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官爺,這幾個意思?”那個自稱方原的落魄漢子皮笑肉不笑的掃了一眼這三位不速之客。
“萬歲爺瞧上的東西,是你祖上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剛剛往銀觚上帖黃封的狗腿子叫徐鑄,他狗仗人勢的呵斥完這個叫方原的漢子,轉身便要伸手将寶物搬走,卻見對方不知什麼時候已将一隻寬大的手掌壓在了銀觚酒鬥的上方,徐鑄急于立功,二話不說,提起手中的鐵尺就往對方臉上招呼,變化來的太過突然,周圍靜觀局勢的人群裡發出一陣驚呼,就連二樓的燕青想出手救援都有些來不及了。
方原身形微側,左手順勢在徐鑄手握鐵尺的腕上往上一磕,鐵尺瞬間易主。這一擊完全超出徐鑄的意料之外,自己再怎麼說也練過幾年功夫,對方看起來一個其貌不揚的落魄漢子,手上功夫居然如此了得。
“剛剛這漢子使用的是少林寺的‘小擒拿手’,這人功夫不錯,看來這位官爺這次遇到硬點子了。”
“我沒想到這些人居然猖狂到如此地步,大庭廣衆之下,這和搶有什麼區别?這東西雖說還能值幾個小錢,家裡比這值錢的東西多了,這些人打着爹爹的旗号到處招搖撞騙,巧取豪奪,難道就沒人敢管一管嗎?”
燕青心想: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那個爹當初不造被稱為艮嶽的新皇家苑囿,何以會鬧得江南如今餓殍遍地,多少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活生生将富庶的江南變為一片白地。而且聽說皇帝修這座皇家花園與他當時沉迷道教有關。
其實修建大型皇家宮苑和代表仙境的苑囿是中國曆來的傳統。最著名的例子也許就是漢武帝建造的宏偉的皇家園林(周長達四百裡)上林苑,據說上林苑裡有三千種植物和珍稀異石,有一棵刺桐樹,長出了四百六十二個樹枝。隋唐的統治者也修建了大型園林,隋朝皇家園林位于洛陽宮城的西邊,周長為229裡。唐代将園林的周長減少到71裡。
相比之下,徽宗的苑囿規模小得多:它的周長隻有“十裡多”(約六公裡,面積不超過2.25平方公裡,比清代頤和園的2.9平方公裡面積小20%)。園中有很多彰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奇石,徽宗禦賜其名,其中有一塊巨石高46尺,徽宗賜名為“神運石”,這塊巨石便是朱勔從太湖裡撈上來的。在神運石後面,有一座用碎石和泥土堆起來的假山。此外,園中還有溪流、水塘、瀑布和洞穴,各有名稱,有的還帶有道教的蘊意,如“攬秀之軒”或“八仙館”。園林内曲徑通幽,有時會在岩石上鑿刻石階,或在懸崖邊上安裝木棧道。水被引到山頂,然後瀉注到下面的水池中,形成瀑布。園中有大量奇花異草和珍禽異獸,包括從四川運來的長臂猿,還有數百頭珍貴的鹿。裡面有一座宮殿被命名為三秀,裡面供奉新近去世的徽宗愛妃劉明節的畫像。根據林靈素的說法,她是九華玉真安妃。也許這座宮殿就是用來祭拜她的。
徽宗親自寫了一篇《艮嶽記》,命人刻在一塊巨大的石碑上,豎立在艮嶽的入口附近。這篇文章很長,我這裡隻錄取了一部分:
爾乃按圖度地,庀徒僝工,累土積石,設洞庭、湖口、絲溪、仇池之深淵,與泗濱、林慮、靈壁、芙蓉之諸山。最瓌奇特異瑤琨之石,即姑蘇、武林、明越之壤,荊、楚、江、湘、南粵之野。移枇杷橙柚橘柑榔栝荔枝之木,金蛾玉羞虎耳鳳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風氣之異,悉生成長養于雕欄曲檻,而穿石出罅,岡連阜屬,東西相望,前後相續。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隴,連綿彌滿,吞山懷谷。其東則高峰峙立,其下植梅以萬數,綠萼承趺,芬芳馥郁,結構山根,号綠萼華堂。又旁有承岚昆雲之亭,有屋内方,外圓如半月,是名書館。