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梁發現,這婦人十分的能說會道,她竟然是說不動人家半分。怪不得申建這麼放心讓她們單獨見面。
感覺上,這挺象一隻親媽的。對女兒有想念,也有自己的算盤。那長相思想,眼界見識,都挺符合她的身份。
如果身世家人也幫不了她,那目前她是想不到别的什麼辦法去要回身契的了。
想了想,再試一回吧。
她松開婦人的手站起身來,走開幾步,這才問道:“說了這麼久,你說你是我娘,可有什麼憑證沒有?”
忽然這麼轉口風的問話,那婦人就愣了一愣,這都抱頭痛哭這麼久了,才來問這個?
婦人道:“一家子災荒年間顆粒無收,農家人賣兒賣女多了去了,哪裡有留什麼憑證,誰還敢想着能把賣了的兒女讨回來不成。”
見武梁懷疑地看着她,露出明确的不願意相認的意思,便又哭起來,說憑證她沒有,但當娘的,當時賣女兒的細節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一五一十的說着:
“馬車停在路丫子上,紅色兒的車廂藍綢的簾兒,看着就富貴闊氣,半村兒的人圍着瞧。二毛跟你玩得好,躲在一旁邊哭着邊偷偷拿彈弓射那馬,說把馬打痛了打跑了,馬車就不能把你拉走了。前門兒那木老婆子想讓她家孫女頂了你去,把她孫女兒推擋在你面前……”
武梁聽着,覺得除了這個二毛還挺萌外,其他也聽不出來個什麼,便道:“你說的這些,我半絲兒都不記得了,總不能空口白話兒的,你說是我娘就是我娘吧?前兒個也有個婦人說我長得象她家失散的閨女,抱着我哭了一大場,臨了還非要給我扯布作衣裳呢。”
婦人聽了,就怔住了。然後忙道:“你是我家閨女啊,什麼人竟來騙你,妮妮,你千萬别聽了旁人胡說去。”
“可是,你肯去求主子給我贖身嗎?”
婦人遲疑。
“你看若是親娘,肯定舍不得自家閨女流落在外,随時沒命……”說着就想往門外走。
“我,我去試試,我去求你們主子去。”婦人忙道,過來拉她,“你們主子求得動嗎?會刁難嗎?會要很高的贖銀嗎?”
“贖銀不會高,主子又不貪圖這個,反正我出就是了。主要他不願意把府裡奴才放出去,肯定以各種理由推脫。娘你隻管去求他,天天到府門外去泡着磨着,大聲的哭着求着,要以情動人,要不回閨女會死的那種,讓街鄰四坊都聽着……”
婦人點點頭,還不忘交待着:“你是咱家閨女,和别人可不相幹,妮妮你千萬不要上了别人的當。”
掏贖身銀子出去很可惜,以後沒了收入來源很可惜,但還能落幾十畝地在手上,好過什麼也落不着呀。武梁想,這婦人似乎挺精明的,就算和女兒沒太多感情,也肯定算得明白這些吧。
可是這婦人大概是太精明了,接着就問道:“那先頭那個婦人,要認你做閨女那個,最後怎麼沒幫你贖身呢?”
