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剛發白,一片烏雲自西方飄來,天色蓦地昏暗起來,不一會,天際間,便細雨紛飛。
一輛褐色的薄紗馬車悠悠地停在雲府門前,駕車的兩位青壯男子警覺地巡睃了下四周,恭敬地從車中挽出一位氣宇軒昂的英俊男子。
他面色沉郁地對車夫揮了揮手,示意敲門。
天色暗暗的,雲府的門倌還當半夜在睡着。睡意惺忪地下床開門,瞧瞧公子,揉揉眼,“公子,你找誰呀?”
公子搖了搖折扇,扇去身上沾濕的雨絲,沉聲道:“我和雲小姐約好的,今日一起去送位友人。她起床了嗎?”
“那公子請先進來避會雨,我去後園看看。喔,竹青,”門倌一扭頭,看到竹青到院中的井邊汲水,忙喚道,“有位小姐的朋友來了,小姐醒了沒?”
“誰這麼早呀?”竹青慢慢地拉着井繩,咬咬牙,提上一桶水,甩甩手上的水漬,走了過來。
“啊……”竹青一看到在門外站着的公子,吓得捂住嘴,轉身就往繡樓跑去。
整個雲府都充溢着她聲嘶力竭的叫喊,“小姐,快,快……是那個皇……”聲音突地象被什麼吞了下去,她緊緊地閉上嘴。
被她聲音叫醒的一隻隻耳朵正豎着,隻見上文,下文不知何意,一個個面面相觑。
雲映綠系着絲縧,從樓上“咚咚”下來,竹青那一聲,她就知是誰來了。
那個人可是不能讓他久等的。
“小姐,他……親自來接你進宮?”竹青結結巴巴地問。
“不是!”雲映綠腳下步履加快,“别大驚小怪的,嚷得滿世界都聽見。他可不是普通人,安全很重要。”
“哦哦!”竹青點着頭,突地停下腳步,“小姐,我隻送你到這裡,不往前了。”她剛剛隻顧得驚訝,都沒向皇上施禮。
皇上不會怪罪她吧?
雲映綠怪異地瞟了她一眼,點點頭。
劉煊宸站在門廳中,懶洋洋而又漫不經心,優雅地把玩着折扇。
雲映綠進來,看到門倌在一邊,沒有招呼他,隻是微微一笑,“等很久了嗎?”那神情自如又親切。
有一點雨,斜斜沁入門内。
劉煊宸黑眉軒起,“又不是第一次等雲太醫。想見你,總得等的。”
雲映綠晶亮的眼睛飽含笑意,“怎麼可能的事,你一聲令下,我都是用跑的,第一時間趕到你面前。”
劉煊宸聳聳肩,象聽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侍衛扮成的車夫掀起轎簾,兩人坐到車中。雲映綠瞧瞧前面,瞧瞧後面,“羅公公沒跟來嗎?侍衛就這幾個?”
“你以為禦駕親征,鳴旗擂鼓,招搖過街呀?”劉煊宸白了她一眼,“都是你做的好事,朕能聲張嗎?”
“這世上還有劉皇上不能聲張的事嗎?”雲映綠打趣道,神态嬌柔溫婉。
馬車在拐彎,身子有些前傾,她緊緊抓住車座的椅柄。
“經雲太醫之手做過的事,十件有九件不能聲張。”
“我有那麼恐怖?”雲映綠托着下巴斜臉望他。
劉煊宸一臉“還能說”的憤慨。“不過,朕是個不太容人的皇帝,遲早會從你身上要回代價的。”
雲映綠輕笑,“隻要劉皇上吩咐的,我一定不辱使命。”
“敢擊掌為證嗎?”劉煊宸挑釁地豎起手掌。
雲映綠“啪”地小手拍了上去,“有何不可!”
劉煊宸五指一合攏,把她的手包在掌心,笑得有些詭異。
馬車出了城,又走了一會,在城外的十裡亭邊停了下來。
亭子裡,已經站着一男一女了,遠處一輛四駕馬車在路邊的樹下靜靜地等候着。
雲映綠頂着小雨,跑進十裡亭。
“雲太醫!”還沒站穩,突聽到一聲驚喜的輕喚,身子猛地被頭戴紗帽的女子緊緊擁住。
雲映綠愕然地擡起頭,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娘娘?”她小心翼翼地喊道。
“是元帥夫人!”虞晉軒滿臉的疤痕抽搐了下,溫柔地拍着妻子的肩膀,讓她不要太激動,看看另一個走進亭子中的人。
虞曼菱松開雲映綠,扭過頭,正對劉煊宸溫和的眸光。
淚瞬刻如大雨急洩,“皇上!”她盈盈下跪,向劉煊宸施了下君臣之禮。
“曼菱,怎麼一成親,反到和朕見外了。”劉煊宸含笑扶起虞曼菱。
雲映綠腦空如洗,這件事果真是不能聲張的。她明明什麼都沒和劉皇上說,劉皇上怎麼知道皇後詐死,還嫁給了虞元帥?
