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二睡到五更左右,被一場噩夢驚醒了,在夢中,他見到顧六拿着一把刀,砍掉了老八的腦袋,老六提着老八腦袋笑起來的樣子格外猙獰,讓人不寒而栗。
渾身冷汗的顧老二伸手往旁邊一探,心下一凜,他記得三人躺下之前老六明明在他的左手邊,難道老六真的...再次聽見不遠處的老八微弱的呻吟時,他這才平靜下來,幸好這隻是一場夢。
隻是老六人呢,細細一想,心下了然的顧老二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老六啊老六,真的是狗改不了吃屎,你遲早要壞我的大事。”
顧老二之後哪裡還睡得着,一直到五更,沒等到老六回來,反而隐隐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朝二人所在的破廟奔近。顧老二連忙推醒了一旁的顧八,在他耳邊低聲道:“有人來了。”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着車輪之聲。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這些人從車馬上下來時,兵刃撞擊之聲此起彼伏,兩人早已成驚弓之鳥,還以為是逮捕他們的公人到了,吓得連忙從半截未燒盡的木棒上搓下一些碳粉,将面容塗黑,發髻弄亂,直到渾身上下早已破破爛爛的兩人和一般乞丐無二後,這才膽戰心驚的蜷縮在角落裡。
接着廟門呀的一聲被推開,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着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後殿,拿火把晃了顧老二顧八二人一眼,道:“這兒有兩乞丐,我們在前殿歇。”當即走了出去。隻聽得前殿人聲嘈雜,人數不少,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亂了一陣,前殿才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還是乘黑趕路,顧六說他兄弟三人入夜後在這裡歇宿的,料想顧老二,顧八兩人走不了多遠。”
顧老二一聽之下,氣得七竅生煙,暗想:好你個老六,吃裡扒外的混賬東西,關鍵時候果然靠不住,既然你不仁,也别怪自己這個做哥哥的無義。
沒隔多久,外面傳來一陣飯香,這些人似乎急于趕路,這頓飯吃得極快,一炷香的功夫之後,燒飯的鐵镬被他們再次送回馬車上,外面鬧了一陣,遠去的馬蹄聲很快便從廟外消失,四下再次恢複岑寂,好像他們從沒在這廟裡出現過一樣。
将耳朵緊緊貼在地面的顧老二确定這些人去得沒影了,這才騰地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一旁的顧八,火急火燎的繞到廟後密林一看,瞧見一匹馬,一架馬車還在原地,原本怦怦亂跳的一顆心這才定下來。心想:還好自己當初将車馬放到了廟後密林中,要是放在廟前,自己和老八現在早成了人家的階下囚。
等顧老二再次回到後殿時,瞧見老八面色有異,而自己放在地上的包袱似乎也被人翻動過,原本包袱裡的一把匕首更是不知所蹤,顧老二不動聲色的走到老八旁邊,作勢要去扶對方,哪知剛剛靠近,一道寒光便朝自己腰上紮了過來。
早已有所準備的顧老二往後猛的一退,老八紮了一個空,顧老二故意裝出一副詫異生氣的表情诘問道:“老八,你瘋了嗎?”
踉跄跌倒在地的老八此刻反而出奇的冷靜,眼神凄然的答道:“老二,我沒瘋。老六雖說這些年貪花好色,可是他是一個心裡藏不住事的,有什麼事他絕對會當面說出來,要說他會半路抛下我,我絕對不信,至于把什麼事都藏在心裡的你,現在沒了老六,你指不定半路什麼時候會将我丢到山裡去喂狼。”
“老八,你難道還不了解我,我是那樣的人嗎?”
“老二,那你為什麼還把我們兄弟二人往成都那狼窩裡引?就我們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這些薄财,大理、交趾,哪裡不能重新開始?哪裡不能風流快活?”
