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旨這天,店裡格外的人多。除了普通的食客,更多的是提前知道消息故意來湊趣的大小官吏或家眷――從此姐的身份不同往日,或好奇來瞧瞧,或巴結要趁早,反正不過出來吃個飯,順便湊上這麼一腳。
甚至還有門前街上純走過路過的,被那公公揚聲一嗓子“聖旨到”一唬,跟着避無可避跪了一片。
大家一同見證了武梁的輝煌時刻。
是的,這算是她的輝煌時刻。武梁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得到官方認證,用這麼一個毋庸質疑的方式。
她之前,也就敢在民間鬧騰,在民間光環繞身,算是加持了個保護層。現在更好了,以為這夫人那貴女的,想來見她,得先下拜貼,得看她願不願意見,以及,得看該誰給誰行禮的問題了。
自然是揚眉吐氣的,自然是暗自得瑟的。
從此,京城這榮華富貴圈,她不說可以橫着走,至少也可以昂着腦袋邁八字兒了,頗有些老子從此站起來了的豪邁感。
程熙說,那公公挺懂事兒,不肯清場呢,是怕咱酒樓有人借機白吃白喝不給飯錢溜号吧?
而實際情況是,他老子随後喧賓奪主地宣布:全場免單,另有賞錢。錢莊裡緊急換來大筐大筐的銅錢,門口排着隊不要錢的發――要錢的都給發。
一氣兒熱鬧到上燈,程向騰打發人回府去禀一聲,因為明兒一早要進宮謝恩,免得轉車繞路的,今兒他們爺兒倆就住成兮了。
當然早起謝恩隻是原因之一,程向騰覺得有些話,是時候要好好跟武梁“談一談”了。
小巷裡會唐端謹,夜入學士府,武梁的這些行為,程向騰都知道,讓他想起來就忍不住的一股暗火。
程向騰在武梁身邊放了人,雖然也沒有到盯着她事無巨細的地步,可這種透着股子不一般的反常行為,程向騰如何會不格外留心。
大房行事欺人,她憋着股氣替程熙操心,替他謀出路掙爵位,這心思他能懂。如果她提了,他們可以一起商量,一起讨論下這樣做的對錯、後果、或者該如何行事的辦法。
哪怕他不允許不支持呢,也一定會給她說明原因講明道理,難道他會不問青紅皂白的訓斥她,甚或會害他們母子不成?
但她跟防着他似的,有想法不跟他說,悄悄摸摸自己動作,結果弄出這麼大一場事兒出來。
她甯可找别人幫忙,也不找他,哪怕可能惹上大禍,也不讓他知道。他有那麼不可信嗎?
氣。
為什麼不信他卻信姓鄧的?
鄧隐宸在這次昭明寺事件中有沒有為她出過力,不需要證據程向騰也能猜到幾分。鄧隐宸身負安保重任,卻事前清排不嚴,事後徹查不力,對她輕拿輕放淡化處理,幾乎沒提及她這個外圍女的存在。
姓鄧的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人,要知道此事之後,和惠太妃有過來往的人大多不得善終,甚至包括曾送點心給惠太妃的酒樓小二,都死了兩個。
他在庇護她,撇清她的幹系,程向騰懂。
但她到底懂不懂,得人相助,同時也是展露隐秘予人把柄?讓人知道你這麼多,真的沒問題麼?
當然把柄不是什麼大問題,他程向騰倒不怕這個。反正隻要想找麻煩,誰還找不到造不出誰的把柄啊。
相比把柄,他更煩她欠那男人人情。
欠人人情總得還吧,然後有天,若人家提出什麼要求,也許無禮也許無理,但你卻無法拒絕。
她到底想沒想過這些問題?
這幾天忙着把昭明寺的事兒壓下去,把她的封号提起來,一直沒有來得及跟她說這事兒。如果事定了,也該秋後算個帳了。
程向騰本來是想把人拉過來好好打頓屁股的。要把事情給她講清楚,事兒他來掩,人情他來還,不準她答應别人的無禮要求。并且一定要讓她長長記性,以後有事情知道最先該找誰。
隻是沒想到,他的一腔心思,到了那娘兒倆那兒,瞬間就被歪一邊兒去了。
先是程向騰攆程熙走人,“明兒要早起,你早些去廂房歇去,我有話要同你娘講。”
程熙正興奮着跟武梁叽叽咕咕,聞言就垮了臉,撅着嘴一臉不信,“這天還早呢,什麼話要偷偷摸摸說,不能叫我聽?”
