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李世民的桌案前擺放着一本嶄新的《論語》,線裝,約一指的厚度。
封面被翻開,第一頁“學而篇”: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每一個字都是極為工整漂亮的小楷,字與字之間,行距間距就好像是用尺子标出來的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打眼掃去,很是醒目順眼。
李世民随手翻了幾頁,發現頁頁都是如此,工整,漂亮,而且還沒有一個錯别字。
“抄得不錯,顯是用了心的。”李世民毫不吝啬自己的贊揚,而後擡起頭來向褚遂良看來,問道:“看着不像是登善的字迹,不知是何人所書?”
褚遂良躬身道:“回皇上,這部《論語》是微臣昨日在一個小書販那裡所購,這麼一本書,他隻收了微臣十文錢。”
“十文?”李世民眉頭一挑:“緣何會如此賤賣,莫不是那書販認出了你的身份?”
尋常一個秀才抄寫的《論語》最少也能賣出三五十文的高價,眼前這本《論語》,字字都寫得工整大氣,不輸于任何一位書法大家,豈會隻賣十文錢?
所以唯一的解釋也就隻能是那書販認出了褚遂良尚書右仆射的身份,在刻意巴結于他。
褚遂良神色不變,昂聲回道:“微臣與他素未謀面。當時微臣也覺得奇怪,這《論語》書寫工整,字迹一看就像是某個大家親筆所書,如此賤賣是何道理?所以,微臣就直接向那商販詢問了一句。”
李世民來了興緻,很配合道:“那商販是如何回複?”
“商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一口氣從書架上拿出了二十餘本與之一模一樣的《論語》,直言每本都是十文錢,微臣想要多少他都能提供。”
“微臣心下好奇,随即翻看了一下,發現這些書竟然全都是出自一人之手筆,更奇怪的是,每一本書上的字迹與排版全都一模一樣,就好像是那些拓印的碑文,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竟無一絲出入。”
說着,褚遂良又從袖筒裡掏出了另外一本《論語》呈到李世民的跟前:“皇上請過目,這是微臣從那商販手中購得的第二本。”
“是麼?”李世民伸手接過,翻開一看,又與桌面上的那本稍加對比,不由目瞪口呆。
這本《論語》上的字迹形态竟然與第一本真的是一模一樣,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文字,甚至連一點,一勾都沒有分毫變化。
“确實不像是手動抄寫,難道真是拓印出來的?”
李世民這個念頭剛一出來,就又立刻搖頭否定:“這不可能,拓印的字迹怎麼會如此幹淨整潔?這《論語》可不是簡單的一頁兩頁,而是整整一冊,加起來足有一萬五千餘字,豈是簡單的拓印能夠做到?”
李世民不相信,他手中的這部《論語》書面如此整潔,字迹如此工整,怎麼看都不像是拓印出來的産物。
“微臣開始的時候也是不信。”褚遂良道:“可是一連二十餘冊一模一樣的《論語》,實在是有些解釋不通。就算是同一個人,也不可能會抄寫得出兩本一模一樣的《論語》出來。”
褚遂良本身也是書法大家,他自認自己都做不到能夠書寫出兩幅一模一樣的書法作品出來。
因為時間,心情,還有寫字時的習慣,都會影響到實際書寫時的字迹筆順。
李世民點頭,除非是那些專業做假的字畫販子,否則沒有誰會刻意去在意這些書寫時的細節,更不會刻意去整出一些一模一樣的書冊來。
更何況這部《論語》,售價隻有區區十文錢,正常情況下,這樣的售價注定是要賠錢的買賣,根本就不值得那些制假的販子如此用心。
“行了,在朕的面前就不要再賣關子了,朕很清楚你的性子,若是沒有找到答案,你定不會入宮觐見。”
李世民懶得再去多猜,直接出聲向褚遂良詢問,他隐隐有一種感覺,也許褚遂良這次帶來的消息,可以徹底解決文人讀書難抄書難的千古難題。
褚遂良飄然一笑,下巴的胡須也跟着抖了起來:“還是皇上了解微臣。這本不是什麼機密,那商販也沒有刻意隐瞞,微臣隻是稍一打聽,就問出了其中的關鍵。”
見李世民一直注視着自己,褚遂良不再廢話,直聲言道:“這一切,都是源自一種名為雕版印刷的東西。出自城郊一家名為承德書坊的工匠作坊。”
“他們用硬木雕刻成字,然後以墨刷之,就如拓碑,如印章,隻是他們做得更精緻更細膩,印刷出來的書頁看上去也更幹淨更美觀。”
“就如皇上眼前這本《論語》,就是他們用雕版一張一張地雕刻出來,聽說一張雕版,一日就可印出文章近數千頁,比之用手抄寫快了不知凡幾!”