“噢,她本來是想的,隻是她家門第過高,她聽說我當年是被賣進藝館,入了賤籍,便說幫不了我了。”
婦人聽說她被賣入過藝館,神色也驚訝起來,跟着便含糊道:“那可不是,那可是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兒啊……旁人知道了,一家子可咋擡頭呀……”
竟是又遲疑了。
武梁揉眉苦笑。笑娼不笑貧,象她這種人,果然連貧苦農人也是瞧不上眼的。哪怕這是自家閨女,哪怕還有财物傍身。
不過婦人這态度倒越發不象假裝出來的了。
向程向騰要身契,絕對需要死賴才行,她這般一會兒一變的遲疑,就算現在講通了答應了,隻怕事到臨頭被人家一訓一吓的,也就縮了。她缺少那種渾不吝的無賴脾性,更沒有那種想替她贖身的迫切心思。
還是算了吧。
剛才她盯着這婦人看了半晌,也一直握着她的手。最初雖是不想她在身上亂摸亂抱的,可交握了這麼久也沒有什麼特别的感覺,武梁想,不管這位娘是不是真的,她們總歸緣份太淺。
本來申建想把她放在程府裡用,當然是不會讓她贖身的。武梁原想着,如果她能說動這親媽思想轉寰肯為她贖身,那她就直接把這事兒跟程向騰說去,讓程向騰向申建要人。
等這事兒挑到了明面上,她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那婦人一家子人便也失去了利用價值,申建何必還捏着他們不放呢。
然後,她再尋機撺掇婦人一家到程家哭鬧求贖。
現在既然人家不願,她就要表現決絕才行。要不然那申建還真以為這婦人一家子是她的軟肋呢。
她把身上的荷包掏給婦人,那裡面有十兩銀子,按市價可以買她倆閨女了。武梁說這就是她的全部積蓄,都給了她去。其他雖還有些,卻是主子屢次賞下來的首飾衣裳等值錢物件,要變賣了才有現銀。
婦人拿着荷包,挺開心的樣子,又有些失望,見武梁要走,似有不舍,嚅嚅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武梁道:“你看,你自己也并不确定我是不是你家孩子。就算我是,當初賣了我換了你們一家幾□□命,以命抵命也已報答了你們的生養之恩了。如今恩義兩訖,以後咱互相都不必再惦記了。”
她們見面的地方是一處私宅,不過武梁想申建肯定有什麼方法能窺見她們兩人聊天的情形,要不然他不會剛巧這個時候進來。
申建一把将婦人手裡的荷包抓在手裡,朝帶進來的兩個随從一示意。那兩個随從随即上前,一個從後面勒住婦人脖子捂住嘴,一個從前面朝着她肚子就是狠狠一腳。
那女人大約是賣了女兒後并沒有受到什麼幹擾的活到了現在,如今來尋女兒也一切正常,沒想到忽然遭受暴力。
如今想叫也叫不出來,痛得想彎腰也不能夠,隻臉上的表情十分的扭曲。
申建讓人接了這婦人來認閨女,并沒有約束過她半分,也沒有給她特意交待什麼話,就是讓她以最真實的狀态面對武梁,好讓武梁确認,這就是她的親娘。
見兩人談話結束,申建這才适時出現,他看着武梁似笑非笑,道:“果然狠心,自家親骨肉就隻值十兩銀子?還恩義兩訖?生身父母恩是可以兩訖的嗎,真是聞所未聞啊。隻不知你能不能狠心到,看着親娘遭罪也不理會呢?”
那随從便擡腳又踢。那婦人悶吭着,捂在嘴上的手縫裡便有血漫出來。
武梁正色道:“人我是不會認的,不管她有沒有證據。賣了的兒女就是别家的人了,既然當初被當作物件去換錢,哪裡還有什麼人情可講。申公子拿不相幹的人來要挾我,着實可笑。”
說着轉身就走。
申建也不攔她,隻在她身後嘿嘿直笑,“你大概已經知道了,你有爹有娘,另外哥嫂弟妹,二個侄兒二個侄女兒,一家子至親統總十人。我想我未必會讓你辦夠十件事。但若有事找你時你不辦,這十個人便肯定會少了一個去……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狠有多硬,能不能讓十個人都消失掉。”
“噢,這第一個麼,就拿這婦人祭刀。這次也不用你做什麼,你隻需告訴我,你會聽話還是不聽。程老二婚宴上,等你答話。”
・・・
武梁是咬牙硬撐着面對申建的,實際上她那點兒狗膽兒,向來對鬥狠膽兒顫得很,一直擔心人家會不會打得興起,最後連她也一起收拾起來。
等好不容易硬撐着走出那宅子,便忍不住身上發軟心裡苦笑起來。尋親吧,要身契吧,好嘛,看如今這惹的一身騷。
說到底,申建目前為止還并沒有讓她做過什麼。就算告訴了程向騰去,人家隻需不承認便可以賴過。程向騰也沒什麼理由能把他如何。
而程向騰呢,若知道她是人家在他身邊放的長線,他會是何反應?他當然不知道她換芯了失憶了,不知道前塵往事了。他隻會覺得她隐得太深隐得太久,讓自己倍受愚弄而越發惱怒吧?
武梁很頭痛。
這事兒可不比内宅裡女人們争風吃醋,反正也翻不了天去,男人沒準還覺得有趣呢。這事兒可能關系大了,尤其現在還是這樣敏感的時期。
就算她主動承認,他也不會諒解吧?問題是她又要承認些什麼呢?