又有八仙館,屋圓如規。又有紫石之岩,祈真之磴,攬秀之軒,龍吟之堂。其南則壽山嵯峨,兩峰并峙,列嶂如屏。瀑布下入雁池,池水清泚漣漪,凫雁浮泳水面,栖息石間,不可勝計。其上亭曰噰噰,北直绛霄樓,峰巒特起,千疊萬複,不知其幾十裡,而方廣兼數十裡。其西則參術杞菊,黃精芎,被山彌塢,中号藥寮。又禾麻菽麥,黍豆秔秫,築室若農家,故名西莊。有亭曰巢雲,高出峰岫,下視群嶺,若在掌上。自南徂北,行岡脊兩石間,綿亘數裡,與東山相望,水出石口,噴薄飛注如獸面,名之曰白龍淵,濯龍峽,蟠秀練光,跨雲亭,羅漢岩。又西半山間,樓曰倚翠,青松蔽密,布于前後,号萬松嶺。上下設兩關,出關下平地,有大方沼,中有兩洲,東為蘆渚,亭曰浮陽,西為梅渚,亭曰雪浪。沼水西流為鳳池,東出為研池,中分二館,東曰流碧,西曰環山。館有閣曰巢鳳,堂曰三秀,以奉九華玉真安妃聖像。一寵妃耳,為之立像,又稱為聖,徽宗之昏謬可知。劉妃卒于宣和三年,追贈皇後。東池後結棟山,下曰揮雲廳。複由磴道盤行萦曲,扪石而上。既而山絕路隔,繼之以木棧,倚石排空,周環曲折,如蜀道之難跻攀。至介亭最高諸山,前列巨石,凡三丈許,号排衙。巧怪巉岩,藤蘿蔓衍,若龍若鳳,不可殚窮。麗雲半山居右,極目蕭森居左,北俯景龍江,長波遠岸,彌十餘裡。其上流注山澗,西行潺湲,為漱玉軒,又行石間,為煉丹亭,凝觀圌山亭。下視水際,見高陽酒肆清澌閣。北岸萬竹,蒼翠翁郁,仰不見天。有勝筠庵,蹑雲台,消閑館,飛岑亭,無雜花異木,四面皆竹也。又支流為山莊,為回溪,自山溪石罅寨條下平陸,中立而四顧,則岩峽洞穴,亭閣樓觀,喬木茂草,或高或下,或遠或近,一出一入,一榮一雕,四面周匝,徘徊而仰顧,若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崖之底,不知京邑空曠,坦蕩而平夷也。又不知郛郭寰會,紛萃而填委也。真天造地設,人謀鬼化,非人力所能為者,此舉其梗概焉。
光從這裡,便已可知園内窮工極巧,光怪陸離,完全将江南财富整個搬到這個院子裡來了。還有神運石旁,植立兩桧,一因枝條夭矯,名為朝日升龍之桧,一因枝幹偃蹇,名為卧雲伏龍之桧,俱用金牌金字,懸挂樹上,徽宗又親題一詩雲:
拔翠琪樹林,雙桧植靈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龍髯茂。撐拿天半分,連卷虹兩負。為棟複為梁,夾輔我皇構。
後人拿徽宗此詩大作文章,說裡面暗含隐谶,桧即後來的秦桧,半分兩負,便是南渡的預兆。着末一構字,又是康王的名諱,豈不是一種詩谶麼?
從1117年6月初明堂建成後,正式将艮嶽納入日程,一直到徽宗1122年正月初一撰文紀念艮嶽建成,前前後後四年半,就因為這麼一間皇家花園,先後爆發了震驚天下的宋江起義,方臘起義,甚至影響到了後面的伐遼之戰,宋金之戰,趙佶完全是在自掘墳墓。
這間皇家花園,當然還有另外一番用途,後來山間辟兩複道,一通茂德帝姬宅(嫁給公相的兒子蔡鞗),一通李師師家。徽宗遊幸艮嶽,辄乘便至兩家宴飲,這裡我們後文再談。
燕青沉默發神的間隙,場上再次發生讓人有些啼笑皆非的變化,方圓将鐵尺放入銀觚中,隻見他掌上微微一使力,整個銀觚扭曲變形,很快縮成了一個銀色弧球,鐵尺如生鐵般和銀球嚴絲合縫的契合在一處,讓周圍的觀衆為方原的天生神力啧啧稱奇,連聲喝彩。
“這位官爺如果要取回自己的家夥事,順道搶走這顆銀球,最好拿出自己的真本事出來。”方原單手捏着銀球,将鐵尺的一端遞到了徐鑄面前。
徐鑄此刻整張臉都綠了,剛剛親眼見對方像揉面團似的将銀觚變成了這麼一個銀球,知道自己的那點本事和對方何止差了十萬八千裡。站在那裡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背後的王仲闳平時飛揚跋扈慣了,心下那裡受得了在衆目睽睽之下丢醜,連忙朝身邊的另一個随從應安道一揮手,那人往前一沖,身子往前一挺,使一招‘旱地拔蔥’,便輕巧的落在了徐鑄的身旁,徐鑄識趣的往旁邊一閃,給這位‘大力王’應安道騰出了身位。
