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燭影中,原本隔着一定距離的人影在蕉窗中剛剛重疊在一起,一陣地動山搖的破門之聲幾乎快要将房頂上的瓦片都要震下來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闖入的衆人幾乎傻掉了,一個灑滿玫瑰花瓣的梨木浴盆中躺着一株沾衣帶水的出水芙蓉,破門而入的這些男男女女似乎根本就沒破壞她的雅興,她依然悠然自得神情自若的掬起一捧熱水,往自己此刻被水汽熏蒸得瓷白裡透着紅潤的嬌嫩肌膚上淋了下去,惹得周圍響起一陣陣口水的吞咽聲,在梨木澡盆的旁邊,一個用黑布遮眼,背對着湯盆中麗人的男人口中說着某些新奇的絮語---‘包産到戶、包幹到戶、生産責任制’。
“吳大人,看來這次是我赢了,記住,你答應我的條件可不許反悔。”此刻在湯盆中說話的妙齡女子正是恢複了自由身的五夫人杜星月。
“星月姑娘請放心,你我之間的君子協定從這些人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生效了。”
“吳檗,你給我滾出來。”氣鼓鼓的殷冷霜簡直都想吃人了。
“大人,你家裡這隻老虎可要發威了,需不需要我替你周旋周旋?”
“星月姑娘能支持我這個前瞻性的計劃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這些小事就不必麻煩星月姑娘的金口玉言了,我和内人之間始終是人民内部的矛盾,就應該在人民内部解決。”
“隻要大人開口,小女子以大人馬首是瞻。”
殷冷霜實在受不了浴盆中那個女人衆目睽睽之下和自己的男人眉來眼去,轉身便氣呼呼的走了。
吳永麟出門剛摘掉眼前的那條黑絲巾,一道熟悉的影子從吳永麟背後閃了出來,被吳永麟用一種鄙視的眼神上下那麼一掃,對方立馬面紅耳赤,很不自在起來,扭捏得像一個未過門的小媳婦,惹得吳永麟内心翻江倒海一陣,一個騷包的老男人懷春的樣子足以讓任何人俯首稱臣。
“諸葛卧龍,你怎麼也來湊熱鬧了?這裡真不适合你。”
諸葛卧龍還沒開口,從背後傳來一陣讓人想入非非酥到骨頭裡的甜糯聲,隻是對某些人的打擊似乎不小:“老公雞就别來了,你伺候不了本姑娘。”
“我是來找吳大人商量事情的。”諸葛卧龍有意朝門裡面提高了腔調,隻是情緒似乎低落了不少。
“說吧,什麼把我們智囊先生難倒了。”
諸葛卧龍急急慌慌的把吳永麟拉到了一邊,從懷中掏出一摞厚厚的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麻紙。
“這些人臨了都翻了口供,現在統一把矛頭指向了你吳檗,指責你吳檗仗勢欺人,屈打成招,這些個酒囊飯袋根本就挨不了一頓拳棒,我們現在是徹底沒轍了,過了明天的最後期限,各大莊的人陸陸續續就要來上門要人了,你倒好,還和星月姑娘在這裡談經論道,暢談人生,我都快愁死了,你看我頭上,這白頭發又冒出了好多根。”
“諸葛卧龍,瞧你這點出息,我看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這戲台上唱戲也分個生旦淨末醜,你非得用你這張醜角的三花臉去配人家那朵牡丹,你覺得合适嗎?”
“這事真沒戲?”
“真的喜歡星月姑娘?”
“這一見星月姑娘,我這兇膛裡面有個東西就突突突的跳個不停,你說我這是怎麼了?”
“這事你真沒戲,老公雞。”
“吳檗,你這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還惦記着地裡的,你虧心不虧心?”
“我是一隻強壯的鬥公雞,凡事講究能者多勞,你管我?”
“你...”
