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和韓采衣遊湖好半天,中途碰到五公主的時候又耽擱了片刻,這會兒已近晌午。宴會雖在後晌,赴宴的人卻要在中午時就到南禦苑去迎接聖駕,韓玠也不耽擱,帶着一群少年少女過了謝堤,往南禦苑而去。
南禦苑占地極廣,正中間的高台上是元靖帝攜帶宮中嫔妃及皇親國戚,往下一側是公侯朝臣,另一側則是各家女眷。
韓玠在内監引路下前往高台,唐靈鈞拉着謝澹走了,便剩韓采衣、謝璇和唐婉容三人往女眷堆裡去。那頭謝老夫人同隋氏坐在一處,旁邊圍着幾個相熟的人家,韓夫人也在其中,唐夫人素性冷清,便隻在旁邊獨坐看風景。
自打韓家封了國公之後,韓夫人便抱恙了幾個月,先前謝璇去找韓采衣的時候也沒見着他。
這還是韓夫人抱恙後頭一次出門赴宴,整個人比之從前沉默了許多,那副慣常挂在臉上的得體笑容也消失不見,倒似乎沾了些唐夫人的冷清。見到女兒和謝璇相攜而來的時候,她也隻擡了擡眼皮,“回來啦?”
“嗯,謝池上風光可好了。”韓采衣貼過去挨着她坐下,“娘你剛才應該和我同去的。”
“我哪有你這樣折騰的精神。”韓夫人顯得意興索然。
韓采衣并不知道當年那個死去的哥哥,且這半年裡韓玠雖不曾與韓遂夫婦來往過多,對韓采衣卻格外照拂,如今她看得開了,便想着逗韓夫人開心些,“娘你這是病久了的緣故,回頭多出去散心,自然就好了。等明兒咱們去京郊的别苑裡,還跟從前那樣騎馬遊湖好不好?可以邀請唐家姨媽,還有表姐、璇璇她們一起去。”
跟從前那樣麼?
韓夫人下意識的看向高台,遠遠的瞧見韓玠同越王等人行禮,正當盛年的男子自是風姿如舊,且比從前更添了幾分沉穩,挺拔高健的背影如鶴立雞群。他坐在了下首的空案之後,韓夫人黯然瞧了片刻,目光一轉,便落在了當中空着的大案上。
居中擺設着紫檀飛龍大案,那是元靖帝的禦座。
韓夫人的目光猛然頓住,像是有些失神似的看了片刻,慢慢的浮起一抹冷笑,摸了摸韓采衣的背,并沒答話。
謝璇就坐在她的斜對面,因為韓采衣的言語而留意,恰好捕捉到那個眼神,心頭微微一跳。
那眼神之中藏着她所熟悉的刻薄,隻是更為冷銳濃烈,甚至卷了深深的怨毒,在盯着元靖帝禦座的時候,無可抑制的噴薄而出。
韓夫人恨元靖帝,并沒打算像韓遂那樣收斂臣服!
謝璇下意識的再度看向高台,元靖帝尚未到來,兩側妃嫔的位子還空着,這會兒一側是南平長公主及幾位公主、郡主及甚少出來的平王妃,另一側是幾位親王,下首并排坐着越王和韓玠,越王的身旁,有位朝臣正在同他說話,正是衛遠道的父親衛忠敏——
元夕夜郭舍被刺之後,内閣中并未增補閣臣,次輔衛忠敏遞補而上,成了首輔。他對元靖帝心思的揣摩遠不如郭舍那般精湛老練,便跟掌印太監薛保走得較近,自越王才華彰顯之後,朝堂上許多事也會交給越王插手,兩人常有來往。
這會兒元靖帝尚未前來,他會上去同越王說話,也不算意外。
謝璇瞧了片刻,那頭韓玠有感應似的,原本低頭把玩茶杯的人卻忽然擡起頭來,目光直直掃向這邊。
隔着幾丈的距離都能感受到灼灼之意,謝璇慌忙收回目光。
高台之上,韓玠勾了勾唇角,低頭喝茶的時候,那抹笑容尚未收斂。
“信王殿下又有高興事了?”南平長公主之子劉琮就在身側,因為長公主的關系,他從前跟唐靈鈞的來往不少,加上這半年韓玠和長公主的往來,倒是挺喜歡跟韓玠相處。
“隻是想起件趣事——”韓玠說到一半,見元靖帝已經擺駕過來,便收了話茬,起身迎候。
台下衆人見狀,紛紛起身。
元靖帝今日精神頭還算不錯,隻是經了兩次喪子之痛,愈見老态。因皇後還禁足正陽宮中,一概宴席的後位均不設,且玉貴妃癫疾尚未痊愈,衆妃之中自是以婉貴妃和段貴妃為首,環立左右。
得寵的妃嫔大多隻二三十歲的年紀,華貴珠翠點綴之下,如群芳盛放,愈發顯得元靖帝面容蒼老。
群臣跪拜後宴會開始,台上衆人暫且不論朝事,隻以親眷的姿态來關心各家的孩子——比如端親王又添了個寶貝孫子,長公主又添了個外孫,再或者三公主即将出降,五公主的婚事尚未議定。
說着說着,不免就有人提到了韓玠這個單身漢——
“聽說越王側妃新近又診出了身孕,這都是第三個孩子了。信王這兒也該娶妃了吧?”
