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南京,天晴。
此時,正值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季節。
而近幾日,炎炎的夏日以及難耐的高溫,也已經讓城中的百姓吃了不少苦。人們甯可久居屋舍,也不願外出耕種或是狩獵。
然而,有人休息,那便要有人忙碌。
這連續幾日醉人的高溫,已經讓城南的一處義莊之中,變得臭氣熏天。
義莊,顧名思義,行的便是俠義之舉。
可即使初心是好,但面對着十餘具無人認領,又日漸發臭的屍體,任憑誰,隻怕都會頭疼不已。
“難道朝廷就不管管這些人的死活了嗎”。
一臉氣憤的王武,正用力的踢向了義莊外的一個老楊樹,憤然道。
他在此地看守着破舊漏雨的義莊已有三年之久。
頭兩年這世間還算太平,可自從燕王入了京,登了基。他這處義莊裡的‘生意’确實比往日,好上了不少。
但這‘生意’指的自然便是死人的生意了。
“呸!媽的,這是什麼個世道”。
能願意在這義莊看守之人,心中難免的也會有些許俠義之心。
可是每當王武面對着這些屍體之時,他都會心生愧疚,因為他無能為力。
因為他知道這些屍體是從何而來,他也知道朝廷也并不是不想管,而是沒人敢管罷了。
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真若是天子的子孫們犯了事,哪又有幾個人,敢治他的罪呢?
…………..
莊嚴無比的皇宮深處,這普天之下最有權利的那個人所處的房間,卻遠遠不如他所管轄的疆土那般有氣勢。
銅爐裡的焚香漸漸散去,隻留下厚厚的香灰,門外那漸去的陽光照進了這處凡屋,那些撲至的煙塵,在這光線之中纖纖可數。
房内鋪着淺灰色的石磚,左右依次站着十數名朝中大員。此時并非朝會,所以這裡也并不是金銮殿,隻是一處偏殿罷了。
大明王朝的皇帝,今日并沒有坐在那高高的龍椅之上,隻是随意的揀了把椅子坐着。
皇帝今日穿着一件青色的便服,腰間紮有一條盤龍金絲帶,烏黑的長發束的緊緊,隻是偶爾會在鬓角處發現幾絲銀線罷了。
他就這麼随意的坐在椅子上,比四周站着的臣子還要低一些,但他身上的那股氣勢卻像是身處這世界的最高端,與諸神平坐。
今日國事已畢,留在這屋中所相談的便不再是民間疾苦了。
皇太子朱高熾在左手第一位。因為身寬體胖的緣故,他的站姿顯得有些怪異,他整個人有點向右傾斜,似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右腳之上。
他知道今日父皇喚他入殿,所謂何事。自從當上了太子後,他的父皇便常常會讓他在自己的身旁學習,學習如何說話,學習如何處事。
二皇子漢王朱高煦在右手第一位。
他長的跟他的父親,那名場間唯一坐着的那名男子很像,他也是他的幾位兄弟之中,和他的父親長的最像的一位。
他今日身着紫紅錦衣,衣繡龍紋,這身衣服也是他父親貴為皇子之時,偏愛的顔色。
他也知道他的父皇喚他來,所謂何事。畢竟,他被封王已有半年之久,可他卻從未去過他的封地,哪怕是去看上一眼。
“父王,兒臣何罪之有,您要處我荒郊”。此言說的有些激動,但也有些悲傷,似乎還夾雜着一絲絲的不甘。
他始終都不明白為何,為何這太子,會是他那體弱多病的兄長,而不是他。
就在二皇子說出此話後,他身後的那幾位各部大臣也溫言相勸,聖上自有決斷,如何如何。
而戶部尚書王晏忽然上前決然道“陛下,雲南之地多荒野,又是多朝有罪之人的發配之地。若是讓二皇子此等尊貴之軀,前去化外之地,隻怕會有失皇家體面”。
對于王晏的話,二皇子顯然是很滿意的。這太子之位雖然已定,但皇家嫡幼之事,自古便是異數。