“别你你我我了,現在開始做正事了,你給我去找一些風燈、木隔闆、白一點的麻紙來,今天我就讓這些個倒黴的鄉紳開口說真話。”
一個白皙的胖男人剛剛被揭去臉上的黑布套,一道刺目的光線便向他不适應這一切的雙眼射了過來,他的眼前放着一盞側面橫拉出一個紙喇叭的風燈,所有的光線幾乎都從喇叭口中集中射到了他的臉上,讓他的眼睛極不舒服,更何況剛剛還處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相比較當下的痛苦,他更願意回到剛剛的黑暗裡面去,他試圖想扭過頭不去看這道刺眼的光芒,隻是旁邊早已伸出來一隻有力的手,逼着他死死的盯着這陣讓他越來越難受的光線。接下來的一刻,他想閉上眼睛也成為了一種奢望,左右的眼睑早已被幾根細細的竹簽支撐住,哪怕眨眼也變成了極為痛苦的事情。
“看着風燈和我們說話,姓名?來自哪裡?”
“張三...”
審問的人才在一張紙上簡單畫畫寫寫了一陣後,便從這個被木闆單獨隔出來的空間走了出去,當另外一個一臉嚴肅的公人再次出現在這裡的時候,他也隻是問了和前面那位公人同樣的問題之後便離開了這處隻能容下兩個人的壓抑幽閉空間,當然這些公人離開之前,沒有忘記将他們頭上那個黑布帶将他的頭重新放回黑暗裡面去,并警告他們不許發出任何的聲音,否則他們會被丢進旁邊的山裡去喂狼。
傅家莊的打谷場上此時這樣臨時搭建起來的奇特小屋已經快要将可以容納不下上千人的打谷場都要占滿了,一道道默默無言的身影忙碌的穿梭于各個用來審訊犯人的狹小空間内,這一幕像極了唐長安因為宵禁坊廓半夜形成的那處鬼市。
這種特别的審訊方式一直持續到深夜時分,那些帶着黑套子的犯人除了吃飯,拉屎,拉尿,幾乎都被關在小房子内,在黑暗與光明間不斷轉換,某些困頓不堪的人剛想打個盹,噩夢般的審訊便再次降臨了。
“說說前幾天在打谷場上你們都幹了些啥?記住,一定要說真話。”
“小人啥也沒幹,小人是冤枉的,這一切出自傅仲景傅春年這兩父子之手。”
“你當時站在人群裡面内心可以殺吳大人的想法?”
“沒...沒有...”
“你仔細再想一想,想好了還有機會回答,你将當時站在你旁邊的人都講了些啥原原本本的講出來也行,這事我們會去查證,你最好說真話。事情的前因後果一旦交待清楚了,你立馬就可以離開這裡回到地牢裡面去安安穩穩的睡個好覺。”
一更時分,總算有人被摘掉了頭上的黑套子,結束了這段噩夢之旅,首先講真話的人臉上堆滿了輕松寫意,當孤零零的他第一個站在當初和所有人結盟的地牢中的時候,神情呆滞的他完全無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剛剛他似乎被人騙了,他并不是第二個,第三個肯講真話的人,而是第一個。此刻他的腦海中一直回憶着這段審訊中的各種細節,從頭到尾那些公人都沒有對他們動粗,而是不斷的和他們講話,用那種奇怪的燈照着他們的眼睛,而他偏偏最後忍受不了這種折磨說了一些他都沒料想到的實話,也可以算是出賣了當時站在自己身邊的一些無關緊要的人,這幾乎和他們當時結成的統一想法完全背道而馳,這些人真的和自己毫無關系?其實是有很大的關系的,那些人或多或少和自己有那麼點千絲萬縷的聯系,被他供出來的當時在他旁邊起哄的錢老爺其實已經答應下半年和他結親了,他們商定好年底就把兒子和女兒之間的婚事辦了,他們可以說是珠聯璧合,強強聯手,隻是出了這一出,他們兩家之間到底還有沒有可能,其實他心裡也沒底;另外一個被他供出來的胡老爺是當地很有實力的一家的生藥鋪的老闆,他們雙方之間可以說是同行,彼此之間這些年勾心鬥角,沒少挖對方的牆角,沒少給對方使絆子,兩個鬥了快一輩子的人,在傅家莊聚首的這一次,兩人居然一笑泯恩仇,他彼此之間相談甚歡,而且最後兩人還立下了一份口頭協議,彼此各出一半的銀錢在成都府最繁華的地段開一間成都府史無前例的的生藥鋪,讓這些年的恩恩怨怨都見鬼去,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将胡老爺說過‘燒死吳檗’這句連他自己都有些模糊的事情講出來,也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隻想讓自己離開那個鬼地方活下來而已,此刻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好像把所有的一切都辦砸了,聯姻不會再有了,強強聯手也不會再有了,就因為一句不該說的話将這一切都毀了,也許自己簽字畫押的那些供詞早已傳到了錢老爺、胡老爺的耳中,這一切的一切都完了。讓他唯一覺得反常的是,到最終結束,吳檗手底下這些人根本沒有提出什麼實質性的要求,錢這個敏感的字眼幾乎隻字未提,他們隻是被幾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字眼折磨得心力交瘁,‘生産責任制,包産到戶,包幹到戶’這幾個詞已經深深的印在了他們的腦海中,估計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了。
