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新霁的積雪銀光閃閃,天空藍得無可挑剔。雪花覆蓋了每一個屋頂,矮小的胡楊樹在街上依次排開,樹枝上也堆滿了積雪。一夜之間,雪花塞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雪花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田長歌完全睜不開眼,冬日的第一場雪就這麼悄然而至了,田長歌緊了緊略顯單薄的皮襖,哈出一口雪沫白似的霧氣,身子猛的打了一個機靈,室内溫暖如春,和室外冰凍三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實在不願意在這樣的日子出門。
“我們得開始了。”英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眼前,今天的她打扮的格外出挑,一身蓬松細絨的灰鼠裘衣,腳上套着一雙黑色的牛皮雪靴,如雲的秀發藏在一頂大氈帽裡。陽光照在她臉上,秀骨天成,風姿綽約,紅撲撲的圓臉上更是平添了幾分妩媚與秀色。
“我有點不想在今天放風筝了。”田長歌嗫嚅着說道,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睨着今日特别與衆不同的英瓊。
“今天是個好日子。”英瓊一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讓人浮想聯翩。
“也許我該回家了。”盡管美人在前,田長歌依然提不起興趣,作出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漠姿态。
“男子漢,大丈夫,原該闖蕩江湖,不說做一番事業,就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英瓊絲毫沒有透露出一點挽留的語氣,反而讓田長歌不知‘計将安出’了。
“公主那邊...”
英瓊這才從心慌意亂中回過神來,緩緩的說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得有個定見,我才好回去覆命。”
“要不我們今天自己做風筝?”
“真的?這可是你吃飯的本事,你不怕你以後在黑水城沒飯吃?”
“無妨,等你學會做風筝了,說不定我再來這裡的時候,能收到你從幽燕飄過來的‘信使’。”
英瓊咬了咬銀牙,此時的她腦海中臆想出一副千裡風筝寄相思的美好畫面,當她擡起那雙妙目的時候,正好與田長歌投過來的一陣火熱的目光相觸,心弦猛然撥弄了一下,對方的眼中流露出無法形容的溫柔,而且他的儀表不俗,性情真誠,言語謙和但并不木讷,她一下子心軟了。
于是這一下午,田長歌便帶着英瓊到黑水城的市場去買竹子、魚膠、線、紙。他們花了幾個時辰,打造風筝的骨架,剪裁那些讓風筝更加靈動的薄棉紙,田長歌甚至在風筝的翅膀上一左一右畫了兩個小人兒,左邊鍋底黑的是田長歌,右邊梳着兩個小辮子的是英瓊,整個過程英瓊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恙,田長歌樂在心頭,賣力做風筝的勁頭更足了。再接着,他們還得自己準備線。田長歌說等風筝做完後想給英瓊和公主一個驚喜,英瓊紅着臉追問不疊,田長歌偏偏接下來隻字未提,緘口不言,英瓊便像個啭鳴的小鳥圍着田長歌轉個不停,田長歌生怕最後惹得她不高興,不得不将驚喜說了出來---他希望英瓊、公主或者更多的人能加入‘鬥風筝’的大賽中。
原來田長歌的家鄉在寒風呼嘯、雪花飛舞的時候,所有的少男少女都會加入到鬥風筝的大賽中,聽說好多少男少女正是通過這種獨特的方式暗生情愫,情定三生的。不過用來牽引風筝的線是經過特殊處理過的,事先要将一梭子線放進一桶混有琉璃屑的魚膠裡面,接着把線挂在樹上,讓它風幹。第二天,他們會把這為戰鬥準備的線纏繞在一個木軸上。等到雪花融化、春雨綿綿,參與鬥風筝的少男少女的手指上,都會有一些橫切的傷口,那是鬥了一個冬天的風筝留下的證據。
