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圈沒有續火之物,盡數一一熄滅,在周圍形成了一道道缺口,繼續燃着的,也沒有了先前的威勢,那些黑蛇原本被火圈所趨,現在有了逃生的希望,哪裡還顧得上圍攻在中心的周侗,紛紛四散逃離,瞬間便沒了蹤影。
盧俊義提着哨棒歡欣鼓舞的剛靠近周侗,卻發覺有些沒對勁,周侗臉色紫黑,牙關緊閉,似乎已經昏死過去,盧俊義心細,發現他盤坐在地上的一隻腳腫得如水桶般粗細,盧俊義二話不說立馬撕開周侗的褲腳,隻見腳脖子上有個小洞,正汩汩往外留着黑血,盧俊義此時才明白周侗為何一直待在火圈的中心遲遲不肯出手了,原來他已經被黑蛇咬傷,很有可能在奔襲途中便遭了這些人的暗手,他們料定周侗此刻絕不敢貿然出手,要不然會加速血液運行,毒發攻心,這才有了火趨黑蛇的毒計。
盧俊義經常外出打獵,很早就學了一些處理毒蟲咬傷後的醫理,他從周圍那些無主的馬匹上取來一些鹽塊,幾壺清水,然後找來一個鐵镬,将鹽塊和清水一一放入後,用手一攪,便制成了一些鹽水。
看着那還在冒腥臭黑血的腳脖子,盧俊義根本顧不得自己的安危,張口便俯身下去吸那個小洞,每吸一口毒血,就吐掉,然後用調制的鹽水漱漱口,再接着吸,如此反複十次,直到小洞流出的血由黑變紫,再由紫變紅,這才作罷,期間周侗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又重新昏死過去。盧俊義知道這方法治标不治本,最好能立馬帶他返回盧家莊,找尋名醫,徹底斷掉毒根。
盧俊義回到盧家莊時,盧太公驚喜交加,見恩公周侗為救小兒中了蛇毒,心下大愧,連夜花重金遍訪名醫。隻是這樣過了五日,請來的那些大夫使盡了渾身的手段,周侗卻沒一點好轉,盧俊義、盧太公父子二人眼看恩人隻有出氣,沒有入氣,整日唉聲歎氣,束手無策,老管家甚至到壽材鋪打了一副沉木棺材,義莊也提前收拾出來,就等着周侗鼻息間的紙煤一柱沖天後,入殓安排後事。
剛到半夜,兩匹快馬沖進盧家莊,馬上的兩人風塵仆仆,似乎趕了很久的路,其中一人背着一副藥囊,另外一人一副武生打扮,眉宇之間頗有英凜之氣,莊客還以為是盧太公請來的名醫,連忙領着兩人疾步入内,到得内堂,盧俊義、盧太公父子二人及一行莊客對着周侗的卧榻啼哭不止。
“這兩位是?”盧太公看見屋子裡進了陌生人,連忙止住哭聲,過來相問。
“在下黃永。”
“原來是周師傅的義兄到了,快快快,周師傅要咽氣了,這臨終的心事,也許隻有你這位義兄能幫他了了。”
“大哥。”黃永一個箭步沖過去,見到塌上的義兄渾身青紫,面如死灰,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奪眶而出,這稍微分了一下神,猛然記起來此的目的,連忙将背後那位大夫拉進了人圈,近乎哀求的道:“道全兄,有勞你看看,我這義兄還有沒有救?”
