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到了初冬時節,白壁紅牆琉璃瓦的一處庭院裡面露出了兩棵高大槐樹的斑駁身影,牆裡牆外落了滿地的黃葉,樹枝稀疏,露出天空大半輪新月,照得兩廊白粉牆清如水洗。半空裡略有西風,酒酣耳熱的人,被風微拂着面,精神為之一爽。
月落星稀,已是三更天氣。靠近大槐樹的東閣有一角小樓,撐出了屋頂。在花石扶疏中,射出了燈光。從裡面時不時傳來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絲竹琴瑟的袅袅之音。咯吱一聲響,原本小樓靠近大槐樹一側的緊閉窗棂突然被推開了,昏黃的燭影中露出一個清瘦的背影,她站在窗戶邊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反複把頭伸出窗外在黑暗裡探了探,一直懸而未決。
“不識擡舉的小婊子,你跳啊,隻要你敢跳,老爺就敢給你準備一副上好的棺材。”一個像一堵牆一樣的肥胖男人說完這句話後,小樓裡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就當他伸出一雙沾滿油滑脂粉的手準備将這個女子扯回去的時候,讓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一幕發生了,那個女子真的将身體墜入了可能讓她萬劫不複的黑暗中。
女子胡亂的伸出手想抓住似乎離她隻有一步之遙的樹枝,可惜事與願違,那些稀疏的細樹枝根本承受不了她近乎百斤的重量,被她抓在手中的樹枝如數折斷,女子下降的速度卻絲毫未減。就在她準備坦然的準備接受死亡時,令她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她居然摔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身上,背朝地的她不自覺的往渾身上下探了探,胳膊依然是胳膊,腿依然是腿,腦袋依然是腦袋,她歡喜得幾乎情難自制,她沒有死,她還活着,活得好好的,這甚至可以說甩了對方一個漂亮的大嘴巴子,讓她渾身透着一股舒爽。
就在此時,小樓裡傳來一陣讓她再次冷到骨子裡的對話:“老弟,鬧出這樣的人命案,恐怕傳出去不太好吧。”
“她掉下去,就她那小身闆,還不夠我園子裡的‘大蟲’塞牙的,官府的人真的到時候查起來,就說她自己一不留神摔了下去,這事又與我們何幹?更何況還死無對證。”
對方說完,陣陣陰險的笑意響成了一片,周圍恭維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當靡靡之音再次響起的時候,似乎所有人完全忘記了剛剛的那一幕。
女子來之前聽說這戶的老爺喜歡養一些特别生猛的野獸,諸如老虎,獅子,豹子之類的,美其名曰‘虎豹園’,自己進入這間院子之前,還暗自打着鼓,聽對方這麼一說,難道自己無意中剛從狼窩逃離,又這麼走黴運的入了虎穴?
女子身子一扭,早已閃到了一旁,在幾步遠的地方,她借着小樓中射出來的忽明忽暗的燈光往剛剛無意中救了自己一命的墜落地瞧了瞧,發覺那裡确實趴着一隻色彩斑斓的大老虎,女子的轟然下墜,似乎也沒能把它震醒,它依然蹲卧在那兒呼呼大睡,發出齁齁的聲音,此時她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身子如僵化了一般,動彈不了分毫。驚駭不已的她整整在原地呆了幾乎一炷香的時間,大氣不敢出一下,更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生怕驚醒了這隻可能讓自己随時喪命的大蟲。就在此時,原本緊繃的月形拱門吱呀一聲洞開,幾個武弁打扮的人押着一個提着燈籠的下人竄了進來,女子躲在黑暗的角落中,不敢和這些人打招呼,她以為這些人是來抓她的,所幸的是,這些人根本沒有發現她,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着所有人朝那隻可能随時傷人的大蟲奔了過去,她順着這些人擠進來的月形洞門閃了出去,隻是離開之前,她無意中聽見那些武弁紛紛喊‘世忠,世忠’,至于那個叫做世忠的男人是否已經被那隻色彩斑斓的大老虎吞入了肚子裡面,她哪裡還能顧得上。