天啦,天啦,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一會兒看虞曼菱,一會兒看劉皇上。劉皇上丢給她一記“待會算帳”的眼波,又和虛晉軒說話去了。
“大軍出發多久了?”
“臣讓副帥帶着大軍在五更天就出城了,現在應該在五十裡外,臣一會加快點馬程,就會趕上。糧草是昨天傍晚出城的,臣都做好了安排。皇上放心,不擊退北朝賊子,臣絕不回朝見你。”
“朕信得過晉軒。”劉煊宸扭過頭,看看虞曼菱,“曼菱,從今後,不可以再讓朕聽到你長籲短歎了。朕真的很替你們開心,這是我們三個人最好的結局了。”
“皇上,謝謝你對臣妾的寬容。在宮中的五年,臣妾過得也很開心。”虞曼菱瞟了瞟眼瞪得溜圓、一臉愕然難消的雲映綠,“臣妾可否向皇上提一個不請之情?”
“講!”
“替臣妾象皇上從前待臣妾那樣待雲太醫。臣妾今日的一切,若沒有雲太醫,那便如鏡中月、水中花。臣妾欠雲太醫太多了。”
雲映綠終于魂魄歸位了,忙不疊地搖手,“不,不要的,這隻是我舉手之勞,皇後娘娘,不,元帥夫人什麼都不欠我的,就是别人遇到這樣的事,我也會這麼做的。”
“你真當你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劉煊宸譏諷地撇了下嘴。
虞晉軒和虞曼菱對視一笑。
“丞相和夫人沒有吓壞吧?”說起丞相,劉煊宸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影。
虞曼菱嬌嗔地一笑,“當然吓壞了,把我和夫君狠狠訓斥了一通,就差拿棍棒體罰了。”
“我到甯願那棍棒落下來,受點痛,心裡才好受些。”虞晉軒說道。
“丞相最終沒舍得?”劉煊宸直樂。
“爹爹讓我誓死為皇上效忠,不然怎麼對得起皇上這份如海一般的寬容。”
“好了,好了,别再給朕戴高帽子了,我們三個是多年的好友,能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算了卻朕的一樁心願。别多說了,等你們班師回朝,朕還來十裡亭相迎。”
虞晉軒鄭重點頭,挽起虞曼菱,兩人又向劉煊宸深施一禮。爾後轉身面向雲映綠,虞晉軒擡擡手,“雲太醫,大恩不言謝。日後有用得着本帥之處,請盡管開口。”
“夫君,以後你有機會為雲太醫效力的。”虞曼菱輕笑着握住雲映綠的手,“雲太醫,相信我們有一天,在一個更為寬松的場合,以更親近的關系,這樣手拉着手,傾心而談。”
雲映綠點點頭,“我會期待着那一天早點到來。”她根本沒聽懂虞曼菱話中的語音,劉煊宸可不是她,鳳眼一眯,不贊同地看了眼虞曼菱。
虞曼菱笑,由夫君陪着,上了馬車,轉瞬消失在茫茫煙雨之中。
“夫君,我怎麼瞧着你對皇上好象比對我還要好?”虞曼菱看到虞晉軒趴在窗邊,向後一直張看着,神情很不舍。
十裡亭越來越遠了。
“皇上,他對我來講,不隻是一位需要盡忠的君主,他還是朋友,還是……”虞晉轉收回目光,寵溺地把妻子抱坐到膝上,“你吃醋了。”
唉,一位大元帥出征沙場,不騎戰馬,窩在車中陪嬌妻,士兵們私下不知笑說成什麼樣了。
虞曼菱把紗帽拿開,笑問:“有點呀!如果有一天和我皇上同時掉到河裡,你會先救誰?”
