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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憂郁的師徒

錯天下 十三卦 4981 2024-01-31 01:14

  洪武三十年,七月初七。

  第五元貞很憂郁。

  乾元宗、上古天真、山水荒是江湖三大隐宗,縱然少問世事,但名聲絲毫不遜于少林、武當、峨眉此等顯宗大派。

  身為乾元宗宗主,更居天下五行之列,第五元貞自然是在整個江湖都說得上話的厲害人物。但是,自己唯一的徒兒竟患瘋症,這可如何是好?

  徒兒可是姣龍般的人兒啊!

  自兩歲記事始,徒兒即修行易道,年方十七便被龍淵評為年輕一代屈指可數的少年高手。更難能可貴的是弟子心性至純,道心至簡;行事成熟穩重,身形容貌亦是上佳,連漢中教授方孝孺都贊為罕世奇才!

  第五元貞憂郁地記得,徒兒第一次說瘋話是在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初四辰時,他說他看到石頭搭成的七層樓閣,竟比布政使司的衙門還要大。并且,那些石頭漆黑如墨、平整如鏡,甚至能照出人影。

  石平如鏡?

  委實荒謬!

  其時,二師弟莫病細細給徒兒瞧了脈,實無甚病。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十七日,徒兒竟然又說那石頭樓閣裡有許多人兒和奇形怪狀的物件,甚至還有會唱曲的箱子和能藏人的盒子。

  如此也罷,但徒兒竟然說樓閣上的許多年輕女子胳膊腿兒俱露在外,絲毫不避往來之男子,甚至與衆男子調笑不羞!

  如此這般,成何體統?

  隻是,二師弟依然未瞧出徒兒有甚病根。

  第五元貞眼眶微微泛紅,暗道以前就算徒兒偶爾說些沒有廉恥的瘋言瘋語,終歸是小孩子,可以寬恕。但是,自今年春分以來他卻愈說愈頻,竟然說自己和另一男子為一女子争風吃醋、大打出手。

  嗯,好像還說最終三人一同墜下七層樓閣。

  胡話!

  徒兒天資聰慧,十七歲便進境到本宗易道功法人階之境,縱然如此,從七層樓閣墜下也難保無虞,何況他人?

  關外易十三,蜀中第五安!

  近年來龍淵認定的少年高手僅僅此兩人而已,可見江湖中能與徒兒齊名的少年何其罕見。難道是自己歸隐太久,對江湖後輩知之甚少,竟不識那兩名墜樓無虞的少年少女?

  略略想過,第五元貞斷然否定。

  乾元宗雖然為隐宗,但江湖上能瞞過自己的事情畢竟不多,絕不可能同時出現兩名與徒兒同樣境界的少年英雄而自己卻聞所未聞。

  莫非少年思春?

  第五元貞微微皺眉,覺得極有可能。但是,徒兒十八年來隻和山下送菜的劉婆家那啞巴女兒比手劃腳說過幾次話。啞巴倒無所謂,問題是那丫頭不僅比弟子大上七、八歲,長相實在……..

  第五元貞憂郁得無以複加。

  徒兒當真命苦,既是棄嬰,則其父母必然雙亡。所幸自己拾得,且将他視作已出,本以為如此便是上蒼對這孩子的眷顧,不想到頭來仍然難逃瘋症劫數。

  以往徒兒雖說瘋言胡話,自己至少聽得懂,然今日卯時徒兒出宗門時竟一路說着自己一句也聽不懂的胡話,神色還頗為憤憤,難不成他自己知道自己說的是甚?

  第五元貞很憂郁,相當憂郁。

  …………

  蜀中名山,米倉山。

  奪劍峰位于米倉山中段,孤峰獨立,如劍插雲霄。

  峰下有一汪碧潭,千尺瀑布如銀河倒挂,其景壯觀。碧潭邊貯立一位身着蔚藍長衫的青年男子,左臂微曲貼于後背,右拳虛握倚于腰前,身形如鐵槍一般筆挺。

  男子從辰時一直呆立到午時,一動未動,仿佛是一尊罩着蔚藍長衫的石像。

  突然,碧潭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掌拍下,水面凹陷下去一片,瞬時又疾速向上湧起一帶三丈高的白色水柱。同時,碧潭上方傳來閃電雷鳴般的巨響。

  巨響中夾雜着一道吼聲:“老天爺觀世音如來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們不能這樣玩我啊!我特麼招誰惹誰了?”

  聲音很憤怒、很無奈,甚至很凄慘。

  半晌,聲音停歇,男子如那帶無力落下的白色水柱一般,頹然跪倒在碧潭邊,俯身低泣;雙手猛拍碧潭邊的碎石,濺出無數細小的火星和破空疾射的灰白石屑。

  兩隻被驚飛到遠處的翠鳥困惑不已。

  良久,男子半坐起身,嗚咽道:“老子到底叫第五安還是蘇安嘛?哪個能告訴我嘛!”

