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章獨自一人,照顧曆代星辰
雖然北方如今不在臨安掌控之中,但潛伏在北方的諜子,這一兩年也沒被鎮北軍拔完,北蠻鐵騎南下的消息,依然在第一時間穿了消息到臨安。
本是午膳後休憩時間,垂拱殿裡卻是重臣濟濟一堂。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尚書左仆射甯缺,這位大涼左相站在首位,在他一旁的則是謝韻,官職差不多,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尚書右仆射。
再者便是參知政事周妙書。
這是中書省三位大佬,樞密院那邊,隻有兩人,一人是近來因為安美芹被貶,才從樞密直學士擢升為簽書樞密院事的老臣蘇晚成。
這個老臣比之安美芹的祖蔭累官更讓人無語。
早些年入仕後,就一直不溫不火,幾十年無能的仕途生涯,無功無過裡,每每到了仕途節點上,他的上司或者競争對手就會出一些差池,然後好事落在了他身上,這就這麼慢慢爬到了樞密院直學士。
比如這一次,安美芹被貶職,樞密院又沒有人比他資格更老,王竹書倒是有可能,但資曆還差一些,于是蘇晚成水到渠成的爬到了簽書樞密院事。
臨安朝野倒也有非議聲,漸漸有了“運氣相公”的說法。
蘇晚成視若罔聞,若是有人用“運氣相公”的說法來挪揄他,這位老臣隻是憨笑着說運氣也是實力,豈不知這叫大器晚成,沒準他日,我便率樞密院麾下百萬雄師定四方。
我蘇晚成,注定是大器晚成之輩,
無人當真。
就連女帝對此也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樞密院有人,真不會讓蘇晚成當上這個簽書樞密院事。
樞密院還有一人在列,樞密都承旨王竹書,五品的王竹書站在一堆大佬裡,格格不入至極,王竹書也知曉,好在生性内斂的他并不活躍,隻是當個合格的聽衆。
除了這些,還有六部尚書,以及左右散騎常侍。
不算王竹書,這濟濟一堂的臣子,每一個人跺下腳,臨安都得顫三顫,這麼多人一起跺腳,臨安怕是要起地震。
女帝罕見的穿了龍袍,大黃龍袍繡金龍,遮掩了婦人之姿,卻彰顯着帝威凜然,這一刻沒人敢把她當做一個女子。
她就是大涼的君王。
将柳隐收回來的諜報放桌上一丢,輕聲道:“說說看吧。”
女帝沒有看任何人。
但垂拱殿裡每一個人都有種錯覺,仿佛女帝高高在上,直楞楞的盯着自己,目光剜人如刀,讓人渾身緊繃難受。
甯缺作為群臣之首的左相,隻好出列說道:“臣以為,攘夷必先定内,北蠻鐵騎南下,有王琨、趙愭,甚至還有嶽單,就算阻不了,也還有狄相公的壽州防線,當務之急,應先火速平定蜀中之亂。”
有數人附議。
女帝點點頭,不做評判。
右相謝韻知道這些大事上自己若是沒有表示能力的策略,隻會徹底被甯缺壓過去——兩人私交不錯,但事關仕途,含糊不得。
出列說道:“臣倒是不怎麼認為,蜀中那邊,有天策、太平兩大軍,有盧升象和田順等一衆将軍,且當下呈進攻态勢,平定蜀中已是指日可待。但北蠻鐵騎南下,必然會打破王琨的布置,此正是天賜良機,宜将壽州兵力全部傾瀉而出,并着令嶽單配合夾擊,加上北蠻三線合圍開封,王琨和僞帝趙愭必死,屆時,再盡起鎮北和扶搖大軍,驅逐北蠻,望陛下思之。”
一句話,安内先攘夷。
亦有數人附議。
實際上就這麼兩個策略,兩位相公各有己見,一堂重臣便各持立場,分成了兩個陣營——這一次是真正的沒有私人立場。
比如吏部尚書謝琅,支持左相甯缺;右散騎常侍魏禧則支持右相謝韻;參知政事周妙書和他一手提攜起來的禮部尚書,各支持一方。
但兵部尚書和樞密院蘇晚成以及王竹書三人,卻沒有表态。
女帝點點頭,依然不做點評,看向蘇晚成,笑道:“朕的運氣相公,狄相公在壽州,盧升象盧相公在榮州,臨安樞密院就你能做主,有什麼妙計?”