若不告訴程向騰,也不理會申建,那個婦人怎麼辦呢,真不管她了嗎?
武梁很焦燥。
在京城裡偷偷救個人,武梁覺得那位鄧領統大人應該可以。他本身那種獨行俠的功夫過硬,加上手下人多,把人弄走,再把那申建打個半死,躺個三五年的起不來床才好,看他還怎麼做怪去。
悄悄讓蘆花出去打聽,看能不能約這位統領一見,才知道這位鄧大人已然啟程去了邊關了。
尼妹。武梁在院子裡團團轉。
一天,也就一天而已。這天晚上,該到了吹燈拔蠟時候,武梁卻還坐在梳妝台前,對着鏡子默默凝眉。
程向騰卻忽然身攜雷霆之怒踢門進來,他寒着一張臉,盯着她道:“妩娘,我問你,你是誰的人?”
武梁呆。東窗事發,這麼快?
誰的人,說實話,她也不是很清楚啊。
程向騰過來,一把将她從坐着的墩子上扯起來,盯着她道:“你,是别人放在我身邊的暗樁?”
武梁搖頭。
搖頭不算。程向騰喝道:“說!是不是?”
武梁下意識地繼續搖頭,“我說我不是,你信嗎?”
“我不信!”程向騰怒道,“你不知道吧,你最近心神不屬,又總外出,我擔心你起什麼心思出什麼事,着人悄悄跟着你。結果呢,你去了什麼地方?”
那處宅子,看起來好像是私家住戶,普普通通,但其實那是别人隐密的辦事兒據點之一。那是誰的地方,程向騰早就知道。
這樣的地方,他也有幾個。若非可信可靠之人,豈是随便可以進去的?
武梁明白,她已經失了先機了,若是再遲疑不決,肯定得罪加一等了。于是便撲上去抱住程向騰,道:“二爺你且息怒,我這不是一直等你到現在,正要詳細說給你聽的嘛。”
程向騰不信。他剛才進來,問她第一句話時,她怎麼不這麼答?不過他也沒阻止她,隻道:“快說!”
武梁于是從生孩子那天說起。生了程熙後那天夜裡摔下床,大約是人太虛弱又腦袋着地吧,反正當時差點死了。
“那時桐花可是連喪都報上去了呀。後來僥幸醒轉,卻是不記得從前的事兒了。”武梁道。其實她自己也覺得失憶什麼的,這理由很坑。以至于她雖是真話,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一提。
“至于是不是别人放的暗樁,也許吧。我真的不記得了呀。”她道,“那天酒樓裡遇見申建,他說機緣巧合找到我娘了,問我要不要見一見,這才約了今天去那處私宅的。”
“後來呢?”程向騰眯着眼睛,危險地看着她。
武梁忙道,“後來很驚險哪二爺,申建突然發颠,打了那據說是我娘的婦人,還說我們一家子都在他手上,要我留在二爺身邊,伺機替他辦事兒,不然就将我家人一個個卡察掉啊……二爺,我吓得到現在心還沒落到實處呢。也正想求二爺,救救那家子人吧……”
“就這樣?”之前的忘記了,今天的就這樣,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兒都沒幹過,清白如斯好暗樁?
的确啊,咱就是這麼清白這麼好。可是,也的确有些幹巴巴難以取信于人啊。
武梁想了想,拉着程向騰袖子,道:“二爺你說,你可有什麼隐秘事可能是我傳出去的?二爺你說,你可覺得我傻?這府裡有二爺,有程熙,我如何會幫别人去?”
