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開門見山,直接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一直都呆在涪川,而且還在李承德的酒肆之中充當夥計之職,可有此事?”
魏元忠一窘,這算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嗎,怎麼這種事情連祭酒大人都知曉了?
一定是張柬之那個大嘴巴,說過讓他幫着遮掩一些,不想還是洩了出去,回去之後老子一定要揍他!
心裡面對張柬之腹議不已,不過魏元忠還是老老實實地向褚遂良禀道:“不敢期盼祭酒大人,學生确實在李承德的知味軒做過一段時間,不過不是夥計,而是帳戶,主管收錢記帳之事,當然,閑時也會在店裡幫忙端端菜上上酒,故而才會被人誤以為是小夥計。”
說到這裡,魏元忠的眼神憂郁,換上了一副感恩的面孔,回憶道:“學生記得,當時初到涪川還未找到客棧落腳,身上錢袋就被賊人偷走,囊中羞澀,又舉目無親,恰得李掌櫃一飯之恩不至于餓死,所以在得知知味軒開業,店内缺少一位能識文斷字的帳房時,便主動前去以勞抵資,報答他賜下一飯的恩情。”
魏元忠很自然地開始美化自己的行為,将吃霸王餐說成了是一飯之恩湧泉相報的忠義之事。
反正兩地相隔千裡,為了些許小事,也沒有人會特意跑到涪川去調查,想怎麼說還不是都随他的心意。
“不錯,讀書之人自當是知恩圖報,老夫沒有看錯你!”
果然,祭酒大人對魏元忠的所為贊不絕口,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充滿了贊賞與欣慰。
“既然你在知味軒做工,對于李承德此人,你可熟悉?”褚遂良再次問道。
魏元忠道:“我二人一直以兄弟相稱,閑暇時,李兄還會請學生到他的府上教授他的子女讀書識字,那《三字經》、《弟子規》以及粉筆、黑闆幾樣東西,就是學生在李府所見所聞。”
魏元忠再次往自己臉上貼金,由小魏,小魏子,直接升級成了李豐滿的兄弟。
褚遂良哈哈大笑,對這個學生越發滿意:“怪不得,怪不得你能提前知道《三字經》及粉筆等物,并及時将他進獻給皇上。你做的這些事情,那李承德可曾知曉?”
“回祭酒大人話,不告而取,非文人所為,學生亦不屑為之。”魏元忠一臉正義,昂首挺兇:“學生是先征得李兄的同意,而後才将一切傳回長安。”
聲音铿锵有力,語氣義正辭嚴,讓人聞之視之,但覺有一股浩然之氣透體而出。
褚遂良越發滿意,繼而問道:“李承德此人,你以為如何?”
感覺褚遂良對李豐的興趣似乎猶在自己之上,魏元忠心中開始有些恍然,探聲問了一句:“大人此言,可是在問學生對李承德冒充廢太子一事的看法?”
這孩子倒是聰慧,聽弦音而知雅意,難得。
褚遂良直接點頭,“有這個意思,不過老夫更想要知道的是,此人的品性如何,你與他相識,又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所以老夫想要聽一聽你對此人為人處事的評價。”
這天底下,有才無德之人比比皆是,如果李承德也是這樣一個貨色,褚遂良可是真要好好考慮一下日後待李豐一行到了長安之後,到底要不要在皇上的面前為其開脫美言。
雖然憑着承德茶與土豆、玉米的貢獻,便是沒有他褚遂良的開脫,李承德也一樣會平安無事,甚至大受朝廷封賞。但是,如果此人品行不端,褚遂良是斷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平白污了自己的名聲。
魏元忠斟酌了片刻,悄然開口:“此人,溫文爾雅,像是那種讀過很多書的大家公子。待人和善,言語溫和,很受府中下人的愛戴。”
“學生不知他為何要冒充廢太子的身份,不過他對廢太子的子女卻是極為疼愛,這一點兒,從他為幾個孩子專門編寫《三字經》、《弟子規》等啟蒙之物就可感受得到。所以,學生覺得,他不是壞人,更不是惡人,冒充之事,當是别有隐情。”
褚遂良擡頭:“這麼說,連你也覺得,此人不錯了?”
魏元忠用力點頭,他剛還說受了人家的一飯之恩,又怎麼好意思再說别人的壞話,否則這不成了典型的忘恩負義了嗎?
況且,李豐在他的眼中确實還算不錯,除了小氣一點,自大一點兒,喜歡吹牛逼之外,好像也沒什麼大的缺點了。
褚遂良将桌面上的畫像輕輕拿起,反手一翻,将之對着魏元忠,問道:“這上面所畫之物,你可識得?”
