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國公府座落于朱雀街的尾端,李豐滿的馬車幽幽從正街駛過,沿途已經有執金吾開始在街上巡視,這意味着禁夜将起,縱是去赴約,李豐滿在張大象的府上也呆不了多長時間,除非他整晚都在那裡留宿。
唐朝的宵禁,一般是從晚上的七點鐘開始,由執金吾在鐘樓敲響閉門鼓,之後一直到隔天的早上五點鐘之前,都屬于宵禁的時間。
在此期間,尋常百姓又或是皇親貴胄,除卻疾病、生育或是死喪這些因由之外,一率不許出門過街,否則就是犯夜,被巡視的執金吾發現之後,不問身份,皆施鞭笞之刑,最少都是三十鞭,絕對能把人打得懷疑人生。
所以,貞觀年間的長安城,一到夜裡,大街小巷絕對是行人罕見,能夠看到的,除了更夫之外,也就隻有那些高舉着火把在城内來回巡遊的執金吾了。
現在是冬日,入夜得早,天雖黑,卻應是隻有五點半鐘左右的時間,此刻去赴宴,正是恰到好處。
車廂内,王朝隔着外面的燈火時刻打量着街面上的情況。
暮鼓未響,可是街上卻已經沒有太多的行人,多年的宵禁禁令,早已經讓這裡的人們養成了早早歸家且夜不出門的習慣。
馬車一路暢行,在路過一處由兩隻巨大石獅鎮守的氣派府門時,王朝輕聲向李豐滿提醒道:“老爺,這裡就是趙國公府。”
李豐滿眉頭一挑,很快就明白了王朝的意思,沒想到在去張大象府坻的時候,竟然會路過長孫府。
“你是想讓我直接去長孫府赴宴,還是特意下去告罪一聲,告訴長孫無忌,小爺不吃你的請?”
王朝道:“老爺誤會了,屬下隻是想要告訴老爺,長孫無忌也知道您去鄒國公府上的時候會經過他的門前。”
“是嗎,可是那又如何?”
李豐滿不以為意,并沒有叫停馬車,任由馬車悠悠地在趙國公府的門前駛過。
王朝沖他伸了伸大拇指,你是老爺你牛批。
一刻鐘後,朱雀街尾,鄒國公的府坻門前,得聞安平候至,張大象親自從正門迎出,熱情得一批。
“李縣候,可算是把你給盼來了,本官可是在此恭候你多時了!來來來,随我到府中一叙!”
張大象親自為李豐滿引路,臉上的笑容洋溢,白胖胖的圓臉上,喜感十足。
就在剛剛,張大象已經通過某此渠道知道了安平候府三張請帖的事情,他萬沒想到,李豐滿竟然會這麼給面子,直接拒絕了長孫無忌與尉遲敬德而選擇了他張大象。
這種被人重視和受人尊敬的感覺,張大象已經有好久都沒有感受過了,畢竟他的身份地位都遠遜于趙國公與鄂國公,以往遇到這種情況,他這個承襲的鄒國公往往都是第一個被人給拒絕掉的對象。
哪像是這次,安平候甯願冒着得罪兩大豪門的風險也要過來赴約,實在是給他還有鄒國公府大大的漲了一次臉面。
張大象的心情很愉悅,否則的話,他一個國公,又是戶部侍郎,怎麼也不會親自出門過來迎接一個小小的縣候。
李豐滿裝作一副受寵若驚的姿态,客氣與張大象見禮,留意到在張大象的身後,還跟随着一個長相與張大象有三分相似但去面容古闆的中年人,不由出聲向張大象問道:“張大人,不知這位先生是?”
“舍弟張大安,現任普州刺史,這兩日他正好回來省親,所以便邀他一同過來相陪。”
李豐滿恍然,連忙拱手與張大安見禮:“原來是張刺史,幸會幸會!”
張大安深看着李豐滿,那神色,就像是一個倍受冷落久守空閨的小媳婦兒突然見到了自己的丈夫,那叫一個幽怨,看得李豐滿都有點兒頭皮發麻,不知這張大安是什麼鬼。
“李縣候有禮!久聞李縣候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更勝聞名!”
目視了李豐滿好一會兒,張大安才收回目光,規矩拱手與李豐滿見過。
李豐滿有點兒莫名其妙,隻得客套道:“張刺史過獎了,小子對張刺史也是聞名已久,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
一番虛與客套之後,一衆人再次邁步向府宅進入,這時王朝的聲音突然在李豐滿的耳邊響起,“老爺或是忘了,這個張大安,是鄒國公三子,之前曾任太子庶子,後因受廢太子的牽連而被貶為普州刺史。”
李豐滿一個激靈。
原來是遇到熟人了,太子庶子應該算得上是太子東宮之中的心腹肱骨了。怪不得這個張大安看到他後一臉地幽怨,鬧了半天又是一個被李承乾給牽連到的倒黴屬下。
也不知這厮有沒有認出他來,今日這頓飯怕是吃不安穩了。
“聽聞李縣候之前曾做過一段中山郡王的替身,李某有一事相詢,還望李縣候能夠如實告之。”
果然,還沒走進客廳,李豐滿的耳邊就傳來了張大安的詢問,就在他以為張大安會問他到底是不是李承乾的問題時,卻聽到張大安道:“敢問李縣候,太子殿下在黔州時的境況如何,走的時候可還安穩?”
