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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1章李汝魚的野望

  欽差開封的王竹書,走到壽州,就傳來了北蠻退兵的消息,讓這位意氣風華躊躇滿志的讀書人很有些失落,隻好怏怏着返回臨安。

  但在雲州,緊張的氣氛依然存在。

  日暮時分,觀漁城牆上,遍體鱗傷的高麗仙在郭貞陪伴下,站在牆頭遠眺,身後城池裡,是蔚州趕來馳援的一萬步卒。

  這一萬步卒全數刀在手,隻等高麗仙一聲令下,就會出城作戰。

  然而城外北蠻大軍已退去。

  但留人河北岸,很可能又起殺伐。

  郭瞰先率軍退到新州,其後更是毫不猶豫的退出燕雲十六州,連已經奪下的新州都不據守。确信這個消息後,一直在留人河畔的大風輕騎和虎牙鐵贲軍中反而更緊張。

  和北蠻鐵騎厮殺,大不了一死,沒什麼懼怕。

  但接下來,卻又可能手足厮殺。

  留人河畔,大風輕騎雖然貌似彙整在一起,但實際上泾渭分明,根本無需主将下令,便各歸陣營,隔着百餘米兩兩相望。

  無一例外,皆是按刀執劍,隻等令下便會撞陣。

  但當前形勢,蒙填的三萬大風輕騎其實已經不足一萬五千,而嶽單的兩萬大風輕騎幾乎完好無損,且還有一萬虎牙鐵贲。

  蒙填和隋天寶以及麾下鐵騎,壓力巨大。

  不過嶽單心中也有壓力。

  就怕被蒙填的這一萬多輕騎撕咬住,然後王琨、趙愭會亮出一張王牌來——那時候自己很可能無法順利回到順州。

  夜幕漸上。

  嶽單身旁站着賢師;蒙填和隋天寶身旁,則站着妖道左慈;這兩人都是用來斷天機的道家高人。而在雙方身後,身後,皆是披甲鮮明的鐵騎,靜谧無聲,僅有夜風吹拂。

  終于,蒙填松開了按劍的手。

  隋天寶見狀,也放下了鳳翅镏金镋。

  嶽單長出了口氣。

  蒙填大笑了一聲,“嶽王爺,您走罷。”

  英雄重英雄,自從嶽單率領大風輕騎和虎牙鐵贲趕來,蒙填乃至于隋天寶,都不得不承認,嶽單對得起他背負的嶽字。

  他也背得起嶽王爺這個尊稱。

  不僅蒙填也隋天寶承認,今日整個鎮北軍,乃至于整個天下,都不再低看嶽單,也再沒人去想當年嶽單殺獨孤鹫滿府一事。

  人誰無過。

  至少嶽單能在這一次燕雲存亡之際,以巨大魄力選擇攘夷,而不是趁火打劫,光從這一點,他就配得上王爺兩字。

  嶽單笑了笑,“不飲一杯乎?”

  蒙恬回首問兒郎:“有酒否?”

  上萬兒郎心中驟然松了口氣,若是在這個時候讓他們撞陣拖住嶽單,他們會遵從軍令,但他們的頭顱和脊梁,這輩子都難以昂首挺兇。

  聞言山呼:“有酒!”

  篝火劈啪,火堆前站着五人,各自端了酒盞,酒香四溢——畢竟是出軍,所帶幹糧中并沒有多少酒,飲酒的也隻有寥落五人。

  蒙填舉盞,和隋天寶一飲而盡,“這一杯,敬王爺!”

  嶽單舉杯,一飲而盡。

  妖道左慈和賢師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戰意——道家高人之間高山見高山的争雄之意,不過此刻兩人皆忍不住笑了笑,然後一飲而盡。

  士卒斟酒。

  嶽單舉盞,一飲而盡,“這一杯,敬大涼。”

  蒙填和隋天寶猶豫了下,旋即轉念一想,就算趙愭坐天下,也不會改國号,還是大涼,于是也一飲而盡。

  士卒再斟酒。

  雙方同時舉盞,對着對方身後的曾經的袍澤,大聲道:“這一杯,敬你們!”

  一飲而盡。

  摔碗。

  嶽單率先轉身,走到不遠處戰馬旁,提畫戟,上馬,旋即等到賢師也上馬後,回頭道:“願沙場永無相見之日。”

  蒙填歎氣,卻隻揮手,“好走。”

  鎮北内亂,又怎麼可能沙場不相見,隻怕下一此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嶽單率軍遠去。

  蒙填今夜不動手,不代表明日不會。

  他必須趁夜趕回順州,不給王琨、趙愭機會,否則被留在蔚州和雲州之間,縱然是大風輕騎和虎牙鐵贲,也可能突破不了防線。

  而且别忘了,王琨在臨安時,便被稱之為鐵血相公。

  他絕對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嶽單沒有猜錯。

  當他率軍遠去半個時辰後,有開封而來的信鴿落在蒙填軍中,上面寫着開封樞密院傳來的趙愭旨意,命令蒙填不惜一切代價拖住嶽單。

  事出從急,就是王琨也沒料到北蠻會這麼快退兵。

  隻能選擇以信鴿傳令。

  從這一點來說,王琨輸給了蜀中的黑衣文人。

  蒙填看了看那封樞密院文書,想也不想丢進了篝火裡,旋即神情詭異的看着妖道左慈,“仙師,可想來一份宵夜?”