這話說得,好像把暗中的什麼揭開了似的。丫頭們低頭紅臉,悄悄退開。程熙轉着眼珠子瞧着,若有所思的樣子。
于是他老子也不自在了一下,輕咳一聲訓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嘴。”
偏小孩子最煩來這套,程熙也完全不怕他那虎着臉的老爹,揣摩的目光從丫頭身上調回來,隻管在老爹老媽兩人間來回掃瞄。
程向騰此時還真沒有生出什麼旖旎心思,他要行的可是浩然正氣的事啊。結果被自己兒子那麼揶揄的,意味深長的瞧着,程向騰莫明就感覺自己心虛起來,好像真揣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似的。
心說小屁孩子,裝大人樣呢。嗯,不過倒也是,這小子,快到了可以成親的年紀了呢,隻怕也開始懂點兒什麼了?
哼,回頭就給他訂下親事早日成親,讓他自個兒意味深長去。
武梁也是,若是别人倒還罷了,被自己兒子這麼看着,她也難得小小嬌羞了一下。順手桌邊摸來一本什麼書,低頭随意的翻着,隻當不知道他們爺倆兒的話題。
心說這貨這次出了力,肯定是想論功讨賞的。叫别人早些睡,分明是自己想早些睡……
自己蕩漾了一下,腦補了一堆有的沒的。
等兩父子較勁兒完,程熙鼻孔朝天的走了,程向騰就過來抽走她的書,“看什麼書呢?”
重音放在“書”上,武梁覺得他的意思是,書有什麼好看的,不如看我吧,咱幹正事兒吧……她下巴不擡,翻着眼睛瞧他。
結果程向騰一看書名就啧啧了,“你還懂易經?能耐啊。那你能不能掐指兒算算,今兒個你是福是禍?”
原本是易經啊?武梁想笑,她也隻是被程熙看得窘了窘,拿在手裡當道具的,自己就沒真的拿眼去瞧。
也不知道自己這案上怎麼擺了這麼本書,難道什麼時候從昭明寺順了人家一本?
她扯着程向騰衣襟兒,把人拉近些,媚眼如絲的笑,“侯爺,易經我是不懂的,不過脫衣經我倒懂些。”說着整個人都捱上去,“侯爺大人,讓本夫人伺侯伺侯您吧。”
今兒個她是真高興,剛才還米希了幾小杯酒呢,正有些微薰帶燥。再說既然程向騰留下來過夜,自然是要睡的,這事兒反正沒跑,不如幹脆賣個乖,自己也得個樂。這種自覺她向來不缺。
投懷送抱,刻意勾搭,身子無骨似的,聲音就帶鈎似的,引得程向騰喉頭滾動,想說的話卻完全噎住吐不出來了。
話題和氛圍太不對,這要怎麼聊?
程向騰于是歪着腦袋裝着大爺,享受女人的服侍。
結果說自己懂脫衣經的女人,卻根本不肯好好服務,脫個衣裳慢慢吞吞,身子倒這裡蹭蹭那裡摸摸,惹得人身上起燥,心裡難奈。
最後實在覺得她太耽誤功夫,幹脆自己動手除衣覓食,三下五除二剝幹淨了礙事兒的遮羞布,把人扔進床帷裡,餓狼撲食而上。
許久不曾親熱,兩人都壓抑至今,如今放閘洩洪,隻覺體内熱流來勢洶洶,哪還顧得别的。
男人一邊動作還一邊嘴欠,“我就說,得趕緊娶回家去。你看你這,明顯想男人想到不行了嘛。”
武梁哼哼唧唧意有所指,“哪有,我行得很啊,是不是你快不行了啊?”
“你正試着,還不知道我行不行?嗯?”越發賣勁用力。
颠來倒去的,折騰了許久,停下來後兩人都氣喘汗膩的,武梁累得氣兒都不想出了。
程向騰哼笑,“不是說還行嗎?”