“老八你糊塗啊,大理、交趾原本就是蠻荒之地,别說我們一個正常人受不了這一路的奔波之苦,何況你腿上還有傷,大理、交趾多毒蟲瘴氣猛獸,估計你人沒走到,這條腿恐怕都保不住。但去成都不一樣,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不想想,姓苟的現在假借瘟疫将成都的女子,小孩一批一批的往外運,現在我們有他的把柄在手,難道他不會幫我們一把?你先忍一忍,等三天後到了成都,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幫你治好這腳傷,這腳治不好也沒關系,我到時候買七八個女人伺候你,讓你下半輩子紮女人堆裡。而且我聽說江南的方大人頗能慧人,你我二人借苟奎喜的舵聯手運一批女子到江南,用那筆賺來的錢打通關節,定能在方大人羽翼下重新開始。”
“老二,你說的句句屬實?”老八明顯被對方描繪出來的海市蜃樓打動了。
顧老二見到老八的攻擊姿态漸漸松動,趁熱打鐵道:“我顧老二在這裡對天起誓,倘若我有二心,必遭天打雷劈而死。”
“老二,我這是被鬼迷了心竅,老六又...”顧八眼睑紅紅的,雖說兄弟三人以前沒少發這樣的毒誓,隻是這次他覺得老二絕對是真心的。
“老八,你放心,我到天涯海角都帶着你。來,把匕首交給我,保不齊那些人還會回到這裡,我們别在這裡繼續耽擱了,趕路要緊。”
老八剛将匕首的手柄放到顧老二手中,對方臉上現出一抹令人冷到骨子裡的嘲笑,沒等老八反應過來,匕首的刀尖順着肋骨的縫隙直接刺入到了心髒,顧老二下手的動作又快又準,老八很快就沒了呼吸。
顧老二确定老八徹底死透之後,這才将他的屍身搬上了那輛馬車,接着又分别在兩匹馬的四蹄上包上了碎布,而後用那帶血的匕首在拉車轅的馬屁股上深深紮了一刀,那吃痛的馬很快便帶着老八從另外的道上去得沒影了。
顧老二果然料得沒錯,不到半個時辰,原本在這間廟裡吃飯的那批人再次回到破廟,推開門看見一個乞丐正在大嚼一個燒得焦糊的飯團,那上面雖然沾上了不少灰泥,他卻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渾然忘我。
原來這些人當時急于趕路,将半鍋沒煮熟的米飯順勢倒進了還燃着的火堆中,此刻焦氣撲鼻,恰好成了這乞丐口中的美味。那些手持兵器的漢子,完全把顧八當成了真的乞丐,也顧不上他,直接在前殿後殿搜了起來。
“大哥,快來看。”也不知是誰在廟後發現了蹤迹。
“這血還是溫的,估計還沒走多遠,我們上馬追。”那批人回到廟前,等廟前雜亂了一陣後,周圍再次恢複阒寂。等那批人再次走遠,顧老二牽出同樣四蹄上裹着碎布的快馬,朝剛剛那批人返回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人馬不停的顧老二才來到一處集鎮的城郊,頭頂的烈日似乎曬幹了他身體裡所有的水份,喉嚨裡早已如吞着一團火,坐下的馬兒呼呼噴着口沫,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了,一人一馬往前繼續奔得裡許,才見視野裡白茫茫一片水色,心下大喜的顧老二連忙跳下馬背,向河邊奔去。
等他和座下的馬兒喝過水再次活過來之後,他猛然聽見距離自己不遠處似乎有擊水的聲音,顧老二一時好奇,蹑手蹑腳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等他從岸邊的一塊大石頭露出頭的時候,隻見一個和尚此刻正背對着他悠閑自在的躺在及腰的水中,那樣子說不出的惬意,而他身上脫下來的那件僧衣,恰好在顧八所藏大石的背後。
顧老二心想:等那批人趕上顧八所在的那匹馬車後,多半會猜出自己真正的身份,與其被他們在背後窮追不舍,在前方圍追堵截,不如換一個身份。
顧老二說幹就幹,悄悄将僧人的衣服取走,而後在河邊用捅死老八的匕首開始剃頭發,這自己替自己剃頭不是一般的難,幾刀下來,早已在頭上留下了很深的口子,想起被人摘除腦袋的痛楚,顧八咬牙硬着頭皮将自己變成了一個癞痢頭秃子。等他船上僧衣,沖掉頭頂的血迹,用河水洗去臉上污穢,最後從水面上居然連自己都幾乎認不出自己時,他才滿意的笑了。
到達集鎮,顧老二将馬賣了,正準備用賣馬的銀子找一處飯莊填飽肚子。哪知他才路過街口的一座酒樓,隻見一個頭上紮着白麻布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枯木禅師麼?”顧老二從未見過此人,一時間有些捉摸不透,隻是見到身上這僧袍,靈機一動的他連忙還禮道:“不敢,在下法号倒是枯木。請問貴姓,當真是找貧僧嗎?”
