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元二年,秋,八月十五,中秋日,漫天飛雪。
朔方城是一座兵城,地處大漠的邊緣,地理位置極為重要,就像是一枚釘子牢牢釘在突厥人的家門口,讓突厥人寝食難安,恨不得拔之而後快。
不過,自築城以來,曆經歲月變遷,王朝更疊,直到今日,朔方城依然矗立在大漠邊緣,扼住突厥人的咽喉,使其在劫掠的時候總是擔心後路被斷,不能盡興。
現在突厥人的首領是默啜,稱阿波幹可汗,他是一個心有大志向的雄主,一心想恢複昔日的榮光,用彎刀和鐵騎掃除了異己,差不多統一了草原各部,帳下有控弦之士二十萬,并于六年前發兵南下,一舉奪回了陰山之地,洗刷了數十年前颉利可汗留下的恥辱。
六年前的那場大戰,雙方俱都傷亡慘重,再也無力發動大規模戰争,因此各自保持着克制,陷入僵持和對峙之中,邊境也迎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期。
大漠之中向來缺少石材,因此朔方城的城牆為黃土築成,而且并不高大與巍峨,高僅僅六尺餘,城頭寬約四尺,勉強能做到跑馬。
而且,城外也沒有護城河環繞,在這幹旱的北地,就連人馬飲用的水,都要靠挖出的深井勉強提供,就算你不惜力氣掘出一條河道,又從哪裡去引來水源?
沒有水的護城河,要來何用?因此,曆代邊軍也就賴得費那個力氣了。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朔方城都談不上是一座堅城。
然而,時光荏苒,歲月變遷,邊軍換了一茬又一茬,唯有邊城依舊在,扼守着大唐的邊地,阻擋了突厥人的鐵騎,書寫着一段段滄桑的曆史。
而世間就沒有攻不破的城,以土石為城,不如以人為城,朔方城之所以挺立不倒,是因為一代代大唐邊軍用他們的血肉築起了這座牢不可破的邊城。
一夜北風緊,自淩晨時分開始,紛紛揚揚,飄起了雪粉,接着,又飄起了雪花。
雪花飛舞,此時的朔方城中,已經是白茫茫一片,城牆、營房、街道等,全都被雪覆蓋,保留着依稀的輪廓,看不出原來的顔色。
朔方城是邊城,也是一座屯兵之城,除了駐守的邊軍之外,隻有少量的原住民,以及更加稀少的行商。
城中隻有一條直道,南北方向,寬約十丈,連接着僅有的南北城門,是城中唯一雄渾而壯闊的存在。
而大将軍行在設在朔方城的中部,就在直道的東側,對面則是一排排庫房,直道就從兩者之間穿過,無遮無擋,筆直而通暢。
除了這條直道,以大将軍行在為中心,還另有十多條道路,成輻射狀,通向四面的城牆。
這些就是運兵道,将大将軍行在和庫房同四面城牆連在一起,遇到敵襲的時候,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内将援兵和戰略物資送達任何一處城牆。
從緊挨着城牆的地方開始,就是一排排軍營,占據了城中絕大部分的面積,那僅有的一點原住民與行商全都集中在城西,被軍營包圍得密不透風,如同牢籠。
這是一種必要的預防措施,有備無患,誰知道其中有沒有敵人的探子?
要知道曆經漫長的歲月,突厥人中也有很多劫掠而去的漢人,并且幾代人之後,誰能保證沒有人背叛祖先,成為突厥人的眼線?
北風朔朔,大雪紛飛。
這種日子裡,正該邀三兩好友,或是擁嬌妻美妾,躲在重重簾幔之後,身着狐裘,圍着火爐,烤一隻肥羊,燙一壺美酒,在吟幾首歪詩,贊美一下重簾之外的大雪,迎來滿堂喝彩。
可惜,這些隻能是洛陽和長安的生活,屬于那些文人墨客和高官巨賈,不屬于朔方城,也不屬于邊軍将士。
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裡,朔方城的邊軍将士依然在忙碌,各自堅守在自己的位置,整個朔方城日複一日,在有條不紊地運行。
中間的直道,以及那些輻射狀的運兵道,都有士卒在清除地面的積雪,以保持道路的暢通,以免在可能發生的敵襲之時,耽擱戰事。
軍中負責軍法與軍紀的司馬,簡單地吃下朝食之後,就帶着一幫子手下,在城中四處巡視,不放過任何一處死角。
執法司馬的這種行為,顯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惹得人們紛紛埋怨,不過,這種不滿與埋怨隻能留在心中,臉上和口中是絕不會出現的。
而城頭之上同樣有一隊一隊的士卒,分别負責一段區域,冒着寒風與飛雪,清理城頭的積雪。
有軍中校尉在大聲吆喝,指揮士卒的行動。
不要小看清理積雪的事情,這并非是一件簡單的小事,其中也有一定的訣竅。
比如,清理的積雪就不能推到城牆外面,因為此時正是寒冷的季節,随着氣溫不斷的下降,積雪會凍結。
你要是把積雪全都堆在城牆外側,越積越多,再凍結起來,豈不是形成一道冰雪坡道,敵騎直接縱馬上城,那樣一來,簡直就是不敢想象。
北邊的城樓是朔方城最高大的建築,同時也是最豪華的建築,清一色的方形青石壘砌而成,青石之間用糯米拌和石灰嵌縫,外側有刀砍斧劈的痕迹,以及箭镞留下的坑坑窪窪,無聲地訴說着這裡曾發生大戰,且慘烈無比。
在城樓的上半部,采用粗大的松木,搭建了瞭望塔和箭樓,這是必不可少的軍事建築物,擔負着監測、預警以及作戰的任務。
此時,厚達一尺并蒙着一層鐵皮的城門開了一半,有近兩百名士卒在一名校尉的帶領下,守衛着這座半開的城門。
城門處的積雪已經清掃幹淨,約五十名士卒分布在城門以外,冒着風雪,手持馬槊和唐刀,監視着遠方的動靜。
而剩下的人則待在城樓下面的門洞中,燃起一堆篝火,驅散着寒氣。
因為天氣太寒冷,校尉将手下的士卒分成四班,每一個時辰輪換一次,既不耽誤軍務,又能勞逸結合,雖然不符合軍中法紀,但是上官一般情況下都選擇了無視。
士卒們湊在火堆邊,議論紛紛。
“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可真夠猛烈的,這才多長時間,地上的積雪就有好幾寸厚。突厥狗八成是窩在帳篷裡喝酒打婆娘,應該不會來劫掠了。”
“是啊是啊!今兒可是中秋日,夥房的老劉頭說大帥開恩,每人一碗肉食,麥飯管飽。”
“啧啧……要是再有一口酒喝,那就完美了!”
“一個個就知道惦記着吃吃吃,都特麼的是餓死鬼投胎的。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出了纰漏,老子講情面,軍法可不講情面!”校尉罵罵咧咧地呵斥,可衆人已經習慣了,并不害怕。
锵!
突然,箭樓之上的士卒射出了鳴镝,緊接着城門外的五十名士卒,馬槊向前,唐刀斜指,形成了戰時的隊形。
鳴镝就是命令,無需校尉吆喝,所有人瞬間歸位,将城門防守得水洩不通。
而漫天的飛雪之中,三匹馬、一個人,正快速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