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安道帶着另外一人趕到應家堡最中間的那處校武場的時候,隻見周圍人頭攢動,黑壓壓的每個角落都擠滿了人,而在這些人目光聚集處的三尺高台上,一個穿着也不是從哪個旮旯淘換回來的破舊皮子,腳上套着一雙破草鞋,自帶三分詭異氣息的男人目視前方,左手平舉着一面小旗子,口中也不知道在念着什麼歇語,而小旗子的下方,整齊劃一的蹲着應家堡幾乎所有的狗。遠處的應安道從來沒發現堡裡的狗居然如此之多,那裡蹲了不下一百多隻,難怪平時花錢如流水,看來光養活這一百多隻神氣活現的狗花了他不少銀錢。應安道凝神的間隙,隻見高台上的那人空着的一隻手往上一揮,周圍的狗像中了某種魔咒似的仰天像狼一樣齊聲嗥叫,原來應安道前不久在房間裡聽見的異樣聲音正是這群仰天長嘯的狗發出的。
“爹,這人什麼來曆?”看着不遠處的應大仁也圍在一圈人的周圍湊熱鬧,應安道連忙上去打聽這人的來曆。和當初道家的俗家弟子比起來,此刻的應大仁似乎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整個人臉色蠟黃,須發皆白,佝偻着身子的背後頂着一個還不太明顯的駝子,手上杵着一根紫檀木手杖,喉嚨裡嚯嚯嚯的響個不停,像刀鋸似的,近來耳朵好像也不靈光了,應安道喊了他一聲,他居然沒聽見。
說來也怪,應安道對養娘毫不手軟,對他這個爹卻百依百順,對方要什麼就給什麼,看着應大仁将近四旬的人卻好像提早進入了花甲之年,他心裡居然有一種莫名的酸楚,老頭子最近似乎大限快到了,每天躺在床上亂發脾氣,動不動就亂摔東西亂罵人,嘴巴裡盡說一些糊裡糊塗的話。今天見了廣場上的奇特光景,老頭子似乎精神好了起來,應安道也懶得打聽那人的來曆,規規矩矩的陪着老頭子在一旁看戲。
“大家好,我叫王仁苟,不是狗嘴的狗,是苟且的苟...”
應安道心裡一陣嘀咕,今年和姓王的犯太歲,怎麼剛殺了一個王季闳,這裡怎麼又來一個姓王的。就在他胡思亂想的間隙,應大仁原本癡呆的神色變得興奮起來,口中含糊不清的念着‘狗...哈...咳...狗’,臉上挂着笑,哈達子卻沿着嘴角留個不停,很快便将兇口那片濡濕了,慌得原本在一旁服侍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擦拭着。
“我當初...殺過...一隻老虎...”老頭子又開始胡念起來,應安道耳朵早已聽出繭子了,無外乎講的都是老頭子當初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力大無窮,如何如何生擒猛虎,如何如何在縣裡所有人面前多麼露臉,隻不過他還得耐着性子聽下去,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不過今天這故事的走向有些不太一樣。
“安道啊,你可知道...小時候...有段時間還吃過老虎下的奶,我從小可...沒你這樣的...福氣...你可是吃...虎乳長大的,你這...身子裡...有股虎勁...”
