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過後,天色漸晚,晶日無輝,萬竈生煙,人們這才回過頭來,身邊某些熟悉的影子早已杳然無蹤迹,刹那間街頭巷尾哭哭啼啼的凄厲之聲響成了一片,讓原本門環上挂着香艾,内外燈火通明,高宅深院内慶幸這一切的大戶人家頭皮一陣發緊,悚然心驚。報案的老百姓早已将羅城的衙署擠得水洩不通,知事蘇康生和通判知事馬文祥迎來了有生以來最不尋常的一個端午節,和典吏等一行衙署吏員忙得焦頭爛額。
除了衙署,城裡另外一處行在也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薛文定等越來越娴熟業務的年輕一代賬房先生手中算盤上的珠子,從開始掌燈的那一刻起便噼裡啪啦的開始響個不停,五通錢莊庫存的現錢像流水一樣隻進不出,盡管從草市五通錢莊分号已經運抵了大批的準備金,但依然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這一場讓衆人有些始料不及擠兌的高潮,幾乎在挑戰所有人的體力和心理承受的極限。
作為此刻五通錢莊的掌門人,龐素秋承受着更大的心身上的雙重折磨,看着櫃台上越來越少,寥寥無幾的現銀和鐵銅子,排門外的儲戶毫不見少,反而如過江之鲫聚如蜂群。冷眼瞧着這一切的龐素秋一張俏臉上早已冷汗簌簌,也許過不了一時三刻,這幾個月來苦心經營的局面便會轟然倒塌,付諸于這場讓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的黑濁洪流大波。萬幸的是這一日來的都隻是一些散戶,讓龐素秋還能強裝鎮定,但是過了今日呢?結局龐素秋不敢想象,這些日子讓她很是充實,她可不想再次回到那孤燈隻影,行将就木的寂寞哀歎春閨之中了。
等到五通錢莊上排門打烊的那一刻,渾身累得像散了架的一衆夥計茫然不知明日将會是如何一番難以收拾的局面,人人的心頭籠罩着一叢濃雲密布的陰霾,龐素秋拉成的一張馬臉上依然不忘記擠出一抹強顔慘淡的笑容,并給大家鼓氣道:“今天這種局面隻是暫時的,放心,等吳當家的将綿州那批現銀拉回來,今日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其實龐素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心裡也沒有底氣,吳當家坐船離開也有些日子了吧,自己那個自作主張的女兒和黃仙芝更是一點音訊都沒有,這讓原本就心驚肉跳的龐素秋更是心急如焚,原本熱鬧如夕年的端午節或多或少沖淡了她心頭的某些焦慮,哪知又出了五通錢莊擠兌這一檔子事,偏偏家裡一個人也依靠不上。龐素秋拖着疲憊的身軀鑽入了一輛夥計早就準備好的牛車,她接着的下半夜,準備拜訪方薛餘三家的府邸,看能不能遊說這三家人抽出更多的現銀,在這緊要的關頭與五通錢莊和衷共濟,渡過這個難關。
五更初上,當龐素秋從本次遊說的終點方家出來的時候,已經困頓得完全睜不開眼睛了,看着天上那枚銀鈎一樣的彎月,龐素秋臉色浮現一抹幸福的微笑,如果遠方的他知道了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也不知道會怎麼回報她,她或許會對他提出一個簡簡單單的要求---借着他的肩頭好好的哭一陣。想起這個非分的要求,龐素秋再一次臉紅了...