‘潑韓五’這一夜渾身的骨頭就像散了架,他記得正當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打了一頓,由于沒一點準備,他差點岔過氣去,前半夜酒實在喝的太多,他最終沒能從夢裡面醒過來,所以他感覺一切在夢裡一般,幸運的是還好對方沒割掉他的腦袋,這對他來說就算不上什麼大事了,這麼多年來,他和人打架的次數恐怕幾根手指都數不過來了,先是和鄉裡的地痞流氓幹架,後來是和兵營裡的兄弟們對練,後來是提槍跨馬在軍陣中和西夷人對沖,隻是這些人和他對幹之前往往和他擺開車馬,從來不在他背後下黑手。等他被趕來救他的兄弟們将他弄醒之後,這個揍了他的男人居然死活不承認,自己身體明明結結實實的挨了對方一頓,豈容對方抵賴,平生最恨别人在背後下黑手的他把這頓打如數了還給了這戶人家那個像那堵牆一樣的男主人,直到對方的腦袋腫的像一個大豬頭後,他才滿意的收拳斂腳作罷,走的時候,‘潑韓五’和一起來的自己人自然搬空了這個敢觸他虎須的豬頭大戶家地窖中的所有好酒。
‘潑韓五’真名叫韓世忠,那個無意中從小樓中掉下來落到他身上的女子叫梁紅玉,正是梁紅英的姐姐,平兒的嬢嬢。韓世忠回到軍營後,依然胡亂的過着他的日子,最近有一件事讓他特别郁悶,最近爹娘告訴他,原本和他定了親的梁紅玉因為惹上了官司,家裡幾乎一個不留被砍了頭,小時候曾經和他一起玩過泥巴的梁紅玉更是不知所蹤,雖然這些年他和她不曾再見過面,他和她之間卻一直有書信來往,信裡面的字裡行間他們彼此親密無間,無話不談,這些年在軍營裡面除了喝酒殺敵,聽手底下的一個識字的兵弁給他念家書或者情書,幾乎成了他另外一種特别的愛好,所以軍營裡和他混熟的武弁往往隻知道韓二夫人,而不知道韓大夫人,他早已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人,她同樣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男人,所以他用戰功獲得的利是大部分都貼補給了梁家。
韓世忠當然一直堅信梁紅玉還活着,這些日子他不停的托人打聽有可能關于她的一點消息,隻可惜所有的音訊如石沉大海。讓他更為郁悶的另外一件事是好心的父母居然給他又張羅了一份親事,隻是他有一次偷偷的翻牆進入那戶人家,見到那位可能成為他另外一房夫人的胖女人之後,他似乎對全天下的女人都失去了興趣。韓世忠自己雖然壯得像一座小山,他卻并不喜歡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體型不分彼此的女人,他對瘦一點的女人更感興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對父母的抵死相逼,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韓世忠偏偏對于男女之事束手無策,在給對方下‘三書六禮’的這段日子,他幾乎每次都把自己灌醉,也許隻有這樣,他才會漸漸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隻是今天家裡來了一位特别的客人,是女方派來的媒人。如果非要将就,他更願意娶眼前這位臉上擦着誇張酡紅胭脂,身形仟瘦,手上拿着一把蒲扇,笑起來更像是在哭,偏偏讓韓世忠覺得獨具另外一番風味的年輕媒婆。
梁紅玉那次從虎穴逃出來之後,沒有再回到隸屬于官妓的那處住地,陰差陽錯之下,居然成了私底下通信了這麼多年的那個男人的紅娘,這事怎麼看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它卻偏偏發生了。和現在屢屢挫敗西夷人,累建戰功的邊關英雄再續前緣,似乎成為了一種奢望,和自己的‘男人’面對面的相遇,她心潮起伏不定,差點情難自制,将自己是誰脫口而出,隻不過兩人當下彼此之間的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讓她話到嘴邊忍住了。
“老爺,關于問名,納吉的細節......”
“會喝酒嗎?”
梁紅玉神情一愣,不知道該如何答複,隻得胡亂的點了點頭。如果對方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最終會作何打算?會抛下眼前的這一切和自己去私奔嗎?聽說這位姑爺最近每天都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以前這樣的情況聽周圍的人說也有過,但那都是在他打了勝仗的那前後一個月,這些事情當然是值得慶祝一番,好好的和周圍的人喝上幾頓酒并不過分,隻是他這些日子的做法又是為了哪樣?