所以,這有異心之人,自然還是會有的。
皇帝的眉頭不為人知的緊了一緊,不過并沒有人敢盯着天子的臉去看,所以也沒有人會去在意這些小細節。
然而,解缙卻是低着頭,用餘光發現了天子眉宇間的那一絲煩躁。
于是便上前正聲道“三皇子已經前去封地有數月之久。而漢王此時若再不啟程,隻怕這于禮不和”。
他是新任的禮部尚書,而且儒宗朝天門向來最注重禮數,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東宮的人。
對于這幾人的發話,皇帝已然盡收眼底。
他的心中也已經有了決斷,但他似乎還想繼續聽着。
于是就見他悠悠的問道“楊尚書對此事,可有看法?”。
兵部尚書楊士奇其實并不想參與進着皇宮内院的家務事,他很清楚皇帝陛下喚幾人來此的用意。
而且,他也很清楚若是言出一錯,隻怕是會步了前朝那方孝孺的後塵。
于是就見他上前恭敬道“回禀皇上,雲南地處邊疆,的确分屬化外之地。若是讓二皇子前去雲南,的确有失皇家體面。所以,不如該封他地,好讓二皇子行漢王之任”。
楊士奇此言一出,頓時便讓解缙心中一驚,“好一個楊士奇。此言既不得罪二皇子,亦不得罪太子,而且也回答了聖上之話。隻不過,就算你清風明月,隻怕也敵不過往後的滾滾紅塵”。
對于楊士奇的一方話,皇帝卻失顯得很平靜,他隻是微微的一轉首,看向了太子,道“你有何看法?”。
“父皇,兒臣也覺得這化外之地的确難為二弟了。還請父皇另封它地”。太子已然是鞠了一深躬,懇求道。
對于一個如此肥胖之人,這樣的動作,已經足以讓它喘氣了。
但他自幼便是宅心仁厚,而且自己這幾位同胞嫡子又是在靖難之時相互扶持,照應,一共進退。
雖然也曾有數名臣子向其進谏過二皇子的兇行以及暗地裡的不軌,但他作為兄長,卻還是不想見到自己的幾位至親,會像李唐時期的那幾位皇子一般,刀劍相向。
皇帝其實早就料到太子會說出此話。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太子心兇寬廣,宅心仁厚。
“既然太子為你求情,那便改封青州”。隻見皇帝又是平靜的說道。
這不過這份平靜之中,卻藏有深深的意思。
這青州二字一出,場下又是議論紛紛。這裡并不是金銮殿,所以也并不講究殿前儀範。
就在場間衆臣議論之時,就見二皇子擡起了他那高傲的頭顱,面向了皇帝,道“兒臣何罪,父皇要處我瘠土”。
他的雙目之中已有淚水滑落,但他卻沒有哭。
因為他知道,他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父親,最不喜歡的,便是哭字。
青州一地,向來貧窮,百姓幾乎食不果腹。
所以皇帝方才将此地說出,才會引的衆臣議論。
眼看着自己二弟落下淚來,心善的太子也是于心不忍,他知道自己的這位二弟在戰場之上是多麼的勇武過人。
他也知道,其實對方才是和他的父皇最為相像之人,不僅是容貌,還有武功,以及個性。
所以,他便又是開口道“父皇,青州一地雖比雲南好上一些,但也還是片瘠土。兒臣懇請父皇收回成命,另封它地”。
對于這太子之言,此時的皇帝卻是沒有在認真的思索。而對于這二皇子眼中的淚水,此時的皇帝卻也是視而不見。
他隻是铮铮看向了窗外的落日,他想起了當年。當自己還隻有十歲之時,他的父皇也将他封在了北方,遠離京師。他想起來自己那時候的心情。
那時候,他也想哭。
隻不過,他,沒有。
“此事,日後再議。都退下吧”。
就在皇帝那冷冷的聲音之中,衆臣及兩位皇子,也都是恭敬的告了退。
隻留下了皇帝一人,在這偏殿之中,待至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