那人微笑道:“正是!小子在此恭候高僧多時,請跟在下到後廂用些粗點齋飯。”說着恭恭敬敬的引着顧老二來到酒樓後面的一座大莊院前。隻見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氣派不小。
門前站着六七名家丁,一齊垂手肅立,隻不過這些人頭上都紮着白巾,臉上更是戚戚然布滿淚漬。進入屋内,隻見水陸道場一應俱全,正中央放着一副新漆的棺椁,旁邊跪着一行頭戴小百花的婦人,婦人面前擺放着正燒着黃紙的鐵盆。顧老二這下恍然大悟:這間宅子裡剛剛有人過世,這間宅子裡的人原來是求那叫枯木的和尚來做法事,哪知自己陰差陽錯代替了他,其實這替人超度的事也不難辦,他以前也學過幾句梵文,隻要撿幾句話反反複複念就行了。
那中年漢子請顧老二來到偏廳,不待中年漢子吩咐,立刻擺上精潔的齋菜,顧老二不見還罷,一見了這些齋菜,五髒廟立馬開始鬧革命,那中年漢子也識趣,等一桌的菜上齊後,帶着其它人立馬退了出去,顧老二此刻哪裡還會和對方客氣,很快以風卷殘雲之勢将一桌齋菜消滅得幹幹淨淨。
等顧老二吃完齋飯,很快便有人送來一盆洗臉的清水,伴着滿院的鐘磬悲戚啼哭之聲,收拾一新的顧老二煞有介事的坐到廳堂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八仙桌前,一邊敲面前的木魚,一邊亂念一些前後不搭的梵文。屋子裡原本就铙钹聲,啼哭聲響成一片,哪裡有人理會顧老二口中梵文的真假,何況裡面濫竽充數的假道人賊秃驢彼此心照不宣。顧老二在這裡又是騙吃,又是騙喝,過着神仙一般的日子,隻是美中不足的是,也不知是一路上吃了什麼髒東西,下半天開始鬧肚子,一直拉得他腳軟腿酸。
日暮時分,精神萎靡的顧老二知道這大院并非久留之地,等那真正的枯木大師跑到這裡拆穿他的西洋鏡後,他豈不是反而給自己招來一身的麻煩?等蹲完茅房,他便從偏門偷偷溜到大街上。哪知恰好遇到一批騎着大馬,臉上風塵仆仆,武裝到牙齒的彪悍漢子。
打頭的一人滿臉虬須戟指,目透精光,光臉上那道刀疤就讓人不寒而栗,他手上捏着一根馬鞭,見到顧老二之後,似笑非笑的将馬鞭折起,輕輕在顧老二肩上敲了一下,帶着玩笑的口吻說道:“癞痢頭賊秃,你看着很眼熟啊。”
顧老二不聽還好,這一聽吓個半死,這人不正是昨夜在破廟中去而複返的那批人嗎?怎麼這些人像鬼一樣陰魂不散。顧老二心想:這人如果真的瞧出了自己的身份,還會和自己這麼客客氣氣麼?還好自己不是第一次跑江湖的毛頭小子。顧老二慢慢平複原本忐忑的心緒,以一種平靜的語氣答道:“施主多半認錯人了,貧僧法号枯木,這也是第一次下山替人家做法事超度亡靈,驅邪避兇。”
“我看半路遇到的那個枯木多半是假的,哪個平白無故的放着好好的百姓不做,非得去當戒酒戒肉戒女人,了無生趣的日子?大家說是不是?”這漢子說完,周圍熱烈回應。
“枯木和尚,我們袍哥會最近攬下了一大筆生意,不如你跟我們走一趟?”那虬髯漢子在馬上放低身段,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成都最近在鬧瘟疫,你的好日子到了。”
顧老二有些欲哭無淚,自己明明想借瘟疫的事訛袍哥會的苟奎喜一把,讓自己有個落腳地,哪知對方偏偏自己主動送上門了,難道自己出現幻聽了,這幫人其實根本就沒準備拿他們來換賞金?或者說這幫人是老六在叙州請來的幫手?那老八豈不是死得很冤?為何老六遲遲沒現身?想不明白的顧老二,感覺自己要瘋了。
“我和你們去。”顧老二幾乎是被人裹挾着弄上馬的,一路上他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記得以前家裡養的貓吃耗子前,會反反複複的調戲對方,而自己當下,就是那隻可憐的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