元靖帝即将再添孫子,也挺高興,“玉玠今年也二十多歲了,身邊卻連一個側妃都沒有,是該早日成家了。”
底下就有人推薦,“聽說胡太師有位孫女姿容出衆,溫柔敦厚,于信王風姿向來仰慕。”
“既是太師的孫女,必然是教養極好。”元靖帝似乎也挺滿意。
胡太師是當年同陶太傅一起教導過元靖帝的,元靖帝登基之後對于諸位恩師皆授以十分尊榮,胡太師膝下三子皆有官位。這會兒提到的姑娘名叫胡雲修,是胡太師次子胡安之女,年方十五,才華容貌皆十分出衆。這般姑娘自是個香饽饽,京城中多少人上門求娶不得,為的隻是一樣——
胡雲修曾與靖甯侯府有過來往,于韓玠的風采十分仰慕,先前還在父母嚴厲管制下有所收斂,等韓玠封王之後,胡安夫婦也動了心思,胡雲修仰慕韓玠的消息便走露了出來。
在座衆人中也有聽過這消息的,也有見過胡雲修的,便各有所言。
韓玠并未留心那些言談,隻是有些詫異的看向元靖帝。
胡雲修之父胡安如今任正二品都察院禦史之職,手裡管着一衆言官,也有些實權。按照元靖帝對他的提防,就算議親,也該選個尊榮而無實權的人家,這會兒卻怎麼想着把這禦史頭子塞給他當丈人了?
疑惑壓在心頭,韓玠雖揣摩不清元靖帝的心思,對于胡雲修卻沒半點興趣。
他緩緩起身,走至正中跪在元靖帝跟前,“父皇在上,京中貴女衆多,各有所長,兒子隻心悅一人,願娶她為正妃。”
元靖帝臉上還帶着笑意,“誰?”
“恒國公府六姑娘,刑部侍郎之幼女。兒子對她心悅已久,此生此世,願以她為妻,懇請父皇成全。”說罷,竟是行了個大禮。
“恒國公府,那不就是婉貴妃的娘家?”元靖帝不自覺的皺了皺眉。
——縱使他對婉貴妃母女格外寵愛,對于恒國公府的觀感卻一向平平。當年謝缜和陶氏、羅氏之事傳遍京城,元靖帝也有所耳聞,這些年裡謝缜雖負才子之名,于朝堂之上卻是政績平平,更兼先前謝纡出府别居,可見謝府家風。且婉貴妃如今會同段貴妃代掌後宮,韓玠曾于宮闱之事插手過,元靖帝多少有些忌諱。
旁邊婉貴妃既已被提及,就沒有躲開的道理,當即笑道:“想來是我二哥膝下的璇璇了?”
“正是。”
“論姿容相貌,品行才華,不是我自誇,璇璇倒是極好的。”婉貴妃轉向元靖帝,精緻妝容下豔色奪人,叫元靖帝目光不自覺的柔和起來,“五兒小的時候喜歡跟璇璇玩,臣妾也曾數度召她入宮,皇上以前也曾見過的。品行謙和進退得宜,待人恭謹之外又不失活潑,叫五兒時時念叨。”
這麼一說,元靖帝似乎是有些印象了。
旁邊南平長公主素性和氣,在為韓玠進言之後,對韓玠的過去也了解甚多,知道謝韓兩家早年定親,之後韓家被退親,長輩們雖然存了芥蒂,韓玠卻不改初衷,據說常往恒國公府去,可見其心未泯。
這半年裡韓玠對謝澹的照顧她也看在眼裡,且謝璇本就是個迥然不同于謝府家風的好姑娘……
南平長公主放下手中的甜酒,便也湊趣,“臣妹也知道她。容貌才華自不必說了,難得的是性情也好,臣妹先前數次召她過來抄經,其字清麗,抄得也用心,是很難得的。當年惟良還在的時候,也曾在文社上稱贊其才華心性。”
晉王惟良過世已有兩年,從最初的忌諱到如今的惋惜,南平長公主提起來的時候,倒是勾起了元靖帝後知後覺的父愛之心。
“惟良秉性溫和有禮,想來其品行也是極好的。”元靖帝追思之下,漸漸發覺晉王惟良才是幾個孩子裡最好的,天然便對謝璇生出點好感。
底下韓玠依舊筆直的跪着,目光沉着。
元靖帝便擡了擡手,“起來吧,既然你心中已有中意的,回頭咱們再議。”
這事兒就此揭過,旁人自不會追着不放,便又說起旁的話題。
待得宴會結束,元靖帝離席的時候,他便朝韓玠道:“跟我過來。”撇開了婉貴妃、段貴妃等人,元靖帝隻帶着薛保及一衆内監随侍。