牽一發而動全身,急景凋年,戰禍連連,原本就緊張兮兮的百姓哪兒受得了再一次在心頭上狠狠下去的那一刀。自從成都府這場鬧得沸沸揚揚的孩童失蹤案的消息在全城傳開之後,某些原本遊手好閑的混油子看見有利可圖,便紛紛開始往原本就心急如焚失去孩子的大戶門縫裡遞勒索信,裡面開出的贖金自然數額頗巨,這便是這場擠兌風潮的誘因。
這些日子,成都府家資頗豐的有心之人打聽出五通錢莊實則是由成都府十大富戶中的方黃薛餘四大家族支撐起這個局面之後,信心大增,因此這一個月來往五通錢莊裡面存錢的人越來越多,相比較五運錢莊這間幾乎由烏合之衆臨時畫虎謀羊,嘩衆取寵的小醜,在門庭若市,繁華了三五天之後,明智的儲戶紛紛再次倒向了五通錢莊,這讓苦心孤詣這一切的唐婉等人氣得杏目圓瞪,橫眉倒豎。端午這一天看見五通錢莊倒了血黴,自然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落井下石的機會。
這不,端午過後的隔日清晨,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被一個喜笑顔開的夥計從後門領了進來,此時離開排門營業隻剩下不到半個時辰,對方開口就問:“吳大先生在不在?我來找吳大先生有點急事。”
“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和我說,在這裡我能全全代表吳先生。”一臉倦容的龐素秋仔細打倆了來人兩眼,心頭隐隐覺得有什麼不太好的預感。
來人譏諷道:“這世道什麼時候開始輪到女人出來總攬局面了?”
龐素秋瞧着此人皮裡陽秋的挑刺模樣,忍不住抵了對方一句:“吳大先生還沒回來,有什麼要緊的事,你下次再來吧,恕不遠送。”
“知道了。”
來人說完這句,便拂袖而去,領那人進來的那位夥計喋喋不休的絮叨着錢莊的一筆不菲的存款就這麼不翼而飛了,之所以他對此人這麼巴結,因為那人許諾如果見到吳大先生,将立刻存五萬兩的現銀進五通錢莊,而這位夥計,也會得到一筆不菲的傭金,此刻因為龐素秋不作為而雞飛蛋打,自然對這位女老闆滿腹的龃龉。
其實這裡面大有文章,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宿敵五運錢莊的唐婉等人密謀一番後所遣派的,散播謠言的使者,他向别人說,吳檗看看事情不妙,遁回東京了,還帶走了五通錢莊的一大批現銀。
于是等到開排門的那一刻,就有人持着五通錢莊的存根來兌現,第一個來的“憑票據付銀”五百兩,說是要行聘禮,不但要現銀,而且最好是剛出爐的“官寶”。五通錢莊的夥計,因為吳永麟實行的夥計手底下的客人存滿一定金額後的提成制度,一向對顧客很巴結,特為到庫房裡去要了十個簇新的大元寶,其中有幾個還貼着紅紙剪成的雙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很快第二個來兌現八百兩,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這也是常有的事,無足為奇,但第三個就不對了。
這個人是帶了一輛闆車兩個腳夫來的,交到櫃上一共七張存根,總數兩萬一千四百兩,像這樣大筆兌現銀,除非軍營發饷,但都是事先有關照的。夥計看苗頭不對,賠着笑臉說:“請裡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費你的心。”說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這時龐素秋已接到報告,覺得事有蹊跷,便趕出來親自接待,很客氣地請教:“貴姓?”
“敝姓朱。請教!”
“我姓龐,廣字下面一個龍字。”龐素秋款款說,“聽說朱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
“兩萬多現銀,就是一千兩百多斤,大元寶四百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龐素秋又說,“五通錢莊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不曉得朱先生要這筆現銀啥用場,鄙人和成都府最大的幾家糧行,藥行,成衣鋪還有些交情,如果先生着急辦喜事或者以錢換貨,我可以為先生争取到一個好的價格,而且我可以直言不諱的告訴先生,這幾家商号的掌櫃便是這裡的股東之一,這樣一來一往,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朱的說,“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至矣盡矣,龐素秋如果再饒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好不容易建立起信任的五通錢莊的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連聲,馬上關照開庫付銀。銀子的式樣很多,二萬多兩不是個小數目,也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到最後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個疑問:莫非五通錢莊的存根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現?
等姓朱的一走,五通錢莊則到了打烊的時候,上了排門吃夜飯,龐素秋神情沮喪,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半碗飯,站起身來,向幾個重要的夥計招招手,到後面一個平時談事的小房間去密談。
“我看要出鬼!”她問,“現銀還有多少?”