女人乖乖的,沒能再回嘴。
見人就要呼呼着了,程向騰忙去拍她,緊着交待道:“我們很快就正式成親了,那避子湯不準再喝知道嗎?小心壞了身體。”
完全沒人給他反應。
程向騰瞧着睡得不管不顧的某人,心想,明天一定要重新交待,讓她嚴格執行。
夜已深,四周靜靜悄悄。
這安靜卻與平時空蕩蕩獨自一人時不同,她就踏實地在他臂彎裡,有熨帖的溫度,有淺淺的呼吸,兇腹微微的起伏,溫軟的觸感。懷裡被塞滿,心裡也滿滿的。
忽然又慶幸剛才什麼也沒有問出口,如果當時他責問,怎麼還會有這麼美好的晚上。
算了,她做了什麼,她怎麼做的,都由她去吧,反正他會看着她,幫她料理善後就是了。
程向騰有一搭沒一搭拍着她,半晌才輕聲道:“睡吧,壞家夥。”
・・・
武梁原本還以為,她既然不像别的女人那樣,是湊着男人的功勳得的封賞,而是經過朝堂熱議,象模象樣當件政事處理的,那謝恩是不是也該去那金銮殿上走一遭?哪怕是金銮殿外呢,也可以借機瞻仰一番那至高至上的所在吧。
結果發現她完全想多了。程向騰說,你是女的,當然不能走朝臣的路子,把這事兒拿到朝堂上議,不過是當時的權宜之計罷了。
于是仍然得後宮的幹活,拜見太後娘娘去。
武梁是真緊張,太後于她來說,是那種遇之不祥的生物。至少現階段來說,不會對她有什麼好話好臉色以對吧?她覺得可能面個聖,應該比面對太後輕松些,至少皇上一個男人家,又是晚輩,不至于對她一個女的刻薄。
程向騰卻說,“兩宮太後都會在呢,慈賢太後是為了全禮節的,不會亂找事兒。至于慈甯太後,那是自家長姐,便是在人後教導咱們兩句,當着旁人面前時候,也不會多為難你的。”
越發勾得武梁心裡直吐糟,暗說那是你長姐,和咱沒關系,人家不會為難的是你,也和咱沒關系。
結果發現她又一次想多了,人家兩宮太後都沒有什麼挑刺行為。按部就班地見禮,賞座,然後将她從頭到腳地評議一番,最後說到規矩,很官方地誇她來自民間,能有這般儀态,已經很難得了。
然後慈賢太後便招了同行的程熙過去,姑侄兒倆拉了手說話。倒是慈甯太後對武梁十分熱情,興緻盎然的對她不停問東問西,對武梁在外間的生活相當的好奇,連日常都要過問一番。
武梁明白那不是關切,是無聊老婦女對八卦的熱切。
這些不必細究,隻要人家對她感興趣,表現得很熱乎,那就是好事兒,好過她惹人厭惡。
武梁耐心地講她在外間的經曆,撿一些路途見聞,也編幾個小笑話講給她們聽,氣氛還算不錯。
隻是讓武梁不安的是,慈甯太後雖然和程熙嘀咕着,不怎麼插嘴她們這邊,但武梁卻總覺得她的目光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好像她面上開了花似的。
那目光不同于慈賢那種好奇,而是默默的打量着,象是仍然在進行着某種評估。
或許對于慈甯太後來說,賞個封号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她要做人家弟媳,人家仍須考慮一下她夠不夠格吧?
她應付着慈賢,在這老女人絮絮評論時,也悄悄分神去聽慈甯說話。
武梁聽到慈甯太後在一邊問程熙,你和你娘聚少離多,倒是怎麼教導你的,說給我聽聽。
又問程熙身邊有哪些人是武梁特意安排的,那麼安排于他有何助益之類的。
似乎沒有什麼特别的,但話題好像也總圍繞着她。
武梁心裡虛虛的,總覺得慈甯太後瞧她的神色,象在思索着什麼,象是要有什麼事兒,着落在她身上似的。
她偷眼去瞧程向騰,示意他禮節已全,是不是該撤了呀。
程向騰也一直瞧着她呢,收到信号,馬上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緩解一下她的情緒。
武梁吓得直想甩開他。不說人前牽手這一套合不合規矩禮制,單說在婆婆大小姑子面前秀恩愛什麼的,就是多麼招人嫌的舉動啊,這不故意惹慈甯太後的眼嘛。
但程向騰卻握緊了不肯松手,武梁陡勞的掙了幾下無果,隻能随他去了。掙紮太激烈了,好像嫌棄人家弟弟似的,似乎也是大罪過啊。
好在慈甯太後并沒有生氣,從頭到尾面上挂絲笑,和程熙聊着,也照應着全局,做足了表面功夫。看他們兩個人動作,也隻是一笑了之。
倒是慈賢太後調笑起來,說他們恩愛至此鴛鴦難離,何不早日成雙以解相思什麼的。
程向騰竟然拉着武梁跪地謝恩,說臣遵谕旨,回頭就擇了日子成親。
正當告退的時候,有外間宮女禀道:“回太後,柳大家的在外求見。”
柳水雲來了。
・・・
如果說這趟皇宮之行,還有什麼讓武梁不順意的話,便是柳水雲的出現。
慈甯太後立時就面有不悅,道:“他怎麼來了?”