“爹,少說點話,來,我喂你喝口茶。”老頭子談興正濃,動一動那根檀木杖,便将應安道遞過來的一碗茶撥開了。
“我...當時...和現在...台上那姓狗的一樣...得意,我抓了一隻...老虎,還...順道撿了一個...兒子,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我...為了你,可以...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哪怕...将來...下了地獄,滾...油鍋我都...不怕,那賊婆娘...當初沒...安什麼...好心,後來你說把...她趕出去...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留着...她那樣的人...在身邊,隻會...帶來更大的...災難,對你...将來的...成就,她...隻會成為你的負擔。”應大仁猛咳嗽了一陣,總算讓喉嚨裡沒有讓周圍人難受的鋸子聲後,再次說道:“那賊婆娘,我現在還挺想她。她現在一個人應該過得挺美的,活的應該比我會久。”
應安道最後這句完全沒聽進去,老爺子的題外話也聽出來了,他可能想見昔日的舊人最後一面,隻是讓繼續活下去的他臉上怎麼挂得住?再怎麼說也是他設計将她趕出去的,再去求她回來,豈不是在自己的臉上直接刮了一個大嘴巴,這樣丢份的事情,以他今日的威望和地位,是絕對不可能做得出來的。
“你個逆子,你倒是說句話啊,老子當時把你由地獄帶回了人間,你現在卻想把老子由人間送回地獄。老子就應該把你留在師傅那裡,讓你活活餓死,也不至于像現在氣你老子我了。”應安道尴尬的虎着個臉,咬緊牙關不松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周圍的人不知怎麼在心裡偷着樂呢,隻是還能怎麼辦?所有人都有這一天,彌留之際連自己都不認識了,眼前像被什麼東西遮住了,在他眼裡見到的,也隻剩下惡了。
老頭子繼續罵罵咧咧個沒完,場面上卻有了一番變化,那王仁苟也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個布圍子,他在四個角上依次用刀掏出一個小洞,然後用蘸滿墨的毛筆依次在上面寫上了‘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九個号碼,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中,他依次将前面八套号衣穿在了精心挑選出來的八隻體型彪悍的狗的腰上,這狗穿上這号衣,立馬變得人模狗樣,惹得周圍的人一陣哄堂大笑,就連原本怒火正盛的應大仁也轉過去随着衆人笑個不停,一旁的應安道這才變得好受一些,隻是他想離開卻不太可能了,應安道一直用空着的那隻手緊緊的抓住他,早料到對方會逃了似的。
“各位,大家一定很奇怪,我這又在弄什麼幺蛾子呢?那各位稍安勿躁,請聽我細細道來,很久以前我的老家人冬至那天都喜歡吃狗肉,家家戶戶也養着狗,同樣村裡有一間狗王廟,平時大家都不會殺狗,隻有冬至這天是例外,聽說這天吃了狗肉,就會保佑這一年風調雨順,萬事大吉。隻是這狗是有靈性的,跟主子待久了,自然培養出了感情,家家戶戶也就舍不得讓狗離開自己,更談不上吃了。到了饑荒的年歲,這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人們見了那狗都開始流口水,這人心啊,隔着肚皮,保不齊哪天自己家的狗就進了人家的肚皮裡去了,這恰好到了這年的冬至,無論怎麼樣都該殺一隻狗讓大家過一個節,保佑來年的災禍都能避過去,村裡的裡正在全村苦口婆心的轉了一圈,硬是沒能弄一隻狗回來,裡正實在沒轍,最後想出了一個特别的辦法,就是讓每一家的狗出來進行一場比賽,落到最後的那隻,用來讓大家過冬至。”
“王仁苟,你家裡當時的狗跑的第幾名?”人群裡起哄道。
“就他現在在狗群裡一呼百應的架勢,不說第一,也是第二吧?”
“這小子名字起的好,人裡的王八,狗裡的龍鳳。”
“大家别猜了,聽他說。”
王仁苟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壓低了口吻輕輕的說道:“我家的狗最後成了祭品,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口糧。”周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人們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王仁苟苦笑一陣,接着說道:“那一年冬至之後,整個村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每個人瘦得像皮包骨似的,狗也是,就在此時,村子裡的狗一隻一隻的消失,最後這些紅着眼睛的餓鬼統一把矛頭指向了我,認為是我在報複他們,最後也不知是誰在我家裡搜出了當初我留作紀念的一條狗尾巴,這些人頓覺得找到了突破口似的,将滿腹的怨氣發洩在和他們同樣瘦骨嶙峋的我和我的親人身上,拳頭如雨點般落到我們身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渾身浮腫漲疼的自己被綁在一根枯死的樹上,身邊隻有一隻快要死的瘸腿老狗,它卻用它殘缺的牙齒用最後一口氣将我救了下來,等村子裡的人趕到時,看見一個新立的墳包,他們像生了一對狗鼻子似的将它刨了出來,然後歡天喜地的擡走了它,至于我,像完全忘了似的,或許他們是故意把那隻狗放在那裡的,把殺狗的罪名落在我頭上,他們則置身事外,吃上我殺的狗肉,讓自己能活下來。”
“後來你把他們的狗全吃了?”
“還是他們把自己的狗吃了?”