  兩隻翠鳥納悶互鳴,因為它們實在不明白每日必到碧潭煉功的這個人類今日為何作出如此奇怪的舉動,甚至言語都較往日不同。

  男子突然仰天怒吼道:“鹽巴的化學方程式都記不住,穿越過來有鳥用啊?老天爺,你要穿越就找個理科生來穿越嘛,把我這種文科生穿越過來幹啥嘛!”遂再度長泣不止。

  不知何時,男子收聲止泣,呆坐碧潭邊,但眼神卻如高山平湖一般平靜,較先前似乎完全變成另外一人。

  男子記得很清楚,自十二歲那年自己便開始做些奇怪的夢,夢中常現的是一幢七層高的樓閣,樓閣牆面竟是些漆黑光滑的石闆,如銅鏡般人影可鑒。

  其時,那夢境尚如畫卷一般,奇而無異。

  從自己十四歲開始,那夢竟然靈動起來;樓閣裡有着無數的人兒,男女混雜、抛眉弄眼,全然不顧授受不親之禮。

  其時,自己雖疑惑樓閣中的諸多年輕女兒為何那般輕浮,但更疑惑的是為何自己會知道那七層樓閣會叫教學樓?會唱曲的箱子叫音箱?能藏人的盒子叫電視?

  罷,那仍是夢!

  上蒼!既然是夢,緣何要破?今日卯時,所有的夢境竟突然如決堤河水般蜂湧而至,讓自己恍然震驚,原來那些夢竟不是夢!

  男子打了一個激靈,立刻神氣迥異;他仰面向天,神色麻木而悲凄,喃喃道:“撞到鬼了哦,我蘇安就這麼背時啊,連個穿越都要穿幾年才穿完!”說罷頭抵于地,低聲抽泣,甚是悲戚。

  兩隻翠鳥清鳴一聲,雙雙飛遠,似是驚訝萬分。

  非但翠鳥如此,倘若有人經過于此,則必定亦會驚訝萬分。當然,他不會是因為男子的瘋癫或者聽到男子說話内容而驚訝,而是完全聽不懂此男子說什麼而驚訝。

  隻有男子自己知道,他先前說的這通話卻是六百年後一個名為蜀的省份的方言,與此洪武年間官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語音。

  一刻鐘之後,男子緩緩擡起頭來,再度像是變成另外一人,眼神像高山湖泊一樣平靜,輕聲道:“不,我叫第五安。”

  男子此時卻又說着地道的大明官話,且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是乾元宗大弟子,第五安!

  …………

  良久,碧潭上忽地閃過一道蔚藍,竟似比先前被驚飛的兩隻翠鳥還要快;第五安站在碧潭另一側的一處高聳的山石上,靜靜地看着如海群山。

  第五安的眼神仍然平靜,像高山平湖;與以前略有不同的是平湖中會偶爾泛起幾圈漣漪,像是有條調皮的魚兒在嬉戲。

  今世叫第五安,前世卻叫蘇安。

  究竟算是融合,還是算着分裂?

  自今日卯時完全恢複前世記憶直到此時此刻,兩歲便開始修行的第五安仍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竟然是那樣一個猥瑣狹促的人。

  與此同時,第五安又覺得自己本就應該叫蘇安,并且十分嫌棄第五安是一個木讷無趣的人,縱然會些拳腳功夫,卻不知道拿去掙些銀子、把些妹子,實在暴殄天物。

  第五安微微歎息,十分憂郁。

  半晌,第五安眼神裡泛起一道漣漪,低聲道:“穿越了這麼多年,家裡媽老漢應該早就傷心過了哈,不曉得還記不記得到我。”說罷眼角再度濕潤,卻又破涕笑道:“算了,好死不如賴活着,而且現在這副身闆不錯,孬死還是個高手嘛。唉,不曉得李九江那瓜娃子有沒有我這樣好的命哦,或許直接摔死了?那黃落雪呢?”

  想着黃落雪,第五安眉頭微微揚起,暗道:“雪妹兒可千萬别摔死,不然就可惜了她那又白又嫩的大長腿,我一次都還沒摸過……”

  忽地打個激靈,第五安眼神旋即平靜下來;臉頰上卻有一絲羞愧,自責道:“怎會有如此龌龊的想法?唉,就當是修行吧,以後将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壓在心底便好。”言罷深深吸口氣,縱身掠過碧潭,沿山路向宗門馳去。

  乾元宗位于高陽扁,高陽扁山腰處有大片松林。

  第五安心神如一,在松林裡滑掠穿行;身形過處,松針如雨。忽地,第五安騰空而起,左手拇指從無名指第三節指肚彈出,正是乾元宗易道功法之乾象指。

  指動氣出,第五安手指前端内氣激蕩而出、宛如一片刀光;刀光過處,四棵碗口粗的松樹齊齊斷開。

  第五安暗自滿意,屏住呼吸飄然落地。

  值此,一棵斷開倒下的松樹後面突然盈盈躍出一片湖藍,卻是一位身着湖藍色長裙的年輕女子,立于第五安身前十步之處,怒目而視。

  第五安眼中陡然泛起一圈漣漪,大聲驚道:“我靠!美女啊!”

