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入了深秋時節,随着北方的冷風南下,神都的氣溫遽然間下降了不少,已觸摸到冬的氣息。
誰料到今日卻遽然回暖,紅日當空,清風拂面,竟然給人一種春日融融的感覺,神都之中多少少年纨绔、豪門仕女,紛紛搶出了家門,去那神都城外尋覓晚秋的痕迹。
武後本想小憩一會,誰料到竟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心中總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讓她不由得煩躁起來。
她前思後想,把最近的大事件都捋了一遍,并一一排除,除了那個讓她鬧心又丢面的武懿宗意外,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
那就是朔方城,一座擋在默啜大可汗十萬鐵騎面前的孤城,隻剩下幾千傷兵,縱然是視死如歸,血戰到底,他們的血又能流到幾時?
她雖不曾打過仗,卻也知道孤城不可守,可縱然是令他們退下來,也因隔着千裡的距離而于事無補。
其實,在武後的心中,是多麼希望秦懷玉能守住朔方,守住大唐在北地最後的旗幟。
可這可能嗎?
也許,隻有期待奇迹的降臨。想到這裡,武後不由得啞然失笑,她本不是虔誠的信徒,從來隻相信自己的力量,而今卻期盼着天降奇迹,看來是她太在乎這場勝利了,以至于過度執着。
奇迹之所以稱之為奇迹,那是因為不可求、不可預知。
朔方諸将的面孔一一浮現在眼前,世代将門但卻喜歡走中庸之道的秦懷玉、脾氣又臭又硬的魏文常、彌勒佛似的趙政、一根經的薛納,一向性子濡弱、此次卻立下大功讓她刮目相看的武攸暨,還有那個叫趙什麼……對了,趙無敵,一個年未弱冠卻立下大功勞的寒門子弟。
武後雖重視門第出身,但卻因為與山東世家交惡,而又缺少為她登基稱帝、建立新朝搖旗呐喊的人,近年倒是不拘一格簡拔了不少的寒門子弟,為其所用。
這個趙無敵就是一個不錯的人選,祖上世代均為揚州府軍小卒,可謂是毫無根基可言,難得的是有勇有謀,且又極為年輕,将他提拔一下,好好調教幾年,到時候又是一員堪比黑齒常之一樣的大将之才。
隻是,此番默啜大軍氣勢洶洶要踏平朔方城,城破之日,他豈能幸免于難?
武後越想心中越是煩躁,索性不再躺着,在宮娥的服侍下整理好衣服,端坐于禦案之後,問道:“婉兒,今日可有什麼緊急的奏章?”
上官婉兒自早起就在武成殿中整理奏章,就連朝食都隻是胡亂對付了一下,如今也有些疲憊不堪,不過,見武後垂問,不敢大意,立即強打精神躬身回道:“回禀天後,今日有政事堂諸宰相聯名呈上的一份奏章,是關于對安西和北地兩地所需錢糧總數的預估以及自何處調撥之事。
除了這份奏章以外,還有兩份奏章,分别是老将軍沙吒忠義和招讨大元帥武尚書所寫,因事關軍機,臣不敢拆封,以待天後聖裁!”
上官婉兒身為武後身邊的紅人,但卻一向為人謹慎,整理和篩選奏章的時候,一向是不偏不倚,謹小慎微,從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是待诏,是内廷的女官之首,有代武後批閱奏章的權利,事後隻要擇其重要和武後回禀一聲就行。
她品級雖低,放在朝堂之上隻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宰相們都不帶眼睛瞧的。不過,上官婉兒的地位卻極為尊崇,掌宮中制诰,代武後批閱奏章,并且指掌北門,教化天下士子,評品天下文章,被譽為“巾帼宰相”。
但因幼年的苦難讓她變得早熟而又敏感,從不與朝臣過度交往,也不刻意與人交惡,因此名聲極佳,也為武後所信賴。
她很明白自身的處境,并沒有因武後的信任而忘乎所以、作威作福。
她本是犯官孫女,幼年随母入宮為宮奴,後因才貌雙全、聰慧伶俐被武後看着,從而留在身邊賦予重任,并讓其母出宮,賞還昔年被抄的家産,可謂是榮寵有加。
不過,武後卻閉口不提昔年上官儀一事,絲毫沒有赦免其罪的意思。如此一來,上官婉兒依然是犯官的孫女,就如同給她套上了一副無形的枷鎖,讓她不敢背叛武後。
這就是帝王之道,可以讓你享盡人世間的繁華和富貴,但也可以讓你一夕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就連你的人都成為了階下囚。
上官婉兒雖然一心想替祖父脫罪,以重振上官世家,可她卻從來都沒有埋怨過武後,就連一絲一毫都沒有。
因為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武後所賜,若沒有武後,她至今還是掖庭一名浣衣女,說不定要就不堪折磨而香消玉殒,更别提賞還了家産,還讓母親得以出宮,安享晚年。
沙吒忠義和武三思的奏章涉及軍國大事,本就不是上官婉兒可以私自處理的,必須封印完好的交給武後,由武後做出聖裁。
雖然武後多半還是要她來念,不過,這其中的差别可就太大了。私自拆封是僭越,而武後讓你看則是一種信任和恩典,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武後先是将政事堂諸位宰相的奏章随意看了看,其實也沒啥好看的,無非是調撥大量的錢糧以供軍中所用,還有送到安西去喂飽西突厥斛瑟羅那個白眼狼。
宰相們寫的恨詳細,也很妥當,就是那一個有一個數字太過于觸目驚心,讓武後覺得很紮眼,也很紮心。
就沖着這些數字,今年的豐收算是白忙乎了,剛剛收上來還沒有捂熱的錢糧又要一車車拉出去,然後,留下一座座空空如也的倉房,讓老鼠在冬日的寒風裡哭泣。
戰争果然是一頭吞金獸,還是總也吃不飽的那種。這還是宰相們按照最好的局面指定的,若是出現大的變故,陷入拉鋸戰之中,可就不是今年的賦稅可以支撐的了。
武後想想隋炀三佂高麗舊事,不由得心中一陣惶恐,暗暗祈禱上蒼,千萬千萬不要糜爛到那一步。
面對這麼一份數字詳盡、有理有據且條理清晰的奏章,她還能說些什麼?隻好苦笑道:“宰相們都是滿腹經綸、老成謀國的大才,此疏無需再議,朕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