沒等梁紅玉弄清楚這個男人的真實想法,韓世忠很快便張羅好了一桌包含白斬雞,釀鵝,手撕黃牛肉,蔬果外加一壇酒香四溢的汾酒的盛馔,韓世忠也不等梁紅玉同意,直接在兩人面前擺開了六隻大海碗,并在裡面倒滿了汾酒。
“來,我們喝一碗。”韓世忠說完,首先端起一碗汾酒,一飲而盡,平時他酒量就大得驚人,飲酒如牛鬥,第一碗看起來似乎份量并不少的大海碗汾酒往喉嚨裡一灌便順到了肚子裡面,那股喉嚨發燒冒火的痛快感覺讓他似乎有些意猶未盡,他當然也沒準備逼迫對方真喝,或者說這是他的某些骨子裡的性格使然,正當他再次舉起另外一碗汾酒再幹為盡的時候,對面的媒婆卻發話了。
“韓大人,是不是隻要我喝了這三碗酒,我們之間的事情便可以接下來好好的談?”
韓世忠還沒搭上話,對面那個發了狠的媒婆有樣學樣,挺着讓韓世忠有些想入非非的鼓鼓兇脯,将眼前的一大海碗汾酒一滴未剩的喝了下去,隻見對方原本布滿胭脂的臉上翻起一股好看的潮紅,韓世忠瞬間癡了,更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他一年到頭幾乎都待在軍營裡面,和其它武弁不同的是,他并不喜歡喝花酒,當他的心已經被另外一個他想象出來的女人的音容相貌占滿之後,當然不在有另外女子的一席之地了。和女人打交道的少,自然也就沒見過差不多和眼前這位一樣豪爽的女人,對方的第一碗汾酒以巾帼不讓須眉下肚之後,他對她自然也就沒有先前那般抵觸和冷落了,當兩人同時将三碗汾酒下肚之後,兩人之間的氛圍更是變得氤氲熱絡起來。
韓世忠直接将桌上的那隻釀鵝一分為二,将其中的一半遞了過去,此刻韓世忠幾乎滿手油污,頸部以上墳頭垢面,衣服更是穿得亂糟糟的,隐隐都能看見指甲裡面還有黑泥,如果換了其他女人,說不定根本就不會伸手去接,他這副和街邊乞丐差不多的尊容實在讓人太倒胃口了。偏偏當梁紅玉接過那半隻釀鵝,用一雙漂亮的手指慢慢的扯下一根根肉絲往嘴巴裡面送的時候,一旁的韓世忠臉上隻剩下傻傻的笑臉了。
“你...嫁人...沒有?”酒壯熊人膽,韓世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細如蚊呐,口齒更是含糊不清,那幾個詞似乎像用一把鈍刀慢慢的割一塊帶着皮的牛肉,讓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他那張黝黑的臉上更是罕見的開始發熱,榛色的眼珠在對方的臉上毫無目的的掃來掃去,說出去之後,他便後悔了,他更希望對方沒能聽見自己剛剛的這句混賬話,至于自己今日為什麼會這麼失态,說出如此輕浮的話出來,連韓世忠自己也沒搞清楚。
“我有沒有嫁人現在還有什麼關系?你都馬上要當新郎官了。”
韓世忠兇口突然間堵上了一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的大石,他猛然往海碗裡又注了一大碗汾酒,臉上浮現出一股莫名的憂傷,把對某個人的思戀,和酒一起灌入了肚子裡面,這酒喝的多了之後,他的話自然就變得多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我想你一個喜歡幫人湊對的媒婆,恐怕早已沒有這種感覺了吧?”
梁紅玉并不搭話,默默的提起那個酒壇,又幫韓世忠和自己分别倒滿了汾酒。
“我也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其實這些年一直喜歡着一個人,你可以回去告訴她,如果她準備答應這門親事,恐怕對雙方都不好,要不這事就此打住吧,這裡有一些銀子,你帶回去交給她,算是我對她的補償,而且說不定哪天我突然再也不會回來了,讓她年紀輕輕的當上寡婦,我想她也不願意。”
韓世忠從懷中掏出一個貼兇保存,外面印滿酒漬的布袋,上面隐隐約約被磨花的中間刺着隻有‘良緣’兩個字的殘玉挑花樣,他将布袋裡的銀錢一分不落的倒了出來,卻将布袋如珍寶般撫平後再次揣了回去。
梁紅玉突然将剛剛倒好的酒猛的喝了下去,隻是當她背轉過身去的時候,韓世忠很明顯的發現對方臉頰上有兩道晶瑩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