魏元忠茫然搖頭,“學生從未見過。”
“竟然從未見過?”褚遂良不由失望搖頭,原還想從魏元忠這裡探得一些有用的訊息,看來是沒希望了。
“此物名喚土豆,另一個小些的名喚玉米,你竟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嗎?”褚遂良指了指畫上的兩樣東西,再次探問了一遍。
魏元忠心思電轉,上前走了一步,認真又将畫上所畫之物詳細打量了一遍,問道:“敢問祭酒大人,此二物,可是從李承德之處得來?”
說了這麼多,褚遂良一直都是圍繞着李豐來作話題,魏元忠很自然地就将這土豆玉米聯想到了李豐滿的身上。
見褚遂良點頭,魏元忠神色一安,坦然回道:“此二物,學生确實不曾見過,不過這土豆,學生卻是曾聽李承德提起過,就種在李府的後宅,李承德每天都會過去親自照料。”
褚遂良瞬時來了精神,示意魏元忠繼續說講下去。
“這土豆并不是我大唐之物,聽說是李承德從極西之地尋得,種子極為稀少,今年是第一次試種,所以他格外小心,除了他之外,不許任何人踏足到菜園之内。”
“學生隻見過土豆的枝葉,未有幸見過它的果實,所以一時間并沒有認出祭酒大人所畫之物竟就是土豆。”
對于李家的那片菜園,魏元忠确實很有些印象,也曾不止一次看到李豐滿親自蹲在菜園之中打理那些名叫土豆的青菜。
“還有嗎,這土豆的産量如何,你可有曾聽李承德提起過?”褚遂良切聲詢問。
經魏元忠這麼一說,土豆的事情也就算是對上了,皇上得到的密報并沒有錯,晉陽公主也不曾說謊,這土豆确實是種在李承德家的宅院裡,并不是憑空虛構。
魏元忠凝視回憶了一下,道:“好像确是聽李承德提過一句,說是土豆做出來的菜味道極好,尤其是炖牛肉時口味更佳。至于産量嘛,好像很高,至于到底有多少,李承德并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的數字。”
褚遂良輕輕點頭,心中越發有底,對于土豆入京之事也越發地期待起來。
“祭酒大人,”魏元忠小聲詢問道:“不知這土豆、玉米二物,有何奇異之處,竟能勞得祭酒大人如此看重?”
眼前這位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人家除了是國子監祭酒之外,還是堂堂的尚書右仆射,國之重臣,平白無故的,怎麼會去關注兩個無關緊要的小東西,而且還是遠在千裡之外的東西?
“你倒是機靈。”褚遂良贊賞地擡頭看了魏元忠一眼,道:“不過,事關機密,現在還不能告于你知。若是無事的話,你就且先退下吧。記得,今日老夫之言,切勿向他人洩露!”
魏元忠心中一凜,連忙點頭應承,躬身一禮後,緩緩退出。
到了院外,魏元忠的心緒稍緩,擡手一摸自己袖中的書卷,不由一拍自己的腦門:“哎呀,一時心急,竟然忘了此來的主要目的!我可是來向祭酒大人進獻《聲律啟蒙》的啊,怎麼話都還沒說完,就稀裡糊塗地出來了呢?!”
魏元忠直接駐足,繼而再度回返。
玉米土豆什麼他不知道到底有什麼用,他毫不關心,他這次過來拜訪褚遂良主要就是為了《聲律啟蒙》,豈能無功而返?
剛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書院之中打聽過了,《聲律啟蒙》并未在國子監内流傳,長安的其他書院之中也沒有半點風聲。
這說明晉陽公主因為李承德冒充廢太子一案并沒有将《聲律啟蒙》的事情禀報給皇帝,其他人也不曾得到半點消息。
現在整個長安城内,就隻有他魏元忠的手中也有《聲律啟蒙》的全本,若是不趁此機會将之獻出,日後被他人給攏了先籌,後悔都沒地兒後悔去。
已經嘗過了向朝廷進獻傳世經典的甜頭,魏元忠食髓之味,還指望着這《聲律啟蒙》讓自己的仕途再進一步呢。
“魏公子怎麼去而複返,可是忘了什麼東西?”守門的小吏奇怪地看着魏元忠,輕聲詢問。
魏元忠拱手道:“剛剛走得急,竟忘了尚有一件要事還未向祭酒大人禀報,還要勞煩尊下再去替學生通禀一聲!”