來人叫安道全,這段時間在青州替一位缙紳的千金治療‘流紅’的毛病,黃永曾經仗義搭救過那位缙紳,收到盧太公送去的書信後,立馬請這位神醫并辔連夜趕來。
安道全翻了翻周侗的眼皮子,在渾身上下按了按,這才說道:“幫我去弄碗開水來,我盡人事,聽天命吧。”
盧太公是聽說過江甯安神醫的大名的,此時聽對方這麼一說,愁懷頓展,連忙吩咐一旁的莊客去準備。隻是不懂内行的盧俊義和其它莊客則将信将疑,這都到鬼門關口了,這人真能起死回生,枯木逢春?在周圍一行人複雜的眼神中,隻見安道全從藥囊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周侗腳脖子周圍劃拉出六道很深的口子,然後用雙手拼命的擠壓那些膿黑血流出來,又燃起艾焙在傷口周圍引出毒氣,接着取出兩瓶白色粉末,用萬年青鮮根搗成糊狀後,混在一起,敷在傷口上。外科手術做完後,将就莊客端上來的一碗開水,取出一枚黧黑的藥丸,将其在開水中化開,一股清甜的藥味頓時在周圍散開,應安道接着将這淡綠色的藥汁一勺勺灌入周侗喉中。須臾,隻聽‘哇’的一聲,周侗接連從喉嚨中吐出大量的污物出來,應安道這才長籲一口長氣:“周老英雄福大命大,閻王爺這下可收不成他了。”
盧家父子一齊拜倒在地道:“救得老英雄性命,願以千金酬謝。”
安道全含笑道:“周老英雄的命豈是能用千金換來的?此話以後休提,老英雄體态康健,替我們能多除幾個惡人,吾願足矣。”
盧家莊頓時歡喜異常,衆莊客殺雞宰羊,烹制美食美酒款待這位遠道而來的安神醫,一時屋前屋後歡喜異常,忙碌得像過節一般。
外面酒酣耳熱之際,在内室寸步不離周侗床頭侍奉的盧俊義猛見對方緩緩睜開眼睛,口中嗫嚅道:“我好像聞到酒肉的香味,我餓。”還真沒錯,周侗昏睡的這些日子,一直滴米未進,一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如何受得了。
盧俊義内心狂喜的讓莊客端上來一碗清粥,一點一點親自喂對方喝下,黃永,應安道,盧太公聽說周侗醒來,依次魚貫而入進行探望,彼此感慨一陣後,卻并未提及周侗收盧俊義為徒的話,把這個少年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盧太公經此一役,覺得莊上非久留之地,周侗大傷未愈,等那些惡人再次殺回來,就憑盧俊義一人恐雙拳難敵四手,現有黃永,安道全在一旁幫襯,便起了移莊避難之心,大兒盧俊忠早就有讓一家人在大名府團聚之意,得到盧太公送去的一封家書後,立馬雇了一隊大把式的馬車來幫忙搬家,這搬家的事一忙起來,又把盧俊義拜師的事耽擱了,一行人歡歡喜喜的,隻有他一個人悶悶不樂。願意去大名府的莊客,盧太公一一帶上,不願意遠行的就近莊客,給予豐厚的家資另謀出路,到車隊浩浩蕩蕩離去的時候,道路兩旁的莊客無不揮淚而别,等報複的綠林人殺到時,盧家莊早已人去樓空,那些綠林人氣不過,一把火将盧家莊燒成了灰燼。
大名府城是當時黃河北面一座重要的軍事重鎮,有“控扼河朔,北門鎖鑰”之勢。她掌控着黃河以北的大片疆土,把守着宋都的北大門。堅守住大名,就堵塞了敵人南渡黃河的通道。宋仁宗當年采納了呂夷簡的正确主張,于當年五月就把大名府建為都城,定名“北京”。契丹聽說宋朝在大名建立了陪都,果然心裡膽怯,就打消了這次南侵的念頭。于是新建的陪都北京成為宋朝第四個京城,史稱北京大名府,既有“外城”,又有“宮城”。外城周長雖然沒有唐朝時的80裡,但也有48裡之多。宮城,周有3裡,建設得相當雄偉壯麗。
大名府中間高,四周低,十字大街中心原點似龜背,向四方輕舒緩降。街巷結構嚴謹,形狀規整,主次分明,構成棋盤式方格路網,城樓、牌樓、衙署、書院、廟宇、古宅舊第、教堂等建築井然有序狀若龜殼,構成了豐富的街道對景,形成了優美的視線通廊,整個城市呈現十足的理性和有條不紊的秩序。城南門下有一暗溝通往外河,恰似龜首。
周侗本是練武之人,傷口一路上換了安道全精心調制出來的幾幅膏藥,早已藥到病除,活了過來,隻是傷了元氣,還需将養數月。黃永看見義兄已無大礙,心下甚慰,周侗現在成了盧家的救命恩人,再想将義兄邀回自己家去,情理上說不過去。這幾日和盧家人相處下來,覺得盧家人豪爽義氣,絕對是值得将義兄托付給對方的,另外瞧見盧俊義揪然不樂,他這個局外人瞧在眼裡,早已知了三分。走到半路,借故有事,便和安道全同行離開,盧家拿出重金酬謝,兩人一文未取,便和周侗灑淚而别。