  妖道左慈哈哈大笑,片刻後,篝火旁肉香四溢。

  烤鴿流油。

  觀漁城頭,高麗仙聽着遠處傳來的隐隐約約的“有酒”聲後,臉上湧起一抹潮紅,轉身下城樓,便走便說道:“郭貞,傳我軍令,大軍休整。”

  郭貞訝然,“打不起來?”

  高麗仙哈哈大笑,笑而不語。

  大涼天下,有嶽單,不出意外,他就是三國無雙呂布,有隋天寶,這笃定是天寶大将軍,有蒙填,身份不明,但觀其名字,極有可能是蒙恬。

  有這些對手和戰友,是我高麗仙之幸。

  未來,還會有李平陽、柴韶、李溯,乃至于白袍陳慶之,殺神白起,還有王竹書這個前輩高人,這是一個名将何等輝煌的大世,千古未有之盛舉。

  誰輸給誰都不意外。

  名将風流。

  豈有絕對高下之分,勝了,一時風流;輸了,不過是一時時勢而已,非兵道之罪。

  而我高麗仙在大涼走一趟,輸給任何人都不丢臉。

  唯獨不願輸給北蠻。

  終究是蠻夷。

  所以,未來的戰事并不寂寞,反而讓人充滿憧憬,能和這一群名将并肩攜手,又或者酣暢淋漓的大戰,勝敗何須在意,生死又有何懼?

  此乃為将者畢生之願。

  當收到信鴿傳來的開封樞密院的軍令時,高麗仙直接将它丢到一邊,嘀咕了一句,沒有騎軍撕咬,我可擋不住嶽單。

  嗯,嶽王爺。

  睡覺去也!

  待明天夏日高升,便是鎮北軍再次逐鹿燕雲十六州的波瀾壯事。

  好一場兵家盛會。

  ……

  ……

  永貞三年,北蠻來燕雲十六州攪了一圈渾水,除了留下八萬具屍首,似乎一點也沒影響大涼局勢,鎮北軍嶽單風馳電掣趕回了順州。

  蒙填率領大軍又一次進駐可汗州。

  蔚州繼續駐兵。

  高麗仙依然被釘在雲州,無法動彈——還是要防備北蠻卷土重來,畢竟兵不厭詐。

  蜀中那邊,再起狼煙。

  不過盧升象倒确實出了一聲冷汗,北蠻大軍退兵之前,大理的十餘萬雄兵已經在邊境集合,隻要北蠻鐵騎拿下燕雲十六州,大理必然犯境。

  好在北蠻退兵後,大理國君段道隆懸崖勒馬,沒有真的犯境大涼。

  畢竟段道隆也懼怕。

  北蠻都退了,他要是犯境大涼,隻怕結局比北蠻還慘。

  蜀中再起烽煙。

  然而仿佛是斷了牌運,被北蠻一攪和之後,天策和太平軍在細線上,接連吃癟,導緻戰線被西軍壓縮,好在有兵力優勢,組織幾次反撲後,西軍為保存實力,又退了回去。

  蜀中陷入僵持。

  而在北方,随着蒙填指揮了一次戰役,雙方打了個你來我往,但最終因騎軍不如嶽單之故,蒙填開始呈敗勢,眼看就要嶽單突破封鎖時,王琨終于亮出了王牌。

  三支大軍橫空出世。

  足足一萬人的重卒,一萬人的輕騎,一萬人的重騎。

  這三萬人,王琨幾乎将北方的世家掠奪了個遍,又傾盡小朝廷的國庫,才勉強打造出來,可以說,這是王琨的最後家底。

  領軍之人和北蠻郭瞰一般,根本不屑于隐藏異人身份。

  将軍姓李,原名文生。

  王琨以僞帝趙愭之名,降下聖旨,賜名牧。

  李牧!