田長歌雖然手把手,事無巨細的将風筝制作的過程全教給了英瓊,隻是她設計的風筝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難逃悲慘的命運,後來田長歌不得不一股腦的代勞了,看着那些惟妙惟肖的‘大魚’、‘蒼鷹’、‘大雁’、‘大蜈蚣’将整個院子都快擺不下了,英瓊像個小女孩一樣東摸一下,西摸一下,愛不釋手,隻是讓田長歌奇怪的是,幕後的主顧‘公主’卻一直沒露過面。
更讓田長歌意想不到的是,在忙碌了數天後的一個清晨,當他睡足了覺推開門的時候,那些沒經過他指點的‘大魚’、‘蒼鷹’、‘大雁’、‘大蜈蚣’等居然都跑到天上去了,密密匝匝觀望的人們在人行道上,在屋頂上,為白皚皚雪地中男男女女的風筝鬥士鼓勁、加油、喝彩。英瓊,還有那個有個一面之緣的公主,她們也不知疲倦的加入了其中,隻見她們手裡的線時而猛拉、時而速放,目不轉睛地仰望天空,力圖占個好位置,以便割斷敵手的風筝線。而風筝大賽的最大功臣田長歌,似乎悲劇的被排斥、被抛棄了,田長歌悲情的站在雪地中,欲哭無淚,呆若木雞。
空氣中傳來一陣絲線被崩裂的輕微聲,英瓊手中那隻帶着某種特殊意義的鴛鴦風筝牽引的琉璃色亮線被對手割斷了,此時的那隻失去控制的風筝漫無目的的在天上飛,地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一群追逐随風飄揚的風筝的少男少女,‘公主’似乎特别善于鬥風筝,來回牽扯之間,又有數隻風筝罹難,直到它們盤旋着跌落在田裡,或者掉進某家的院子裡,或挂在樹上,或停在屋頂上。
接着在臨近街區奔走的人群越來越多,從這一刻起,似乎所有人都享受到了鬥風筝的樂趣,這裡面同樣包括剛開始怅然若失的田長歌。整個追逐過程十分激烈:追風筝的人蜂擁着漫過大街小巷,相互推搡,某個小孩爬上挂滿冰渣的胡楊樹,去撿風筝,結果樹枝不堪重負,他從幾丈高的地方跌下來,摔得再也無法行走,但他跌下來時手裡還抓着那隻風筝,臉上沒有絲毫的痛苦之色,甚至挂着一種勝利者的笑容。
“你還愣着幹嘛,還不去把我們的風筝追回來。”
“太瘋狂了,這誰想出來的。”
英瓊乜了一眼遠處與最後一位對手正在酣戰的‘公主’,田長歌這才猛然發覺這位‘公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此刻每個追風筝的人都厲兵秣馬,躍躍欲試,他們朝向那個他們預計風筝跌落的地方,繃緊的肌肉蓄勢待發,脖子擡起,眼睛眯着,鬥志昂揚。
田長歌消失在街角,等他再次現身的時候,他手裡抓着那隻依然顔色鮮亮的‘鴛鴦’,風筝大賽已經分成了勝負,戰場上隻剩下了‘公主’手中那隻并不起眼的‘大雁’,她等那隻風筝飛的足夠高,最後視野中的‘大雁’濃縮成一個小點後,突然掏出一把短刀将亮閃閃的琉璃線割斷了,‘大雁’朝南飛去,麗人則朝那個方向矗立着,久久不語......
哪天晚上,黑水城舉行了盛大的篝火晚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們圍着燃燒的火焰載歌載舞,散發着身體裡的激情,一輪彎月之下,男男女女們正并排坐在一起,說着一些綿綿的情話。田長歌一晚上想從英瓊口中打聽‘公主’的真正身份與來曆,哪知打翻了一壇山西老陳醋,雙方之間一股濃重刺鼻的酸味。
“聽說‘公主’也來自江南,這些年一直在找一個人。”
“她是漢人?”田長歌真的驚異了,他沒料想自己這個假漢人居然今日遇到了一個真漢人,“怎麽,怎麽又在遼國,而且還是大遼國的‘公主’?那這麼說她也懂得漢人的語言了?”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的漢語,還有我寫的漢文,都是‘公主’教的,她知道的可多了。”
田長歌臉一紅,開始套英瓊的話,他現在很想弄清楚這位‘公主’的真正身份,“我生長在南地,不了解北邊的情形。”他說:“孤陋寡聞,教你見笑。”
“我怎麽會笑你!”
“是,是!”田長歌打鐵趁熱,“英瓊,你能不能将‘公主’的過往,說一些給我聽聽?”