女帝親口說運氣相公,看似不妥,實則是在給蘇晚成施壓。
蘇晚成額頭頓時起了一層密汗,看了一眼旁邊那個自己一直比較青睐的晚輩,發現王竹書在聳肩膀表示愛莫能助,蘇晚成無奈,隻能毫不猶豫的道:“臣以為,攘夷、安内皆是當下一等重要事,沒有輕重之分,我大涼盛世已百年,陛下一手打造出帶甲百萬的雄師,正是昭彰我大涼煌煌國威之時。趙長衣據蜀中而蔑視皇權,必誅之以儆效尤;王琨、趙愭公然稱帝反涼,以當雷霆萬鈞平之;北蠻撕毀盟約,鐵騎南下犯我疆土,觸我國威,更不可忍。”
頓了一下,字字铿锵落地,“臣以為,兩者同行!”
攘夷,并安内。
兵部尚書出列,這位一直看不起樞密院的老臣亦大聲豪邁的道:“臣附議!”
聲震屋宇。
王竹書一直沒甚表情,此刻終于難得的露出一個白癡表情。
果然,女帝笑了起來,倒沒有打擊蘇晚成和兵部尚書的熱情,隻是不輕不重的說句你倆這是有多想讓大涼滅國?
吓得蘇晚成和兵部尚書兩人慌不疊跪下。
女帝揮揮手,示意兩人起身,說道:“沒别的意思,兩位卿家不用多想,有想法是好的,暢所欲言,這是朕一直營造的朝堂氣氛。”
這話……
一衆重臣心裡那個腹诽啊。
暢所欲言是真的,禦史台、谏議大夫們的地位也很高,但聽不聽是一回事,哪一次大事最後還不是您一口說了算?
女帝見群臣無言,倍感頭疼。
在接到北方傳來的諜報後,自己第一時間去了春秋院,春秋院裡的五人,和當下的形勢差不多,兩人選擇攘夷,兩人選擇安内,一人選擇兩個一起打。
選擇兩個一起打的是秦字院的老翁,倒是符合他一貫的霸氣。
但大涼不敢。
縱然盛世百年,打造了禁軍數十萬,可要攘夷還要安内,就算是禁軍也力有未逮,搞不好最後讓北蠻鐵騎南下不說,還把王琨、趙愭逼得和北蠻結盟,趙長衣的蜀中也可能逆襲。
而且,别忘了,廣南西路的邊境,還有個一直悶聲作怪的大理。
那樣的局面,大涼必亡。
女帝忽然想到,垂拱殿裡還有一人一直沒說話,于是擡頭問道:“王卿家,你怎麼看?”
王竹書早就料到女帝會問自己,出列行禮道:“臣看狄相公,看嶽單,也看趙長衣,更看王琨和趙愭。”
女帝有些意外,第一次聽到不同的聲音,若有所思的問道:“怎麼說?”
王竹書笑道:“不可說。”
又道:“臣願往開封。”
一衆重臣無語,這貨還喘了裝胖了,但是下一刻,衆人去悚然驚心,終于知道王竹書為何備受女帝青睐——畢竟能走到這個位置的人,沒一個蠢貨。
女帝何其聰慧,早已知道王竹書什麼意思,這确實是當下最後的應對之策,沉吟良久,直到衆多重臣都忍不住議論紛紛時,女帝才點點頭,“那便如此罷,臨安不動坐觀其變。王卿家挂欽差之名,即日趕赴開封。”
揮了揮手。
一衆大佬行禮,退出垂拱殿後,依然三三兩兩議論紛紛,估摸着接下來這幾日,這些個朝中重臣得為此事鬧得極其不愉快。
女帝看着忽然冷清下來的垂拱殿,忽然落寞的歎了口氣。
一旁的柳隐聽着女帝說的那句話,嬌軀一僵,暗暗想道,您現在才後悔那麼早殺了那個人麼?
女帝說,可惜嶽平川不在啊。
若嶽平川在,北蠻鐵騎敢南下?
若嶽平川在,王琨、趙愭敢反涼?
若嶽平川在,趙長衣敢據蜀中而王?
