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錦上花酒樓。
徐景昌進得雅室便抱拳道:“恭喜郡王再立奇功!”
朱高煦一巴掌拍在徐景昌肩上,笑道:“恭喜個屁!從小到大你就沒給我客氣過,今兒吃錯了藥?還有啊,别指望我叫你一聲表哥。”
徐景昌深深一怔。
自今日辰時朱棣一行回府,徐景昌便大氣不敢出。憑心而論,這個姑父對自己還算和藹,但徐景昌就是害怕,總覺得姑父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威嚴。
徐景昌在燕王府如坐針氈、恍恍惚惚,隻是記得姑父将朱高煦大大贊賞了一番。所以此時被朱高煦找個托辭拉出府後,趕緊正式與他道謝道賀。
不料朱高煦竟是如此回應,這讓徐景昌心中湧起一陣溫暖,暗道:“煦弟還如年幼一般待我,我若太過執著,反倒成了無趣。”于是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老規矩,咱們得由拳頭來決定誰是哥誰是弟。”
朱高煦道:“你何曾赢過我?又何曾喚過我一聲煦哥?”
徐景昌道:“此一時,彼一時。聽說十五神甲很威風,我倒真的很想見識一下。”
朱高煦哈哈一笑,不再與徐景昌逞口舌,呼人呈上香飄整個北平城的佳釀楓葉醉,二人開懷暢飲。
待兩壺楓葉醉喝盡,朱高煦笑吟吟地看着徐景昌,說道:“幾年不見,聽說你升到了佥事,真是前途無量啊。”
徐景昌苦笑道:“你就别打趣我了,現在錦衣衛的人都是無所事事,我也是混日子罷了。”
朱高煦微笑道:“你來北平可不是混日子。”
徐景昌微有熏意,但心下十分明白,遲疑道:“确因想念姑父姑母……”
“表哥!”朱高煦看着徐景昌的眼睛,輕聲道:“你從小便對我說,你今世是要做大事的人。這句話,我可一直都記着。”
徐景昌心下一動,倒不是聽得朱高煦突然喚出一聲表哥,而是覺得朱高煦這句話裡大有深意,暗道:“姑父護衛甲士數量雖然越制,卻是實實在在的保疆為國,與殘元拼殺沒有足夠兵力怎行?宋忠慮得也太多了些。”終狠心道:“宋忠讓我等探查諸王護衛甲士虛實。”
朱高煦面色如常,微笑道:“宋忠?呵呵,有趣有趣……對了,這些年你倒遇着些什麼有趣的人和事?說來聽聽。”
徐景昌見朱高煦并未說出甚有深意的下文,便繼續斟酒把盞,暗圖讓朱高煦酒後吐真言,口中笑道:“有趣的事太少,有趣的人倒遇着兩個,一個叫第五安,一個嘛……似乎叫任建建。”
“第五安?”朱高煦嘴角噙笑,若有所思……
…………
面朝大海,面露微笑。
其實第五安并不想笑,隻是每當他獨自一人靜靜看着大海的時候,嘴角總是禁不住要揚起。
因為這時總會想着一個人,并且反複問自己,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第五安不相信她真的會殺自己,更不相信她真的會殺死自己。但是,他最不敢相信的是掉進海中時她竟會是那樣的反應。
口中尖叫不斷,兩腿胡踢亂彈,雙手卻死死摟住自己的脖子……就像一個不會遊水的普通鄰家小女孩兒失足掉進了浣衣的小河裡,然後抓住了一根從岸上伸過來的竹竿,打死也不願松手。
第五安輕笑一聲,搖頭歎道:“不會遊水便罷,難道輕功也不會?我也不算會水,但我知道水面可以借力,何況船上炸下那麼多木闆,再如何也不至于沉進海裡,她怎地就害怕成那樣?”
耳中聽得右側腳步聲,第五安再搖搖頭,拾起身邊一根直直的木棍,默默站了起來。
不出意外,右側傳來一道充滿戲虐的聲音:“靜女妹子,我敢打賭你今天仍舊殺不了他,否則我吃十條生魚給你看!”