感情疏離的父子倆平常除了朝政之外,溝通得并不多,元靖帝并未直接回宮,隻是叫薛保在後面伺候,他帶了韓玠在南禦苑慢慢散步,“你想娶謝家那個姑娘,朕并不反對。”
“兒臣多謝父皇。”韓玠出語感激。
元靖帝擺了擺手,“但是那個胡雲修,是朕授意提起的。”他并未掩飾,少見的直白,“朝堂上議儲的事越鬧越厲害,都察院關于你的折子也越遞越多,你畢竟也是王爺,在都察院裡還是該有個人盯着。”
這裡頭蘊含的信息有點多,韓玠不能立時接話。
對于元靖帝的疑心,韓玠向來隻會高估,他不大确定老皇帝這是不是試探,便隻道:“兒臣謝父皇點撥,朝堂上的事,如果父皇有命,兒臣自會傾盡全力。不過娶妻的事情上,兒臣還是隻想迎娶所愛。”
“一為正妃,一為側妃,未嘗不可。”
“兒臣舊時曾許諾過,此生非她不娶,也無意迎娶他人。父皇若是見責,隻管怪兒臣固執。”韓玠自知拂了他的好意,不願讓他遷怒謝璇。
元靖帝果然有些不悅,不過曉得韓玠固執的性格,一時間并未強求,隻是不吭一聲的走了,留下韓玠一人立在原地。
這态度中的責怪是顯而易見的,韓玠瞧着漸去漸遠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自打封了信王,韓玠明面上雖不跟青衣衛和朝臣往來,卻不可能真的自囿于信王府中。那些不打緊的同僚原也不太重要,最要緊的高誠那裡,卻是從沒斷了聯系的,而今元靖帝這個态度,果然是印證了高誠所提供的消息——
自太子自盡,降為平王,而越王才華漸顯、庸碌不再之後,元靖帝便對越王起了提防。先前馮英倒台、郭舍被刺,那兩位都是跟太子不和的,元靖帝因此懷疑是太子手筆,待越王才華顯露,突然多了許多擁泵之後,連元靖帝都有些詫異了。
短短半年時間,朝堂上許多要緊的朝臣就開始對越王交口稱贊,并拿韓玠的身世做文章,言其不宜為儲君,而越王是長子,合該遷入東宮。
甚至越王那裡都不再收斂,漸漸有了取而代之的意思,叫元靖帝都有些被動。
他如今年事已高,這些年随道士修仙煉丹,早年偏信郭舍,更是叫許多人不滿,就連平王的事情,都有人覺得是他昏聩所緻。一國儲君非等閑兒戲,不是他這個皇上一人拍闆就能定論的,朝臣的心思也不得不考慮,否則他也不過是孤家寡人——而以他今時今日之精力,已經沒有力排衆議、威壓群臣的本事了。
那個看似草包的兒子,一面在他跟前裝乖賣巧,事父盡孝、事君盡忠,另一面卻漸漸有了反壓之勢,欲借群臣之力,迫他立儲。
他何來這等力量,突然間有了左右群臣之力?
亦可見這麼多年裡,越王一直在暗中經營,絕非表面的庸碌草包!
饒是元靖帝居于皇位多年,此時也覺出些不安來了——兒子年富力強、心思深沉,内外勾結之下,未必不會如從前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一樣,以一場兵變來奪取皇位,在衆臣擁戴之下登基。
年至黃昏,元靖帝愈發貪戀權位,哪裡能容忍如此情勢?
于是他開始點撥韓玠,培植另一個可牽制越王的力量,這是元靖帝最無奈的選擇。
日頭漸漸的往西挪過去,元靖帝的背影漸漸被拉長,于此生機勃勃的園林中,透出一種日傾西山的蒼老之态。
韓玠的拳頭在袖中握緊,表情紋絲未動。
原路返回,南禦苑裡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越王在幾位朝臣的拱衛之下,已經慢慢出了苑門。長随榮安就在外頭等候,見了韓玠便道:“越王殿下邀幾位大人到天香園去喝茶,請殿下有空時也過去坐坐。”
“他都請了誰?”