不過英瓊左右而言它,并不想将‘公主’身份過多的透露給眼前漸漸心生愛慕的田長歌,女人的共同敵人是男人,但女人卻是為男人而死,英瓊想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所以她開始大談特談契丹的曆史起來。
在中國的東北部,流淌着兩條重要的河流。
一條叫做土河,也就是今天的老哈河,發源于醫巫闾山。
一條叫做潢河,也就是今天的西拉木倫河,發源于大興安嶺南端。
這兩條河都從高山上奔流而下,一路翻山越嶺,流到平地上,最初的洶湧澎湃也漸漸舒緩,最終,在木葉山下,他們彙合在一起,共同孕育出一片水草豐美的綠色草原。
就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騎着雄健白馬的神人雲遊至此,看到這片茂盛的莽莽草原,他震驚了。他松開缰繩,信馬由缰,從土河上遊,一路順河東行。
與此同時,一位久居仙宮的天女,也被人間的美景所吸引,降臨到人間。她坐着青牛馬車,從“平地松林”沿着潢河順流而下。
神人與天女都沉醉在美麗的景色之中,不知不覺,竟然同時來到了兩河交彙的木葉山下。頓時,他們都愣住了,望着出現在自己視線裡的人,怔怔出神。
清風拂過,草原上掀起如同海浪般的潮湧,藍天、白雲、碧水、佳人,構成一幅唯美的畫面,讓兩個人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們一見鐘情了。
于是,神人與天女結為了夫妻,放開馬缰,卸下牛車,在這片美麗的山前草原上定居下來。
神人和天女共生育了八個兒子,這八個孩子長大後,各自成家立業,繁衍生息,最終壯大成了契丹的八個部落。
神人與天女的相遇,青牛與白馬的傳奇,可能僅僅隻是一個傳說。然而,契丹人對此深信不疑,所以,每當有軍事活動或者遇到春秋祭祀,他們必然用青牛白馬作祭品,以此來表達對祖先的敬意。
太祖耶律阿保機建國以後,又在木葉山上修建了始祖廟,神人在南廟,天女在北廟,并塑造了兩人以及他們八個孩子的神像,每年按時供奉。每當戰争爆發之前,都會來這裡祭告祖先,祈求保佑。
多年以來,契丹族都在遼河流域過着悠閑的遊獵生活。他們自給自足,餓了有牛、羊、馬肉做食物,渴了有山泉、遼河水以及馬奶、羊奶做飲品,穿的是動物獸皮和自己制作的粗布衣服,少與外界相通,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然而,這樣與世無争的生活,卻也給他們的發展帶來了一定的局限——生活條件遠遠比不上中原的農耕部落。
認識到這一點以後,契丹人糾結了,他們一方面想要擁有世外桃源一般的部族生活,另一方面又渴望過上優越的物質生活。但是,自古好事難兩全,怎麼辦呢?在激烈的争論之後,最終,少數服從多數,契丹族人決定與中原進行試探性的接觸。
這時的中原,在經曆了五胡十六國亂華以後,北魏迅速崛起,統一了華北,成為雄踞北方的一頭雄獅。
周圍的民族和部落眼看着北魏敗胡夏、破柔然、克北燕、服北涼,與南朝隐隐形成對峙之勢,馬上意識到憑借自己這些武器不夠精良、氣勢不夠雄偉、人口不夠衆多的“小喽啰”,根本沒法跟北魏叫闆兒,于是紛紛派遣使者,牽着駿馬、趕着牛羊、捧着珠寶、抱着珍禽異獸,來到北魏朝貢,以表自己的忠心和對北魏的服膺。
正準備與外界互通有無的契丹族一看機會來了,也馬上派遣使者來到北魏請求朝獻。北魏皇帝看着衆多朝賀部族以及堆成山的貢品,心裡一高興,就準了全部的朝獻請求,契丹族自然也被列入其中。于是,再往後的十餘年裡,契丹族每年都按時派遣使者向北魏貢獻名馬。
這一年,契丹族同往年一樣,派出使者帶着禮物浩浩湯湯地前往北魏朝獻。卻沒想到,就是這次普普通通的朝賀,卻為契丹日後幾十年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朝獻的使者頭頭叫做何辰,他帶着禮物來到北魏後,北魏皇帝,也就是顯祖文帝拓跋弘正值龍顔大悅之際,竟意外地像接待其他民族的使者一樣接待了何辰。這讓何辰受寵若驚,他強自保持鎮靜,但内心仍然波濤洶湧,興奮、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等到賜宴之時,更見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拓跋弘竟然讓何辰坐在了最末等的位置。何辰激動得差點暈過去,這可是契丹族從未受到過的禮遇!生平第一次,契丹族終于與其他民族同席而坐、同等而居了!
何辰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朝獻一結束,就快馬加鞭帶着随從們趕回契丹。一回到契丹,何辰就馬上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告訴首領,并繪聲繪色地給族人講述了這次入魏的所見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