  這三萬人的出現,緩解了蒙填的壓力,将嶽單再一次壓到順州、幽州、檀州、薊州和儒州——然後縱然是李牧,也攻不破郝照鎮守的幽州。

  燕雲十六州的戰事,也陷入焦灼。

  ……

  ……

  戰事短期内無法統一,彼此之間便開始了漫長的對峙——畢竟都需要休養生息,不可能每日每月都陷于戰事之中。

  當然,各種小規模戰事依然有。

  短暫的平和中,走過了夏天,轉眼秋至,昌州城裡已見寒風吹得秋葉黃,亦有雛菊綻放,倒是讓百姓們涼快惬意了許多。

  随着戰線西推到資州、普州、遂州一帶,昌州百姓逐漸返故土。

  一個夏季過去,已有大戰之前四成人口。

  人呐,無論走多麼遠,都會想着落葉歸根,再好的異鄉,也比上故土上黃牛叫雞鴨跳發自骨子裡的芬芳。

  除了冷清了一些,昌州城似乎沒什麼變化。

  隻是在城中南面磨墨湖畔的曠野中,多了數千密密麻麻的墳冢,全是昌州大戰後殉城的天策軍士卒入土為安之地。

  趙闊統率的西軍逐鹿大軍客死他鄉的士卒,都被一股腦埋入城外的亂葬崗。

  大雁南飛。

  夕陽下,雁群孤影倍增蒼涼,仿佛是一段回憶,将秋風吹向南方,雁過不留聲,也不留影,千百年後,終究消失在歲月裡。

  一如磨墨湖畔的數千墳冢,千百年後誰人清明時節來唁孤魂。

  就是戰事剛過,磨墨湖畔也冷清的很,此刻在臨湖的墳冢前卻坐着一個孤單身影,一手摁膝上一手撐臉,一頭烏黑長發披在肩上,秀氣的五官算不上完美,但卻很是順眼,搭配得異常協和。

  隻是那張嘴唇,略顯刻薄。

  此刻默默的看着湖面上蕩漾的漣漪,以及偶爾跳起來的肥碩秋魚。

  身畔,放着一柄不起眼的長劍。

  青年神色很淡然,或者說,完全沒有情緒變幻——從屍山血海裡走過多次,死在劍下的人超過三千之數,任誰也會變得淡然起來。

  身旁沒人,卻輕聲的對旁邊說:“将軍出來聊聊?”

  沒人應聲。

  青年渾然不在意,又道:“先生出來聊聊?”

  亦沒人應聲。

  青年繼續道:“那隻能請壯士了。”

  亦沒人作聲。

  青年有些尴尬,略有惱怒的道了句:“陛下?”

  當然更不可能。

  青年也似早就知道體内那位人間君王輕易不會現身,隻好再一次說道:“你不是一直想出來嗎,出來吧,我保證不會讓驚雷劈着你。”

  秋風倏寒。

  風過之後,一道無人可以看見的身影出現在旁邊,穿着一條極其緊身,卻又分開了兩腿的粗布長褲,上身穿了件袖口僅齊胳膊的短衣——若是有人看見,覺得這衣服做裡衣都有些傷風敗俗。

  短衣兇前,镌刻人畫。

  一個光頭的男人,很黑,背對天下,雙手平伸,面前是天花散落人影如潮。右手之上,抓着一個有些像蹴鞠的滾圓球體。

  光頭男人那件袖口更短的衣服背上,刻着兩個數字。

  24!

  李汝魚不懂也不明白這個異人身上镌刻着這樣一個男人意味着什麼,也不想知道,畢竟這個異人身上的東西,自己實在無法理解。

  輕輕抓起手中的劍,就這麼一圈一劃。

  手中長劍插地,劍柄猶在輕顫,四周起卷血色劍氣,遮蔽了身旁方圓數米之外。

  天穹上悶雷滾滾,卻不落。

  那人笑了,“喲,又有長進。”

  李汝魚輕笑了一聲,“做一件事,隻要你始終堅持,總會有所得。”

  那人撇嘴,“屁,這又不是你尋常練的夫子的大河之劍,而是利用那位殺神的殺意來遮掩我的氣機,以此蒙蔽天機的取巧手段。”

  李汝魚笑而不語。

  在昌州過完了一個夏天,也曾有幾場戰事,在某一場大戰之後,自己坐在屍山血海裡有些迷茫,仿佛失去了初心,滿身新都是疲倦,不知道自己長劍沾血萬千的意義。

  那一刻,李汝魚很想棄劍歸山林。

  然後,殺神白起走出了自己體内……也就是那一次,李汝魚才知道,原來隻要自己願意,體内的幾位異人,是可以脫離自己的腦海,出現在身邊。

  隻不過旁人依然看不見。

  那一日,以平和之姿出現的殺神白起,亦坐在一旁,第一次對自己說了一番話。

  他望着屍山血海,說,不覺得很壯觀很美嗎?

  他說,沙場,是将軍的生命,是領兵者眼中最美的風光。

  他說,存在的意義,對于将軍而言,就是用兵為君王,也是為自己築造一個千古不滅的印記,千萬年後,說起用兵,後人會提起你這個将軍。而對于劍客而言,存在的意義則需要你用劍去尋找終點。

  李汝魚不覺得有多醍醐灌頂。

  隻是覺得有點道理,自己走了這麼久,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隻想博得功名後,有對等的身份地位可以娶小小的少年。

  自己……好像有點野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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