  女子微愣,遲疑道:“你……說甚?”

  第五安搖搖頭,眼神恢複平靜,拱手道:“在下第五安,方才一時興起妄斷樹木,若是驚擾到姑娘,還望見諒。”

  女子神色微異,問道:“你就是乾元宗大弟子第五安?”

  第五安道:“正是。”

  女子面容姣美,沉下臉來亦如白雪紅梅,冷冷說道:“我叫靜女。記住我的名字,從明日開始我便要正式殺你,别到時死在誰手裡都不知道。”說罷冷哼一聲,身形遽動,像一道湖藍色的清風很快便隐于松林深處。

  第五安怔住,半晌歎道:“背他媽的時哦。”

  今日突然記起穿越的全部事情,但今世自己和後世自己互不适應,這本就是件憂郁的事;眼前又出現一個靜女,更是莫名其妙卻又大張旗鼓地說要殺自己。

  讓人如何不憂郁?

  第五安無力地倚在松樹上,微微出神;半晌再度冒出那種天上地下無人知曉的話音來,自言自語道:“好不容易穿越過來,别真的栽在這婆娘手裡,我都還沒看過大明朝的花花世界呢!都還沒見識過秦淮河的香豔妹兒呢!”說罷擡手便輕抽自己一巴掌,恨恨道:“第五安你個瓜娃子,十八歲了連小妹手都沒拉過。我蘇安初二就開始看蒼老師的片子,你娃學到起……”

  第五安猛吸一口氣,滿臉潮紅,眼神漸複平靜,輕聲道:“一定要把這些念頭壓下去…….隻是,委實有些難呐!”說罷長歎一聲,轉身向山上走去。

  …………

  遠遠瞧見徒兒歸來,第五元貞憂郁的臉上充滿了慈詳和關切。待第五安走近見禮後,第五元貞微笑道:“安兒,為師思量多日,決定遣你去沿海殺倭賊。”

  第五安眼裡泛出一圈漣漪,喜道:“倭賊?遇上個島國妹子就巴适了哦!”

  第五元貞眼眶瞬時微紅,含淚道:“安兒,你說甚……”

  第五安搖搖頭,眼神又平靜如湖,心下充滿歉意,抱禮道:“師父,弟子說……願往。”

  第五元貞将悲傷之情強行平複下去,說道:“朝廷年初定下擒獲倭賊升賞格,正是因為倭匪實在猖獗;我乾元宗是隐宗,卻不能視外邦賊人害我父母兄弟而不顧。安兒,此番你替我乾元宗出世,見着倭賊便殺,無需顧忌。”

  第五安遲疑道:“師父,倭人亦有男女老幼,當不至于人人皆惡。若是為匪為賊,自然當殺;若是一般百姓,殺之則不忍。”

  第五安的瘋症早已是第五元貞的心病,今日徒兒病症突然加劇終使其痛下決心。既然師弟莫病瞧不出徒兒有甚病根,那便多半是因為徒兒自幼生活在山中、少與世人接觸的緣故:

  甚話都憋在心裡,豈非就憋出病來?

  是以,殺不殺倭賊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讓徒兒有機會盡可能多與人說說話、打打交道,或許對他的病症有些好處,第五元貞微笑道:“安兒自行決斷即可。”

  第五安略略思忖,說道:“既然倭匪猖獗,則宜早不宜遲,弟子明日便下山去。”

  第五元貞聞得随自己生活十八年的徒兒明日便要離去,心中頓覺濃濃不舍;瞬時眼眶微濕,怕徒兒見着傷心,便微笑着轉身進得屋去。

  第五安呆立原地,心中頗為複雜,想着師命自然當遵,自已也願意去江湖遊曆一番。但如今卻不比以前,腦子裡總會出現讓人不恥的念頭,偏偏這些念頭确又是自己的念頭。

  自己可是乾元宗大弟子,言談舉止都代表着宗門;此番下山,務必死死壓着那些念頭,萬萬不能做出辱沒宗門的事來。

  隻是,那些念頭發乎自然,多半都是念頭出來之後自己方才發覺,如何壓制得住?。

  第五安很憂郁,相當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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