“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結局并不重要,反正最後他們一個都沒能活過來。”
“王仁苟,我就喜歡你這股狠勁,老子要是你,絕對下毒毒死那些王八羔子。”
“王仁苟,别吹噓你過去那點破事了,說說看,你今天準備用什麼新鮮玩意逗哥們些開心?”
“大家不缺那點口糧,殺狗這缺德事就更不可能做了,大家也就圖個樂呵,我們今天換個方式--賽狗賭錢。”
“王仁苟這點子老子喜歡,剛剛那狗追馬的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上不得台面。”
“王仁苟快說,這狗怎麼個賽法?”
“其實你們已經看見了,我已經在狗的号衣上寫下了賠率,那‘壹’代表一賠一;‘貳’代表一賠二;以此類推,‘玖’就代表一賠玖,至于這最高賠率的參賽狗,我還沒想好,我看不遠處的老爺子似乎有興趣想玩一玩,不如由老爺子最後來定最後這一參賽的狗。”
應大仁一聽,激動得立馬從座位上立了起來,他能在人前再出一次風頭,似乎滿足了他莫大的虛榮心,讓原本病恹恹的他頓時變得紅光滿面,如重生了一般。還别說,他身邊還真有一條合适的參賽狗,那狗和應大仁差不多老,老得差不多走起路來都左搖右晃打着擺子,耳朵搭聳着,臉上的皺褶擠成了波浪。當那條老狗被牽到王仁苟面前的時候,人群裡竊竊私語的,嘴巴上沒說,心裡估計偷着樂呢,剛剛老爺子在上面下了重注,一出手就是一千兩,一副勢在必得的意氣模樣。
“爹...”應安道氣得差點吐血,這不是白白給對方送銀子嗎?剛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應大仁的那隻老狗已經穿上了代表最高一賠玖賠率的号衣,那一千兩銀子,更是被擺到了被騰出來的一張大桌面上,周圍氣勢洶洶的站着幾個壯漢,惹得周圍的人一陣口水吞咽的聲音。就老爺子這手筆,可比老大霸氣多了。
這邊人群在下注,不遠處早已清理出了九條跑道。應安道同樣也下場玩了玩,隻不過他識狗與認人的能力同樣出色,最終把自己的二百兩銀子下在了‘伍’号狗身上,那狗他是認得的,曾經用它在山裡圍追過黑瞎子,一行的四條狗都死在黑瞎子鐵掌下,就它活了下來,就它驚人的爆發力,直接比周圍的狗高了不下幾個數量級。應安道下注的銀子恰好能補老爺子的虧空,這一筆買賣可以說平進平出,在自己人面前,也就圖個樂子吧了,沒必要弄出那麼大的煙火味來。
為了防止中途出現意外,或者出現什麼作弊行為,九條跑道周圍早已被清理出了數丈寬的空地,那些提着兵刃,或者手裡抓着暗器的行家,更是被安排在了一塊更遠圈出來的地方,搞得那些人怨聲載道,有些人更是趁機該了投注号碼,這次似乎一切完全憑運氣,所有人緊張到了極點。至于莊家王仁苟,似乎也早有準備,他從懷中掏出一隻色澤碧綠的琉璃馬,那東西的貴重,早已比得上老爺子出的那一千兩銀子的賠率。
王仁苟對那隻老狗也是格外關照,不停的給他捏捏脖子,揉揉老胳膊老腿,讓遠處的應大仁頻頻側目凝視。
“買定離手。還有沒有要改變注碼的?”王仁苟發出最後的通牒,九條穿着号衣的參賽狗已經被牽到了起跑線上,就等着這邊一聲令下了。人群裡嘁嘁喳喳鬧了一通,最後總算各自捏着一張自己的賭票(上面寫着下注的号碼和下注的金額)忐忑的離開了下注點。
所有人在這一刻似乎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周圍人的存在,緊張的捏着手裡的那張賭票,眼睛目視前方,呼吸都變得紊亂起來,赢了都能翻倍,至于輸,似乎沒人考慮過,‘壹’号投注數額居然為零,大家無一例外抱着赢錢的心理去的,這就是賭徒的心理,要麼赢,要麼輸,誰他麼不輸不赢來這裡耗費時間和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