盧家的車隊又趱行了三日,才到達大名府,擡眼望去,隻見城高地險,塹闊濠深,鼓樓雄壯,人物繁華,東西院鼓樂喧天,南北店貨财滿地,有詩為證:‘千百處舞榭歌台,數萬座琳宮梵宇。千員猛将統層城,百萬黎民居上國。’
到達城門口,盧俊忠早已等候多時,一家人歡歡喜喜,互道旅途衷腸,盧俊忠向周老英雄告福後,便熱忱領着老父小弟周侗一行人到早就盤下的一座大宅第住了下來。盧俊忠原本就是開藥鋪的,每日過府,便送來各類外敷内服的各類名貴藥草。周侗深居盧府,半月之間,皮膚漸漸細潤紅白,飲食也漸漸多了起來。加上盧俊義悉心照顧,約摸一個月後,周侗身體恢複如舊。
這日,正值三九天氣,刮着風雪,窗外寒梅怒放,整個院子裡飄着一股沁人心扉的清淡香氣,讓人聞之欲醉,周侗頓時生了賞梅之意,才穿過回廊,甬道,到達後花園的院廊下,隻見盧俊義隻穿着一件單衣,在雪中練棍,周圍雪沫和落梅在棍影中幻化成一道绮麗的紅白光影,煞似好看。
“倒也能吃苦,有恒心,可惜耍的都是一些花棍,臨陣多半無用。”
盧俊義陡然收棍,知道背後之人除了周老英雄,還能有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盧俊義猛的轉身,長棍一撇,膝蓋‘撲通’一聲在雪地中砸出兩個大坑,并接連磕頭道:“老英雄,可憐小子一片誠心,收我為徒吧。”
周侗知道這些日子全靠盧俊義父子看護,才會恢複得如此之快,心裡早已存了負債未還之感,隻是史文恭的事讓他存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病。便借口推脫道:“老朽垂垂老矣,實在怕誤了公子的前程,此事容後再說吧。”
盧俊義暗自生悲,毅然道:“老英雄若不答應,小子再次長跪不起。”
在此兩難之際,盧太公從角門走了進來,像和盧俊義商量好似的,撩袍也半跪道:“老英雄定是與我盧家前塵有緣,才讓我們今生能鑄成這一段奇緣。犬子暫時沒闖出莫大的前程,卻兇懷大志,且難得心性純良,柔懷四方,老英雄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就請收下犬子為徒吧。”
周侗這樣一來,就萬難推辭了,而且他這些日子和盧俊義的相處中,知道這孩子秉性質樸,慷慨豪爽,和臨了變陣,将前程看得比名聲重要的史文恭判若兩人,關鍵這孩子還是塊難得的練武材料。
“起來吧,你我能在此間相遇,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今日我破例收你為徒,為師在你之前收了兩位徒弟,一個叫史文恭,一個叫林沖,前者心術險惡,不可交往,後者敦厚老實,堪能信任。他日若有相聚之日,切記為師之言。”
盧俊義内心狂喜,連連磕頭道:“徒兒謹遵師傅教誨,請師傅受徒兒一拜。”
盧太公大喜,讓底下的莊客殺了一頭豬,宰了一隻羊,讓穿戴整齊的盧俊義到大廳行拜師之禮。第二日,盧俊義一時高興昨夜多喝了幾杯,比師傅吩咐的時辰晚了一刻來到那處練棍的寒梅園,周侗早已在等在廊檐下,隻見對方黑着一張臉,盧俊義心知不妙。
“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這小子貪酒嗜睡,難成大器,也不說師傅不給你機會,如果明天還不準時,我看你我師傅之誼緣盡于此。”周侗也不給盧俊義分辨的機會,轉身就走了。
盧俊義心下大戚,這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好不容易捱到五更,窗外金雞報曉,月影橫斜,雪絮飛舞,反正也睡不下去了,索性穿戴齊整起了床,推開門出去的那一刻,迎面一股寒氣逼來,穿着單薄的盧俊義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他緊了緊衣襟,提着哨棒朝寒梅圓走去,這一路上除了回廊上那些随風飄搖的風燈,耳邊就隻剩下那些打呼的聲音了,整個院子的人和物都已經沉沉睡去。
剛拐過廊角,鼻子中傳來寒梅熟悉的香味時,一道熟悉的背影映入眼簾,那不是周侗又能有誰?盧俊義一個箭步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