怎知?”陳瑀驚訝的問道。
“十幾年的沉浮,這人間衆相早已經看透,你這點兒心思還能看不出來麼?”唐伯虎道。
額,果然還是太年輕了,陳瑀本來以為自己刻意隐藏的都已經夠深了,想不到這老狐狸還是一眼就看穿了。
“你莫要奇怪,這本領可不是誰都能看出的,觀一人之心事,當先觀其眼,雖你隐藏的夠深,可那雙眸子還是出賣了你。”唐伯虎給陳瑀斟了一杯茶,自己也抱着那熱氣騰騰的粗瓷大杯喝了起來。
“學生确實有事。”陳瑀現在也是三分微醺,也沒有覺得唐寅給自己倒茶之舉動有何不妥,端起茶杯便喝了起來,邊喝邊把自己來蘇州前家中的境遇一點點說了出來。
“所以你此次來就是為了躲避?”唐伯虎道:“躲避終究不是什麼辦法,點點小事你便心生逃避的念想,日後如何為官?如何造福百姓?幾年前為師遭受那千般萬般的冤枉、折磨,甚至一度懷疑人生,這些年整日流連丹青、遊玩,卻覺得也别有一番的滋味,當你領悟了存在世上的意義,你會覺得何事都不能困惑于你了。”
“這是為師去京師的時候,和我一同進入考場的那位陽明兄說的,為師認為頗有道理,若是有緣你可以認識那位王陽明先生。”
“額,理學大師王守仁?”陳瑀心中一驚,這個名字對大明來說意義和于少保一樣!
“那我當不當認?”陳瑀問道。
“為師隻能說出為師的觀點,認,她生你便是一種莫大的功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有何比這層血緣關系更重的呢!”唐伯虎道:“這何嘗不是對一種人生的曆練?”
陳瑀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便昏昏沉沉的睡了下去。
翌日一早,陳瑀拍着那頭昏腦漲的額頭,來到井邊打了一壺清水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
卻發現亭子内,唐伯虎正在手持丹青,目觀遠山,十分認真的繪着那“秋晨山霧畫”,陳瑀也随着他的眼神望了過去,但見雲霧缭繞的山間,一曲蜿蜒小路在霧中若隐若現,路上有一樵夫,正扛着那雙肩上早已砍伐好的柴木下山。
陳瑀來到了唐伯虎的身旁,但見一副渾厚潇灑、氣勢磅礴的霧山畫躍然于之間,長期的遊曆生活,使得唐寅的畫中帶着一絲吳地畫家中沒有的那種豪邁!
一筆一畫勾勒的都十分認真,寫完之後又用那俊逸的趙體書法,提上一首自作小詩。最後落款“桃花庵主”。
“起來了?”唐寅落款之後,這才問一旁的陳瑀道。
“恩。”陳瑀回道:“老師這幅畫既有宋人之風,但又融合元人之筆,當真是佳作!”
“隻是喜歡,喜歡的東西就去鑽研,這是我唐寅的風格,既然你懂欣賞,這畫便送給你吧。”他笑道:“走,為師帶你去集市吃點兒東西,讓你領略蘇州之意。”
“哎,已經領略過了。”陳瑀歎了一口氣。
“怎得?”
“甫一到蘇州城,便有調把行騙,幸有道長提醒,這才沒被騙了去,可誰知沒逾多久,身财又丢了,本還尋思着給老師帶一點東西,可誰知最後還是空手而來。”
“當真得可憐,不過你這種年輕的客商,簡直是蘇州城内搶手貨,無論是調把行騙,亦或是那風月之所,都愛你這樣的人哩。”唐寅笑道。
陳瑀見唐寅和自己打趣,心中感概,這還真的是當初那位唐一濁老師麼?到像是一位風流倜傥的才子多過幾分,這幾個月的遊曆讓唐寅改變了許多,不過這樣的唐寅顯然比那唐一濁要好,也是陳瑀希望看到的。
天色尚早,二人來到集市,唐寅便帶着陳瑀前去了一家湯包店,他對陳瑀說這家店在蘇州可是千萬般出名。
陳瑀還沒聽唐寅這麼誇過一家包子店,不禁好奇,到想去嘗嘗這個店的包子究竟有多麼的好吃。
唐寅帶陳瑀七拐八拐,終于到了地點,本就饑腸辘辘的陳瑀,看到這包子店前那排隊的人,猶如洩了氣的皮球,他道:“人太多了,我等還是換一家吧?”
“如何能換?全蘇州隻有這一家最為出名好吃,來到蘇州若不吃這一家湯包店,簡直等同于沒來過蘇州!”唐寅道:“等!”
陳瑀覺得既然唐寅都這麼說了,那就委屈一下自己的肚子,多等一會兒吧,将近等了辦個時辰,終于騰出了空位置,屋内并不大,但是布置的卻十分的得體,二人來到角落的一隅,叫了兩籠湯包和兩碗稀飯。
唐寅道:“告訴你,一會兒别被燙着,這湯包皮很稀薄,裡面裹有豬肉,但更多的卻是一層湯汁,我第一次來吃便被那湯汁燙出一嘴的泡,你吃時要長點心。”
“謝謝老師。”什麼湯包沒吃過?金陵、蘇州、無錫,但凡在後世排上名号的湯包就沒有陳瑀沒吃過的,所以唐寅是多慮了。
不一會兒,便見一小娘子端着兩籠湯包走了過來,隻見那唐寅三魂已經去了七魄,盯着那小娘子的背影久久不做一絲動作,直到陳瑀讓他趁熱吃的時候,他才拿起筷子,将一晶瑩剔透的湯包塞入了嘴中,這一入嘴,眼淚都要燙出來了,一口氣全部吐了出來。
陳瑀抿嘴一笑,又看了看身後那小娘子,心中有了一絲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