不知道為什麼,女帝忽然想起了當年某個人還沒穿上那一身繡蟒黑袍時說過的一句話。
女帝悠悠然歎了口氣,說道:“你自童年起,便獨自一人照顧的曆代北方星辰,朕,不會讓它崩塌,現在不會,将來——趙祯和李汝魚也不會讓它坍塌。”
女帝眼前,再一次浮現那個黑衣繡蟒的男子身影。
挺直如槍,矗立天地之間。
一人撐起北方。
……
……
順州,東南西北依次拱衛着薊州、幽州、儒州、檀州。
局中的順州成了嶽單的大本營。
幽州一戰,嶽單赢不了隋天寶,也沒能赢了那個橫空出世的蒙填,在虞棄文的建議下,将大本營撤到順州,将幽州交到一位父親嶽平川留給自己的老将手上鎮守。
那位老将,嶽單不知其底細。
但他知道,那是一位異人,而且其兵道才華不輸虞棄文。
從這一點來說,父親嶽平川雖然不負責任的去臨安赴死,但他并沒有放棄嶽家,僅是虞棄文和那位老将,就足以讓自己有在這一場亂世中遊刃有餘。
那位老将姓郝,名照。
守城天下第一。
有郝照在幽州,哪怕攻城無敵的君子旗,嶽單也不會擔心。
郝照本來在鎮守徐州,當嶽單反了開封小朝廷後,郝照就帶着徐州兵馬來到了幽州,成為嶽單的左膀右臂,可惜父親嶽平川留給自己的另外一員猛将魏緩已死。
就死在下馬口君子旗南下的大軍中,死在阿牧的劍下。
其實父親嶽平川不止給自己留下了這些人,其中還有一個許誅,可惜在自己世襲罔替後,許誅假戲真做欲率領虎牙鐵贲反叛自己,投奔蜀中。
最後被自己剿殺在燕州,倒也是讓人意外。
除了這些人,嶽單還有一個人沒有用——晉州的霍姓武将,父親曾說過,此人可用,但不可重要,隻不過現在尴尬的是,自己想用此人,也用不上。
隻希望他不會被王琨所用。
當然,也有一個好消息,那就是父親留下的六人中,魏緩已死,許誅已死,郝照尚在,霍姓武将太原,虞棄文一直伴随自己左右。
而在儒州,尚有一位槍王。
這就是嶽單全部的身家,以及和王琨、趙愭掰手腕,和女帝談價錢的底氣。
順州王爺府——其實就是府衙。
嶽單一身白衣,站在高樓上望着西方,身後站着佩劍的儒将虞棄文,兩人先前都接到了北蠻鐵騎輕取了新州的諜報。
虞棄文輕歎了口氣,“可惜。”
嶽單也歎氣附和,“是可惜。”
虞棄文想了想,“真不趁機出兵,繞過蔚州,以兩萬輕騎為主直取開封,如果如此行事,隋天寶和蒙填很可能回軍不及,成功的希望将在七成左右。”
嶽單回首看了一眼虞棄文,笑得很有些戲谑,“虞将軍,你這話可有些讓人難以适從,如果這樣行事,我敢說,你第一個會反了我嶽單。”
虞棄文笑了。
其實天下沒有人知道,虞棄文身上嶽家的印記最淡,但卻又最重。
嶽平川無手足。
但他虞棄文,卻算一個肝膽相照的兄弟。
否則為何明知前路坎坷,虞棄文依然義無反顧的選擇輔佐嶽單,無他,為了嶽平川,也為了嶽家——更因為如今的嶽單,沒有丢嶽家的臉。
嶽單輕輕甩了甩袖,有一絲期翼,“蒙填、隋天寶和高麗仙三人,會胖揍北蠻的罷。”
虞棄文笑而不語。
嶽單沉默了一陣,輕聲說道:“不論咱們怎麼打,大涼的天下還輪不到北蠻來指手畫腳,王琨、趙愭如是想,趙長衣如是想,臨安那婦人亦如是想,而我嶽單,更是如此。”
因為我姓嶽。
因為嶽家鎮北,縱然嶽精忠死了,樂平川死了,可嶽單還在。
隻要嶽家還有一人活在北方這片大地上。
那麼——
北蠻永不南下!
這是當年嶽精忠留下的話,亦是嶽家曆代王爺一生的寫照。
嶽家的嶽。
是阻斷北蠻鐵騎南下野望的山嶽。
鼎國之嶽。
忽然靈犀突至,笑道:“虞将軍,我知道你有儒才,那你覺得我這句詩怎麼樣?”不待虞棄文說話,嶽單搖首吟道:“兄弟可相煎,北蠻滾一邊。”
虞棄文哈哈大笑。
好詩。
虞棄文知道,如今的嶽單不再是那個三國無雙的嶽單,他已經徹底蛻變,不說比肩老王爺,但至少他無愧于背負的那個嶽字。
更對得起那一身繡蟒的白衣。
有些感觸又一臉緬懷的說道:“其實王爺當年和順宗等幾人遊曆天下時,也有一句好詩,隻不過世人不知,僅有順宗、女帝、蘇王妃和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秘人聽過。”
“其實,那并不算是一句詩,但我覺得很好。”
嶽單訝然。
印象中,父親似乎并不喜歡文墨。
虞棄文輕聲念道:“從童年起,我将獨自一人,照顧着,北方曆代星辰。”
嶽單聞言,悚然動容。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覺得體内很熾熱,滿身血液都在沸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個男人,才真正明白嶽家那個嶽字的含義。
嶽單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黑衣繡蟒的男人。
一人撐起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