二更時分,地牢中的人陸陸續續開始多了起來,他不再覺得自己孤單了,明明身心疲倦的他偏偏毫無睡意,每一個回來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他,隻是彼此之間卻無任何交談的欲望,甚至眼神接觸的那一刻躲躲閃閃的,在狹小空間的那一切記憶似乎已經完全影響了他們,原本應該熱熱鬧鬧的地牢中保持着一種詭異的沉默。錢老爺和胡老爺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在這裡出現,這讓他更加惶恐不安起來,難道錢老爺和胡老爺已經被釋放了?那說了大實話的他當下還被關在這裡,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
天蒙蒙亮,他們被聚集到了傅家莊的打谷場上,在人群的另外一端,他看見了錢老爺和胡老爺熟悉的身影,他很想開口喊他們一句,隻是他們不允許說話,當那個刀疤臉神情肅穆的吳檗站在他面前後,他很想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襟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昨天你們彼此之間都講了一些對方秘密和真話,我都記下來了,這些你們親手簽字畫押的供詞一旦公布出來,很有可能你們彼此之間熟悉不過的人再也做不成朋友了,甚至可能成為仇人。”
人群保持着鴉雀無聲,隻是臉上的表情卻變得豐富起來,有沮喪的,有懊惱的,有後悔的,有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變得呆若木雞的。
“能不能藏住這個秘密的決定權最終取決于你們,我告訴一個你們有些人可能不願聽到的消息,你們待在這裡的這些日子,外面發生了很多事情,你們就當破财免災吧,不過你們放心,你們的家人都平平安安的,這自然源于他們對官府這次大刀闊斧土地改革的無條件支持。你們想靠糧種發财這事就别想了,這些日子整個華陽地區都在重新丈量土地,那些自己能分到一畝三分地的人都變勤快了,翻來覆去的不知倒騰了多少遍,我看得出來他們是真的高興,這是你們這些從來不用擔心餓肚子的人不能理解的,有好些心急的莊稼人甚至已經把糧食都種下去了,大家的積極性都很高。你們名下的那些地,或多或少都少了點,别想着出去後把那些地收回來,這一年我會用自己這雙眼睛死死的盯着你們,你們可都上了我的黑名單,如果再被我發現有什麼不軌行為,你們昨夜在這裡所說的一切都将公之于衆,你們說了些什麼,你們心裡明鏡似的,倘若你們莊子周圍那些莊稼人平平安安的,那這事我就永遠爛在肚子裡面。”
幾個聽完這一噩耗的鄉紳直接暈了過去,自制力強的則在原地捶兇頓足,唉聲歎氣的,對于吳檗為什麼遲遲不肯放他們離開這裡,他們這才理清楚一個頭緒,隻可惜一切已經覆水難收了。
“你們家大業大的,幹點啥不比守着自己名下那些又長不出金子土地都強多了。放心,也不讓你們白出血,接下來的這一年你們會發現這裡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裡将建成成都府最大的特别區域,今天從你們手中奪走的,我會十倍百倍的還給你們,我吳檗絕不食言,第一個改變,會從原鄉開始,你們就拭目以待吧。”
各大鄉紳彼此之間面面相觑,不知道吳檗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大家上來在這張紙上簽上你們各自的名字,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那些個瞪着熊貓眼的鄉紳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隻是他們上台看見紙上那句話,好些人欲哭無淚---打土豪,分田地,人人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