“一萬八千多。”管庫的說。
“隻有一萬八千多?”龐素秋又問,“應收應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拿總賬跟流水賬來看,應收的是放貸給新草市各大商号的放款,總共十五萬六千多兩,這些都是分期還款,每月那些商戶還款數額有限,遠水解不了近渴。倘若再來一個姓朱的大戶,五通錢莊便徹底露陷了,應付的隻能算年中馬上付給方薛餘三家的分紅,一共七萬兩左右,這一項已經由龐素秋作夜拜訪三家府邸時承諾年底連本帶息一并付清,至于開出的散戶存根,就無法計算了。
“這樣子,今天要連夜去接頭。都是大先生的事業,急難相扶,他們有多少現銀,開個數目給我,要緊要慢的時候,請他們撐一撐腰。”
所謂“他們”是指吳永麟在成都府所設的紅粉香香水鋪、旗袍成衣鋪、油紙傘鋪、已經漸漸開始盈利的《新青年》。五通錢莊四個重要夥計,奔走半夜情況大緻都清楚了,能夠集中的現銀,不過十二萬兩。龐素秋将應收應付的賬目,重新仔細核算了一下,能夠動用的現銀,總數是二十三萬兩左右。
“應該是夠了。”龐素秋自言自語道,“隻要不出鬼,就不要緊。”她突然想起大聲喊道,“文定、文定!”
薛文定這些日子由于老爹薛發财對于五通錢莊的困境不聞不問表現得大為不滿,一氣之下和老爹大吵了一架,這幾日便搬到了五通錢莊暫住了下來,他的日子到也過得并不寂寞凄慘,方小玉、餘從龍時不時會帶一些珍馐美味來看他,薛文定的身材在家裡像坐牢一樣困宥于特定的空間之内,此時沒了任何的束縛,他和另外兩個夥伴大享口腹之欲,隻是五通錢莊這些日子太過忙碌,他圓滾滾的身材反而清減了幾分,方小玉,餘從龍帶來的那些肥雞肥鵝,其實有一部分是薛發财拖他們兩人帶過來的,他再三強調兩人必須三緘其口,薛文定自然被瞞在鼓裡。
薛文定今日和方小玉,餘從龍多喝了幾杯酒,算是兩人陪他補過了一個端午節,此時他腦袋裡暈暈乎乎的,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滿嘴吐着酒氣打盹,猛然聽見秋姨一喊,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酒頓時醒了一半。
“你‘大仙’供了沒有?”龐素秋見面就劈頭蓋臉的問道。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五月初七,是不是有些來不及了?”
“常言說,禮多人鬼不怪,提前供、提前供!現在就供。”
所謂“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燒酒,十個白灼蛋,酒是現成,蛋要上街去買。時已午夜,暈乎乎的薛文定敲排門買了蛋來,煮好上供,等他再次躺上床已經五更末了。
第二天薛文定在床上被人叫醒,來叫他的是和他一并來五通錢莊學習管賬的同學小毛,“文定、文定!”他氣急敗壞地說,“真的出鬼了!”
“你個蠻戳戳的瓜娃子大清早的瞎說些啥?”
“你聽!”
文定側耳靜聽了一下,除了市聲以外,别無他異,不由得詫異地問:“你叫我聽啥?”
“你聽人聲!”
說破了,果然,人聲似乎比往日要嘈雜,但“人聲”與“鬼”又何幹?
“你們去看看,排門還沒有卸,主顧已經在排長龍了。”
文定一聽,殘餘的睡意頃刻都吓得無影無蹤了,急忙起來,匆匆洗把臉趕到店堂裡,隻見龐素秋仰臉看着角落中正滴答有聲的四方銅制三足鼎立滴漏。
滴漏下方一個标滿刻痕的銅盤内早已積蓄了不少的清水,薛文定估摸着,再有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要卸排門了,就這時隻聽龐素秋頓一頓足說:“遲開不如早開。開!”
于是剛剛起床的文定,即時命大家将算盤從抽鬥中提出來,以一種輸人不輸陣的姿态豪氣幹雲的擺到台面上,準備好賬本及筆墨,開始參加工作,隻是排門剛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湧來,将他擠倒在地,初次見這種陣仗,被吓得不輕文定大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