“首輔衛大人,三位尚書,還有大理寺卿,也有都察院的人。”
韓玠點頭點頭。
衛忠敏那邊他是知情的,可三位尚書和大理寺卿竟也不避嫌去赴茶會,越王這手腕就有些厲害了。他猛然就想起了元靖帝說過的話——都察院關于他的折子越遞越多。
悄無聲息的,越王究竟是如何籠絡了這些人?
單憑王爺的身份顯然不夠,否則太子以東宮之顯赫,早就将大部分朝臣收入麾下了。那麼越王會憑什麼?最簡單的就是銀錢!
先前他不就是靠着清虛真人斂财麼?
可清虛真人早已死去,他如今又哪來那麼多的錢财揮霍?此生所知的信息裡尋不到蛛絲馬迹,韓玠便開始回憶前世——彼時越王登基為帝,一面以雷霆手腕施展報複,另一面則開始鋪張毫奢,重修宮室。那個時候他幾乎貶谪處置了大部分的公府侯門,一些舊日與他有過節的皇親也被波及,這樣席卷而來的洪流之中,似乎隻有一個人逆流而上。
韓玠猛然想起了那個人。
元靖帝登基時被貶入廊西,此後朝野上下幾乎無人問津的庸郡王。
庸郡王是元靖帝的親兄弟,自貶入封地之後,便時常被元靖帝打壓,與京城從無來往,但據韓玠所探的消息,那時越王一登基,當即便迎庸郡王入京,封為親王,尊稱皇叔,恩寵無雙。韓玠以強弩射殺越王的時候,也有那位親王伴駕。
那位庸郡王,憑什麼獲得如此榮寵?
順着這個思路,韓玠猛然想起些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事情,他蓦地轉頭,看向空蕩無人的宴飲高台。
*
韓玠當着衆位皇親剖白心意,要迎娶謝家六姑娘為妻的消息很快就流傳開了,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恒國公府聽到這信兒的時候,也是且喜且憂。
謝老太爺是個謹慎的人,固然也希望孫女能嫁的好一些,卻也顧忌将來——以韓玠前兩年的行事,似乎與越王有所不睦,照目下的情形,越王登基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候韓玠是否還能保持榮寵?恒國公府會不會受牽累?
這些擔憂謝老夫人隻是對月訴說,并無旁人知曉。
而在西平伯府,唐靈鈞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氣得将手中劍一甩,重重釘在了樹幹上。随後他策馬出府,直往信王府去了。
信王府内,韓玠還是如常的邀了韓采衣和謝家姐弟過來,韓采衣和謝璇在王府的花園裡烤新獵來的野味吃,周圍一群仆從伺候着,烤得不亦樂乎。
韓玠和謝澹在射獵那天就烤過了,此時正在書房。
唐靈鈞氣勢洶洶策馬沖過來的時候,臉上還帶着憤懑,府門口的侍衛想要阻攔,唐靈鈞哪裡等得及通報,兩三下将幾個大漢甩到在地,直接沖了進去。這兩年他雖然收斂了不少,但當年那頑劣的勁頭卻半點都沒減,況且韓玠常慣着他,唐靈鈞強闖的時候半點都沒顧忌
——反正韓玠若真的是不見客,就絕對會派人來阻攔;韓玠若是放任他闖入,那便是無傷大雅的。
循着指點來到後園,韓采衣見了他,喜上眉梢,“表哥,你怎麼來了?”
“信王殿下呢!”唐靈鈞憤憤不平的,“我要找他!”
“他和澹兒在書房裡,你找他,哎表哥——”韓采衣正想着把剛烤熟的一塊兔肉遞過去呢,一扭臉見唐靈鈞又氣勢洶洶的往書房的方向跑過去,一時間有些茫然,“表哥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啊。”謝璇一頭霧水。
韓玠的書房外頭,謝澹見着氣勢洶洶沖過來的唐靈鈞時也是一頭霧水,“靈鈞哥哥你怎麼來了?”
“信王殿下呢!”唐靈鈞還是憤憤不平的問同樣的話,“我要找他!”
“他在裡頭找書,哎靈鈞哥哥——”謝澹看着氣勢洶洶破門而入的唐靈鈞,暗暗捏了把汗。就算幾個人交情甚好,韓玠念着舊恩時常照拂他們,可這樣破門而入闖進一位王爺的書房,唐靈鈞這也太大膽了吧!
謝澹離得遠些,聽到書房内隐隐傳來了說話聲,他有點擔心,猶豫了下,小心翼翼的往跟前湊,想要聽得更真切一些。
書房内忽然響起金戈交鳴之聲,接着便是韓玠沉聲斥責,“去外面打!”
還沒等謝澹走兩步呢,書房内一前一後飛出倆身影,韓玠和唐靈鈞……他倆居然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