“所以,他們印刷出來的書冊才會如此便宜,隻需十文錢,就能購得一部幹淨完整的《論語》,實在是功德無量!”
褚遂良對這種雕版印刷贊譽不已,他是國子監祭酒,是大唐最高學府的校長,是現今大唐文壇的領頭人,面對這樣幾乎是一定會為大唐文界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盛事,褚遂良極為敏感。
雕版一出,整個天下的讀書人都不會再無書可看,更不會再為購買書籍的高昂花費發愁憂心。
對于天下間所有的讀書人,尤其是那些買不起書的寒門子弟來說,這絕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
李世民心神微動,輕聲向激動不已的褚遂良問道:“卿家剛才說什麼,承德書坊?可知這書坊的東家是何人?”
褚遂良站直了身形,躬身向李世民拱手一禮,道:“微臣正想要向皇上禀報,承德書坊的東家不是旁人,正是前段時間剛剛向朝廷逞獻了玉米、土豆兩樣農物的安平候――李豐李承德。”
李世民眼睛微眯,果然,朕一猜就是那個逆子在搞事情。
這小子最近這段時間跳得很歡實啊,又是酒肆,又是暖桌,又是火炕,又是煤球,現在更是還搞出了一個雕版印刷出來,竟然連褚遂良這個尚書右仆射與國子監祭酒都給驚動了。
李世民感覺有點兒心塞,想驕傲都驕傲不起來。
當年李承乾還是太子的時候,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今天這個師傅參他讀書不專,明天那個師傅參他貪玩失禮,搞得堂堂一個太子好像什麼都不會,做什麼都是錯的,整個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
很多時候,就連李世民自己也覺得這個太子越來越不襯自己的心意,不止一次生出要廢掉太子的念頭。
現在呢,太子确實已經廢掉了。
可是被廢掉了的李承乾,隻用了不到半年的功夫,就開始在朝堂之外發光發熱,做出來的事情,創造出來的功績,照耀得李世民這個皇帝都有些睜不開眼,不敢直視。
這算什麼?
是他們有眼無珠,把這孩子的聰明才智給耽誤了?還是這孩子的舞台根本就不在朝堂?
“皇上,安平候此舉,實乃是利國利民之壯舉,亦是我大唐文壇之盛事,這種印刷術的出現,微臣覺得要比黑闆比粉筆比《三字經》、《弟子規》都更為重要。”
“所以,微臣想懇請皇上,以朝廷的名義,加速推廣這種雕版印刷術,及早地讓我大唐的莘莘學子能夠花更少的錢,讀更多的書。”
褚遂良正色向李世民進谏,李豐滿恍惚點頭:“就依卿家的意思,不過也不能忽略了安平候的功績,該有的賞賜還是要給的。”
“嗯,就賜他一個進士出身,在國子監挂一個太學博士的職位。”
“皇上聖明!”褚遂良欣然點頭,爽快地拍了一下李世民的馬屁。
太學博士挂職在國子監門下,吃着朝廷的俸祿,是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官職。不參與朝事,不理政務,隻需在國子監用心教導國子監生即可。
若是李世民推舉旁人擔任這個職位的話,褚遂良可能還要考較一番,但是對于李豐滿這個曾寫出《三字經》與《弟子規》的大家,褚遂良自是一百個滿意。
事實上,早在之前,第一次見到《三字經》時褚遂良就曾動過這樣的念頭,隻是當時李豐滿的身份太過特殊,就以所一直給擱置在了一邊。
現在,李世民親開禦口,正是合了褚遂良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