小吏并沒有難為魏元忠,猶豫了一下便轉身進了大堂,片刻之後再度回返,“魏公子,祭酒大人有請!”
當日夜裡,李世民的禦案上,就擺放了一本名為《聲律啟蒙》的書冊。
趁着燭光,李世民靜靜地翻閱着《聲律啟蒙》,面上的神色随着書中的内容也在一點點地變化着。
褚遂良躬身坐在堂下,并沒有急着進言打擾,端着宮女們新端上來的承德新茶,喝得那叫一個滋潤。
李世民現在的心情,褚遂良相當了解。
下午他剛從魏元忠手中得到這本《聲律啟蒙》的時候,也是如此,一看就沉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一口氣将書中所有的内容全部通讀,才緩緩回過神來。
與《三字經》、《弟子規》兩本正正經經的幼童啟蒙讀物相比,這《聲律啟蒙》雖同有啟蒙之意,但是它的适用範圍卻不僅僅是剛剛識字的幼童。
一些童生、舉人、進士,甚至連他們這些飽讀讀書的老人,也能從中深受啟發。
毫無疑問,這部《聲律啟蒙》就是一本适合各個年齡的通讀之物,熟讀此物,不管是對作詩寫詞還是書寫文章,都将有極大的益處。
這種學識深究起來,其實并不難,隻是古往今來,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将它們整合起來,作書立著。
所以,現在乍然見到這樣的著作,不管是褚遂良還是李世民,都深深的為之震撼。
半個時辰之後。
褚遂良手中的茶水已經換過三盞,李世民終于将手中的《聲律啟蒙》放下,擡起頭來,長舒了口氣,并伸手輕捏了捏自己的眉間。
如此高度集中精力地去看一篇文章,他的雙眼已然有些吃不消,不過精神卻依然振奮。
待眼角的酸楚稍稍緩解,李世民不由擡頭向褚遂良看來:“登善,這篇《聲律啟蒙》真是李豐所著?”
“回皇上,确是李豐無疑,皇上是不是也覺得很是意外。”褚遂良欣然點頭,忍不住出聲贊歎:“從《三字經》到《聲律啟蒙》,此子雖然年輕,卻已是滿腹經倫,才學曠世,連老臣都忍不住想要見他一見了!”
褚遂良不知李豐李承德的真實身份,所以毫不掩飾自己心中對李承德才學的贊賞。
但是李世民的心裡卻是另外一番感受,李豐李承德,雖然改了名字,換了身份,可那還是他的兒子。
對于李承乾的才學,李世民一直都是心知肚明,前段時間那個逆子搞出了一個《三字經》與《弟子規》就已經夠讓李世民意外,還曾一度懷疑那是李承乾不知從何處抄襲。
現在則更是離譜,這《聲律啟蒙》可不同于一般的幼童開蒙,其中的文學性與藝術性兼備,極為考究,非大師級的人物絕對寫不出這樣的出彩的文章。
這些東西那個逆子到底是從哪弄來的,就算是抄襲,也總得有得抄才行吧,可是不管《三字經》、《弟子規》,還是後來的《茶經》以及現在的《聲律啟蒙》,都不曾在世間現世過,以前更是聞所未聞。
就算是抄,他從哪抄?
可要是說他是突然間開竅了,諸般學問,無師自通,李世民更是難以接受,才短短半年的時間,一個人就算是再怎麼開竅進步,也絕然做不到這種程度。
這個逆子,怎麼就越來越看不透了呢?
莫不成還真如劉英所言,他是被人給冒名頂替了?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李世民就瞬間搖頭否認,王朝不會騙他,小兕子也能證明,還有老富貴兒,與輕寒她們幾個孩子,都不可能會認錯。
那麼問題來了,一向一直表現平平的廢太子,怎麼一下就變得這麼牛叉了呢?
藏拙,扮豬吃老虎,以前他在長安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全都是裝的?
李世民果斷搖頭否定,李承乾如果早有如此才能,根本就沒有必要藏拙,他是太子,是儲君,表現得越優秀,地位才會越穩固。況且,如果那個逆子早有這麼聰明的話,也就不會起兵造反行那逼宮之舉了。
“朕亦是一樣。”李世民回過神來,臉上也顯露出了一絲期待之色,淡聲道:“朕也希望能夠早點兒見一見此人,有如此才學又如此年輕的才子,可不多見。”
“聖上所言極是,此子确實甚為難得,微臣也有些心癢難捺,恨不得他此刻就在眼前。”
褚遂良揪着胡子,心情有些激動,吐沫星子都噴成了雨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