第五安忍不住暗自歎息:“稽子君這麼拙劣的挑撥伎倆,我耳朵都聽出了繭來,她怎麼還上當……”腳下卻已踏出洛書九宮步,在沙灘上飄閃疾行。
片刻,身後果然響起那道熟悉的風聲,再往後則是一片熱烈的巴掌聲以及男男女女的喝彩聲、大笑聲。
與張繼得一役已去大半年,此役對第五安與靜女的影響則完全不一樣。那夜第五安上得舢舨後才陡然揚眉,暗喜原來殺倭竟然如此過瘾。靜女則上了舢舨好半天都羞得不敢睜眼,暗惱自己在海中的狼狽。
至岸後,經落雁七俠商議,一則古醉需要養傷,二則天氣漸涼,便欲沿海南下。第五安自然欣然同往,靜女則賭氣随行。
其間,衆人以殺倭殺盜為重,并時常與各方民間義士和沿海衛所官兵并肩作戰,這讓第五安倍感鐵骨熱血、豪氣沖天,唯願天天有戰可殺。
如此想法,追求熱血豪氣的快感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則是第五安知道,一旦當無倭無盜可殺之時,靜女就要殺他。
起初古醉、鄭沙人還時常勸着靜女,道是有話好好說、冤家宜解不相結,後來被稽子君暗中點拔後,這二人便不再相勸。
到最後,這二人竟然比稽子君等人還要熱心此事,隻要落得空閑,便看着稽子君連連歎息,說甚太過無聊啊、委實無趣啊。于是,不多時便能看到在稽子君慫恿下靜女提劍而上、第五安撒腿狂奔。
對此,第五安心中有些無奈,卻不僅僅是無奈。
在很多撒腿狂奔的時候,他的雙眉都會飛揚,暗自喜道:“打是親罵是愛,追我噻,來打我噻!”與靜女打鬥告歇後,則會微皺眉頭,又自愁道:“如此性子、如此腦子,哪個男子能喜歡?”
一句話,心情很複雜,很奇怪的複雜。
靜女不是不知道稽子君的用意,但每次聽到他如此說後,仍然拔劍而起。因為她的心情不複雜,準确地說是很早以來就不複雜,到現在甚至僅用兩個字便可以概括:好笑!
起初之時,靜女一則心中有些羞惱,一則念着師父的嚴令,還算是心情複雜的找第五安厮殺。端端殺過兩次,靜女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看到第五安撒腿狂奔的背影便忍不住暗自發笑。
這般能讓自己發笑的事情,豈有嫌多之理?
但是,有兩次是例外。
一次是和永甯衛那個甚指揮佥事張興合力殺退毗舍耶人後,老頭莫名其妙地問人家有無婚配。人家又不是你兒子,有無婚配關你甚事?
一次是則那個武林南盟龍門派的李長然,三十好幾的人,口口聲聲向人家讨教,結果幾招便被打跌在海灘,衣衫都濕了半截。那樣不堪的身手,還好意思叫人家去參加他小師妹的比武招親!
這兩次靜女一點想笑的意思都沒有,酣暢淋漓地追殺了一個多時辰。
正因為這兩次例外,靜女堅決要求北還。衆人覺得天氣回暖,便也同意,于今日抵達海門衛。
海門衛指揮史張信于數月前與衆人有過一次合力殺倭經曆,且數月來不斷聽聞衆人在南邊殺倭殺盜的事迹,更有父親張興來信中對衆人表露的欣賞,于是盛情相請。
飯畢而辭,第五安在海邊踏出洛書九宮步先行,搏得片刻獨自看海的閑暇。衆人緩緩跟來,準備照例到附近陸家寨歇息幾日。
陸家寨是落雁七俠的長期落點,那裡的鄉民淳樸善良,待他們如親人一般。第五安數月前随着衆人僅僅歇過一次,便時常懷念那個總愛憨笑的陸尋,以及他家新添的那個大胖小子。
…………
古醉的眼淚差點笑出來。
作為一個虬髯硬漢,作為落雁門大師兄,如果一張臉裂得是笑是哭都分不出來,眼角還要流下一些東西,這是極為不妥的。
所以,古醉果斷地将一套落雁長拳打得虎虎生風,最終将兇間那如海浪般的笑意強壓下去。
呼氣收拳,古醉道:“都别笑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可别過了頭。”
惠笑将眼角抹了又抹,笑道:“大師兄别擔心,這才多久啊?在永甯衛和臨海衛那兩次,他們可是一個多時辰才回來。”說罷面向大海展開雙臂,說道:“每當看到他們這般,我都覺得眼前的景色格外宜人。又如這海風,雖是五月,卻像春風一般和煦。”
任莫笑道:“小師妹,這是閏五月。”
惠笑瞪上一眼,佯嗔道:“閏五月也是五月!”
詹雪場聽古醉如此說後,并未如惠笑想得那般輕松,反倒微微皺眉向第五安二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道:“大師兄,我也覺得有些不對。不過,前去十裡便是陸家寨,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罷。”
正在此時,衆人身後一人一騎飛馳而來,卻是海門衛軍卒;抱拳說道:“指揮史請落雁門諸位大俠再次相助。”
古醉道:“不必客氣,殺倭是我等份内之事,不知這次又是哪路海賊?”
軍卒道:“據探是馬奎部,已奔陸家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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