“當然是皇上。”虞晉軒一點也沒遲疑。
曼菱噘起嘴,“夫君真是心狠,如果你救了皇上,再回來救我,而我不會水,說不定會淹死,那時你會後悔終生的。”
“不會,我若不能救起你,我會一直追到陰朝地府,以命相陪。”音量清晰,铿锵有力,擲地有聲,不似說笑。
“唉,我家夫君還真不是普通的傻。放心啦,那種情況不可能發生的,皇上被保護得那麼好,沒機會靠近河邊的,就是掉進水裡,有上百個侍衛啪咚啪咚往下掉。我懂夫君的心,皇上在你的心中是很重很重的。在我心裡也是,所以才巴不得他能過得幸福。他其實是有點情感潔癖的人,後宮妃嫔如雲,他偶爾去看看她們,但心裡面很是孤獨。我在宮裡五年,沒看過他寵過誰,和誰交心過。不過,現在他好象不那麼孤單了,還會和逗嘴,真是有失天子威儀。”
“你說那人是雲太醫嗎?”虞晉軒挑挑眉。
曼菱點頭。
晉軒莞爾一笑,他覺着皇上性情是變了一點,但想真的博取雲太醫的芳心,達到他和曼菱這樣的境界,他咂咂嘴。
情路漫漫呀!
十裡亭外,車來車往,雲映綠和劉煊宸沒有多留,看不到虞晉軒夫婦的馬車之後,兩人也上了車。
一上車,劉煊宸就擺出秋後算總賬的神态,咄咄地盯着雲映綠。
在他兩道如劍芒的視線下,雲映綠心悸得猛吞口水,“劉皇上,謝謝你……”
“你要謝朕什麼?”劉煊宸惡狠狠地問,“朕給了你多次的機會,問你有沒騙朕,你面不改色地說沒有。你還真當你是隻小狐狸,沒人看見你的尾巴在擺動。今日,朕就是帶你來,當着你的面,戳穿你的謊言。說,你騙朕了沒有?”
“騙了。”雲映綠頭都快埋到膝蓋了。
“雲映綠啊,雲映綠,你給天借了膽嗎?你在朕的眼皮之下,把朕皇後給偷偷送給别的男人做妻子,你說這對朕是多大的侮辱,朕能咽得下這口氣嗎?”
“不能。呃?”雲映綠猛地擡頭,“劉皇上,你不是一直想促成虞元帥和皇後嗎?”
“那是朕的事,為什麼要你插手?你是朕的什麼人?”
震驚的目光中,劉煊宸的臉虎視眈眈的雙眼越來越近,雲映綠不由地往後縮着身子,怎耐後面就是車身,沒處可縮。
她貼着車壁上,失了神一樣仰望着劉煊宸雙燈一樣炯亮的眼。
被他震懾得失了魂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劉皇上,對不起!我向你道歉、賠禮。”她的聲音不由地帶着哭腔。
“道歉、賠禮能讓皇後回到朕的身邊嗎?”
“她如果回來,宮裡的人以為是白天看到鬼魂,會吓瘋的。”
“可是朕現在氣瘋了,你說該怎麼辦?”像是受到極大刺激,他霍地一把攬住她的腰身。
雲映綠長睫眨得象眼中飛進了一隻蟲,一咬牙,“我……還坐牢去。”
“坐牢朕還得陪着你,擔心你一個人在那柴房中被蛇和老鼠給吃了,侍衛們也要加班守護你,别趁機讓有心人把你給害了。這不是多出一樁事嗎?坐牢不行。”
斬首當然更不行了,她目前還不太想死。
“那劉皇上,你有什麼好的法子嗎?”雲映綠虛心地請教。
“朕好象有說過,欺騙了朕,你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劉煊宸慢悠悠地松了手,讓她回到座位上。
雲映綠秀麗的面容抽搐了下,硬擠出一絲笑意,“那是劉皇上和我說笑的。”
“君無戲言。”
雲映綠一愣,清澈的大眼轉了幾轉,“既然劉皇上說君無戲言。經過喻太醫的診治,确定皇後死于心髒病突發,劉皇上你也認可了,已經昭告天下,宮中現在在為皇後舉行國喪,不久,皇後的靈柩将葬入皇陵。劉皇上,你現在和我在讨論的人是誰啊?”
拿他的矛戳他的盾,她反将他一軍。
劉煊宸氣定神閑,目光爍爍,毫無羞惱之色,“雲太醫還真是秀外慧中,讓朕驚異萬分。好,朕暫且咽下這口氣。咱們來談談阮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