說着若有若無的,似乎還瞥了武梁一眼。
這一眼看得武梁頭皮默默發緊,總感覺有什麼特别的意思在裡面似的。
慈甯太後可不是一味隻知玩樂的沒見識女人,人家可是位扶持兒子披荊斬棘坐穩大位的鐵腕娘子,怎麼說都得叫做事業成功型,面子裡子,自然都是要的。
和柳水雲的互動,不管有多麼完美的理由來彰顯他存在的合理性,慈甯太後也從來不會在自己娘家人面前提起。
就象武梁不管心裡愧不愧,也從來不會沒事兒在程向騰面前提柳水雲一樣。
沒想到他這會兒自己湊過來了。
慈甯太後話一出口,又覺得顯得有點兒心虛氣短的意思,幹脆又問道:“沒看我這兒有客人麼?”
宮女很快回話,“說是那邊宮裡已經散場了,就過來看看太後有沒有旁的差遣。”
慈甯沒有說話,隻是不耐煩地将手一擺。那宮女便明白她這兒沒事兒,轉身要去打發柳水雲去。
然後那慈賢太後笑眯眯的,對賢甯太後道:“既然妹妹這裡無事,便讓柳大家的去我宮裡等着。麗太妃她們幾個說晚些去我那兒打葉子牌呢,正好讓柳大家的給做做司官。”
賢甯太後點頭,笑道:“姐姐好興緻。”
武梁臨走之時,聽了這麼一耳朵,隻覺得信息量極大。
首先這些人裡,明明慈甯太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她,但人家面對她這麼長時間,都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而柳水雲,明明應該是她喜歡之人,聽聞他來了,卻不見歡欣,偏要擺一副愠色。果然宮裡就是個拼演技的地方。
并且似乎人家也很大方,竟然容許柳水雲各宮行走,美色共享。反正武梁是沒能從她和慈賢太後的對話中,看出她半分的不樂意。
還有柳水雲,顯然也混得很開嘛。不但出入慈甯太後宮,其他宮裡顯然也是常去的。還完事兒一攤之後不思出宮,趕場似的自動再送上門來求差遣呢。
顯然如魚得水,也自得其樂得很呢。
面上卻不敢有什麼神色,低眉斂目小媳婦兒狀,拜别了太後,一路跟着程向騰出來。
・・・
沒走多遠,便正遇上柳水雲。
柳水雲正半掩在一處花架下,靜靜而立。風拂衣動,飄飄欲仙的側影已經是美不勝收。隻是人似乎削瘦不少,更加飄了。
略近些,發現他頭發微微有些淩亂,有絨絨的細發飄散,衣衫也不規整,卻絲毫不掩其美豔妖娆,更添幾份可近觀亵玩的平易。
後宮之中,敢這般儀容不整出來行走招搖的,也許也僅他一人而已了吧。
見他們走近,柳水雲轉身抱拳,迎上來招呼道:“侯爺,世子爺。”頗有幾分敷衍。
然後轉向武梁,卻娉娉婷婷地躬身施禮,臉上帶着與有榮焉的親昵笑意,莺聲曼語道:“拜見嘉義夫人。”
武梁眯着眼睛,真心覺得剛才太後的不悅也可能是真的,就象她現在這樣。
當初回京後他們說好了,大家斷了從前不再往來,如今他這刻意作态算是什麼?知道她嘉義夫人今日進宮,他不應該避開些嗎,是嫌她被太後嫌棄得不夠?
她任由柳水雲做足了禮,才道:“柳大家不必多禮。”
心想這樣也好,既然你要來,那就該行的禮數做足了,好過私低下讓人懷疑眉來眼去。
但顯然明面上的眉來眼去更讓人惱火。
程向騰見柳水雲除了見禮道賀之外,也并無正事兒,竟然還拉拉扯扯起了叙舊的話頭,姿态也頗有些撩騷勾引的輕浮樣子,不由心下動氣,硬生生打斷了他,道:“我們正要出宮去,和柳大家的顯然不同路,就此别過。”
然後拉着武梁轉身走人。
宮牆漫長,寂寂無人,一路程向騰都不言不語的,武梁明白這位是潑醋了。
她也很無辜,她也不想程向騰郁結于心,大家還是有話說明處比較好。
“侯爺,你說咱們是真的偶遇柳水雲,還是他有意在那兒等着呢?他一副近乎模樣的湊上來,也不怕人誤會麼?”
程向騰誤會還是小事啊,被太後誤會,可會要了親命啊。
誰知程向騰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雲淡風輕撂出來一句話,卻把武梁吓了一跳。
他說:“他找死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