問話的時候,張大安的神情有些憂傷落寞,似乎在為李承乾的遭遇惋惜。
李豐滿神情微愣,完全沒有想到張大安竟然也是李承乾的擁趸,到了這個時候都還在關心李承乾當時的境況。
“三弟!”張大象不由狠瞪了張大安一眼,“這個時候你還提中山郡王做什麼,也不怕再度引火燒身!”
訓斥完張大安,張大象又笑着向李豐滿言道:“縣候勿怪,我這三弟之前曾是太子庶子,顧念舊主,言語無狀,你别理他就是。”
李豐滿微微搖頭,道:“張刺史乃是性情中人,李某心中亦是甚為欽佩。”
“不過,怕是要讓張刺史失望了,李某在黔州時并未見過中山郡王當面。不過據身邊的人言語,中山郡王走得甚是安詳,張刺史無需介懷。”
王朝輕撇了撇嘴,走得屁得安詳,都特麼要跳湖自殺了,還安詳個毛線。
張大安顯然也太相信李豐滿的這番安慰之言,廢太子當時的境況如何,他不用想也能知道,在那種情況下,誰也安詳不了。
不過他還是承了李豐滿的這個人情,正色向李豐滿拱手一禮,算是謝過。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李縣候,入座吧!”張大象伸手招呼着李豐滿入席,同時向旁邊的下人吩咐開始端上酒菜。
唐時的宴請,尤其是大府中的家宴、正宴,不似後世那般多人共坐一席,大家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這裡的家宴,大多都是一人一席,一方小桌,一張軟墊,桌上一壺燙好的溫酒,幾碟精制的小菜,大家遙遙而坐,顯得很是自在。
這是李豐滿自來到唐朝之後,第一次在别人的府上用飯,對于這樣的宴請方式,感覺很是新奇。
張大象坐于正廳主位,張大安居左,李豐滿居右,三個人各坐一方,中間擺着的一爐炭火燒得正旺,将整個大廳都映得火紅一片,坐在其中,雖是冬日,卻并不覺冷冽。
李豐滿低頭看了一下桌上的菜色,一盤生魚,一盤鹽水雞,一盤烤羊腿,一盤涼拌蓮菜,再加上一盅紅棗蓮子羹,一共湊夠了四菜一湯,三葷一素。
李豐滿不知道這樣的一桌菜在長安城待客算不算得上是豐盛,但是這裡畢竟是鄒國公府,想來應該也算是不錯了。
隻是看着這些沒有什麼顔色的菜肴,色香味全都不沾邊,實在是很倒胃口,完全吃不下啊。
“來來來,千萬不要客氣!”張大象大笑着招呼,“今日為了宴請老弟,我特意叮囑管家去萬勝居訂的酒菜!嘗嘗這烤羊腿,在長安城可是一絕!”
說着,張大象直接抄起了烤得金黃的大羊腿,先啃為敬,沒兩口就吃了個滿嘴流油。
對面的張大安也是如此,原本看上去很斯文很嚴肅的一個人,啃起羊腿來亦是相當豪邁,油水滴了滿襟。
李豐滿嘴角一抽,面色艱難地看着桌上膻味撲鼻的烤羊腿,客氣道:“張大人有心了,其實沒有必要這般客氣,隻要是能與張大人同飲,吃什麼并不重要。”
說着,李豐滿拿起羊腿旁邊的小刀具,輕輕地割了指甲蓋大小的一片放到嘴巴裡,就跟咽藥丸一樣地将其吞入腹中。
果然,跟他判斷的一樣,膻氣熏人,燎煙味太重,而且,腌得時間太久,有點鹹了。
如果不是給張大象兄弟面子,這樣的垃圾燒烤,李豐滿連看都不會看一眼,更别說是吃了。
見李豐滿似乎并不怎麼喜歡吃這道烤羊腿,張大象與張大安不由暗中對視了一眼,同時不着痕迹地微搖了搖頭。
這可是萬勝居的黃金烤羊腿,當年廢太子喜歡吃的一道菜,吃得高興時甚至一人能吃兩條烤前腿。
可是現在,這個安平候隻吃了一丁點不說,還一臉地嫌棄厭惡,那表情那動作,一點兒也不像是佯裝故意,而是他真的非常不喜歡,隻是顧及他們的顔面才不得不強逼着吃下一點點。
看來他們之前的猜測不錯,這個安平候,确實隻是廢太子的一個替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