說起這應安道,也有一番來曆,這人原本是被人丢在道觀門口的一個棄嬰,當時的觀主出于一片好心,便好心收養了這個還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男嬰,隻消過了一天,卻犯難了,這一觀的男人,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更别提喂飽這個男嬰了。就在觀主犯難的時候,恰巧觀主的一個俗家弟子應大仁擔着一肩膀幹柴上山碰見了一幕,沒等觀主開口,應大仁笑盈盈如獲至寶般從觀主手中接過這個從天而降的兒子。原來應大仁這些年也曾有過幾個兒女,哪知一個都沒養活過半歲,便紛紛夭折了。
應大仁抱着這個孩子回家的時候,半路卻遇到了一件奇事,一隻隻被咬得血肉模糊的乳虎散落于平時往來山道的荊棘林中,周圍血迹斑斑,敗草東倒西歪,明顯有什麼東西搏鬥過的痕迹,内心戚戚的應大仁壯着膽子往密林深處探了探,當視野盡頭出現一個龇牙咧嘴,發出凄厲嗚咽,渾身布滿紫污傷痕,雙眼淚汪汪的大蟲時,應大仁心中的震撼已經無法形容了。
就在應大仁雙腿如彈簧般抖個不停的當口,懷中的男嬰發出一陣清冽的啼哭,那隻虎目凜凜的大蟲居然回應了一聲,并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自己鼓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兇部。應大仁原本就不算太木讷,或者說有些聰明過頭,觀主這些年之所以不肯正式收他為正式弟子,正是看出他的心**浮,不太适合道家的清苦恬淡,入門反而會害了他。
應大仁滴溜溜一轉眼睛,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自己帶着這麼一個早已餓得臉皮紫漲的小家夥回去,即使僥幸撿回一條命,以他家裡如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那個餓得早已渾身隻剩下一個骨架,臉黃肌瘦的渾家又拿什麼東西來喂這個小家夥?剛開始歡歡喜喜沒發覺,此刻冷靜下來猛然一想,才發覺從師父那裡接回的這個男嬰完全是一個讨債鬼嘛。反正沒退路了,一橫心,渾身上下像彈棉花的他從懷中摸出一個殘破的陶碗,慢慢的朝除了頭還能動彈,身子尚還熱乎的母大蟲靠了過去......
當應大仁身心疲倦,卻兩眼放光的将這一嬰一虎用一個臨時紮成的木筏子拖回家去的時候,隻見到一個頭上頂着一窩枯草,雙眼深陷,身子套在一個細窄袍子裡都顯得有些多餘的骨架子提着一把鐵鏽斑斑,完全看不見刀口的女人顫顫巍巍出現在面前。
“大仁...你...瘋了嗎...”女人眼尖,很快就發現大仁兇口的包袱裡躺着一個滿臉紅撲撲,極讨人喜的男嬰,她這些年被幾個半路夭折的幾個兒女弄得有些瘋障,也不管男人手裡抱的是誰的孩子,直接将孩子一手奪過來,緊緊納入懷中,甚至撩開幹癟的兇脯,想給猛然驚醒的孩子喂奶,并半瘋半傻的在原本就不大的房子裡進進出出的,口中說着某種聽不明白的呓語,應大仁也顧不上這瘋婆娘,找來一些木料,叮叮當當在屋檐下弄了一個籠子,又從山裡弄了一些草藥,敷在那隻大蟲早已斷掉的兩隻後腿上。
這樣的日子隻過了三天,應大仁那個渾家也從當初的瘋魔狀态下恢複過來,家裡的狀況,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的了,這些年過的一天不似一天,現在猛然有了這麼一點盼頭,她那點心思反而開始玲珑起來。
“你不是和觀裡的道士學過幾天功夫嗎?要不...”渾家和應大仁在那裡竊竊私語,應大仁先是驚駭得連連搖頭,而後看了看骨碌碌用小眼睛瞪他的兒子安道,最後總算狠下心來,提着家裡唯一的那把生鏽的柴刀出了門,渾家說的沒錯,他做這事天經地義,到了閻王爺那裡他也能說個三五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