“我說的話二爺盡管去查證。我從沒做過對不起府上,對不起二爺的任何事,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之前覺得申建不太對勁兒,就及時提醒二爺注意他了呀,對吧,二爺。”
對不對的,他都不會全信。
程向騰想起之前武梁時不時的會和他聊起時政,大多時候都是她主動在問。他清楚地記得,酒樓他去接她那天,她還問過他朝堂上的情形,問過他申建是哪一派的。
以她的聰明,若真和申建混在一起,卻在他面前玩這種真真假假的手段混淆視聽,完全遊刃有餘。
他早該想到的,一個小小歌伶,若說曲兒唱得好聽些,詞啊調兒啊知道得多些,倒也說得過去。可她卻未免懂得太多會得太多。
這一定是受過嚴格的培訓吧,要不然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何來那許多的見識見解。以前都是他心盲,隻知對她贊歎,卻沒有往深處多想一想。
武梁見程向騰臉色還是難看,便道:“二爺若還有什麼覺得我不對的地方,盡管問我。”
問什麼都沒用,這事兒戲不得,要靠事實說話。
那天夜裡,府裡護衛圍了洛音苑。程二爺親自坐鎮,細查翻檢了洛音苑的裡裡外外。翻檢一切可疑之物。
沒搜出什麼特别的東西來,樣樣都正常,因而也樣樣都可疑起來。
于是程向騰便讓人收走了許多東西。或是程向騰覺得其物莫名的,或是覺得她這裡用不着的,或是覺得對于一個姨娘來說那已經奢侈違例了的,林林總總,大物小件兒,悉數抄沒。
其他也就罷了,可是,武梁道:“這畫冊是我信手閑筆所得,也要帶走麼?”
程向騰沉着臉不看她。于是侍衛把東西打包一起了。
武梁:“那發簪是我自己用園子裡樹根雕的,這都要拿走?”
照拿。
除了這些很私人的物品被拿走讓武梁不爽以外,還有更讓她不爽的東西被拿走:銀子。
管家嘛,出了力就收點兒工資啦。也不過手縫裡漏了漏,那麼攢下來有百多兩現銀。結果被悉數拿走了。
武梁很生氣,“這些都是二爺以前賞下來的,難道都成了賊贓不成,二爺這是什麼意思?”
程向騰冷冷的,“誰告訴你賊贓才收走?”
他覺得這東西尤其不能留。身上有銀子,人便長膽子,什麼都敢想能幹。
沒了銀子,光在府裡都寸步難行。想指使個丫頭婆子跑個腿傳個話兒什麼的,人家也不樂意給你白幹啊不是。
别的倒還罷了,武梁對着打劫似的搶她那點兒銀子的行為,十分的不滿,火氣也跟着暴棚,“二爺到底是什麼意思?那之後呢,是要讓我困死在這裡?”
誰說不是。
第二天,程向騰便宣布武梁被禁足。除了洛音苑的兩個丫頭,還有府裡的幾個主子,其他人不得進出洛音苑。
還責令武梁把手上一切事務迅速交接出去。府裡掌家仍由老夫人出馬,而程向騰這邊房裡的各項事宜,就全都交由燕姨娘掌管。
那邊緻莊院說是翻修,其他并沒有怎麼大動,隻稍修把裡外牆面粉刷了一遍,各屋裡的擺件布置重新來過,試圖有個新氣象,再把院子裡擺上四時花草,也就算弄好了。
于是住在曼影苑的兩位姨娘開始布置院子重新搬回緻莊院去了。程向騰當然也不再歇在洛音苑了,程府西北角這處,又隻剩一個武梁了。
好嘛,一切就象輪回一樣,又回到最初的光景了。
武梁本來也可以好好給程向騰說說軟話兒,求一求撒撒嬌使使賴什麼的,可是當她求着程向騰向申建要人,好歹放那婦人一條生路的時候,程向騰冷笑着道:“我為什麼要去做這樣的事兒?為了你嗎?”
武梁點頭:“為了我,你不願意嗎?”
程向騰毫不猶豫道:“不願!”現在并不是和别人撕破臉的時候。
武梁就再沒有多說,隻低了頭去哄小程熙。
她不哭不鬧也不肯多求他一句的冷淡态度,讓程向騰也更加惱怒。
就這麼禁着禁着,新二奶奶便娶進了門。
新婚宴上,申建想必得不到答複,不知道那位婦人怎麼樣了。
而新奶奶進門後,姨娘們認主端茶的事兒,當然也少了武梁這一号人。
武梁有時候甚至覺得,好像申建的事兒并不是關鍵,是不是這男人為了讓她醒神兒,怕她又在人家新婚裡鬧别扭,真的起壞心思跟新二奶奶争鋒,所以這般使勁的打壓她?
沒人說得清。
總之洛音苑裡和從前略有不同的是,程向珠時常牽着小程熙,過來洛音苑玩耍。小孩子不懂太多大人的事,哄一哄逗一逗,便依然時不時的樂開了花,洛音苑裡仍是不時有歡聲笑語灑落。
程向騰新郎紅袍連穿了數日,也好幾次在洛音苑外駐足,聽着那隔牆的笑聲,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