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貴妃比起他的幾位兄弟來,算是個聰慧的女子,否則宮中多的是美人,她也未必能憑借一位公主女兒居于貴妃之位。
謝璇不曉得婉貴妃這樣恰好過來,是不是得了謝府中遞過去的消息,來幫自己解圍。見女官請婵媛縣主和韓采衣自便,謝璇便想離開,那女官卻道:“謝姑娘請先等等。”
謝璇隻能停下腳步,好容易等兩位貴妃出來了,謝璇就又向婉貴妃見禮。
這會兒兩位貴妃倒是言談如常了,婉貴妃見了謝璇,說了句“五兒正想你”之類的話,玉貴妃便借機道:“宮裡這麼多姐妹,最投契的也就是妹妹你了,沒想到妹妹聰慧,娘家的侄女兒也不遜色。以前聽說五公主喜歡跟謝六姑娘玩,我還沒在意,如今才知道這孩子果真是靈巧會說話,我瞧着都喜歡。”
婉貴妃有些意外,道:“這孩子其實也挺頑皮,隻是姐姐沒瞧出來罷了。”
玉貴妃也沒在意,道:“上回惟良帶着五公主出宮,回宮後跟我念叨了許久,說有個姑娘頗有佛性,言談十分投契,今日一見,才知道那原來是她。唉,也是惟良這孩子不順,遭了這樣的事情,恐怕這兩三個月都動彈不得了。”
提起受傷的晉王,婉貴妃臉上笑容便有所收斂,靜待下文。
“這宮裡頭,惟良也就喜歡跟五公主玩,隻是五公主愛動,惟良近來又是傷後抑郁,未必能到一處。我想着謝六姑娘伶俐聰慧,不知道能不能讨妹妹個嫌,往後請謝六姑娘最近多進宮幾趟,若是能過來幫着開解惟良,做姐姐的真是感激不盡了。”
玉貴妃拿負傷的晉王說事,婉貴妃畢竟不好拒絕,況她也聽說了昨日的事情,玉貴妃應該沒能從幾個小姑娘嘴裡問出什麼來,若是如今還推辭,未免會讓對方吃心。
“惟良正傷着,我幫不上什麼忙,自然盼着他能早日康複。既然姐姐不嫌棄她愚笨,我多召幾次就是了。”婉貴妃招手叫謝璇近前,将這番話說了。
謝璇雖然不想跟晉王走得太近,卻也沒有拒絕的理由,隻好答應。
好在這會兒五公主并不在場,玉貴妃也不至于單留謝璇一人在此,便放她離去。
出了樂陽宮,謝璇被婉貴妃帶着去了她宮裡,說些家常話之後留着用了午膳,又叮囑了些事情,才派人送她出宮。
後晌裡太陽被雲層遮住,遠處有黑壓壓的烏雲滾滾而來,怕是就要下雨了。
謝璇加緊了腳步,剛走出宮門,就見自家的馬車旁站着個熟悉的挺拔身影,走近了一瞧,韓玠面上帶着幾許倦色,正在馬車便等她,手裡已經撐好了雨傘。
空中一聲炸雷轟響,這天氣說變就變,雲層剛壓過來,霎時就有大雨傾盆。
韓玠連忙幾步趕上來,将她罩在傘下。
謝璇擡頭,“玉玠哥哥?”
“聽說你被玉貴妃留在宮裡,我不放心,就等了等。先上車。”韓玠護着她到車邊,将傘遞給車夫,瞧着雨勢猛烈,伸手往謝璇腰間一扶,輕輕松松的将小姑娘送上了車,随即跟着進入車廂,微微一笑,“沒想到這雨來得太快,借璇璇的車躲雨,璇璇不會趕我出去吧?”
“怎麼會。”謝璇低頭理了理裙角,那裡已然被雨水沾濕了些。
對面韓玠身材颀長,坐在恒國公府專為女兒家備的馬車裡時隻能屈腿。他身上自然是青衣衛中的麒麟服,腰間的月華刀解下來放在旁邊,貴公子臉上還帶着點懶洋洋的表情,然而眼底的情緒終究與平時不同。
“是不是為了晉王的事?”韓玠開門見山,瞧着車簾被狂風卷起,便取了月華刀壓住簾腳。
外面雷聲隆隆,瓢潑大雨落在地上,濺入護城河的深水裡、打在河欄邊的垂柳上,天地間隻有刷刷的雨聲。車廂裡仿佛也暗了下來,裹在漫天漫地的雨中,反倒如一方清淨天地。
謝璇點了點頭,道:“是啊。”
“這件事皇上已經派人去查,玉貴妃那裡是關心則亂,才會召你們小姑娘入宮。璇璇,你應當沒說什麼吧?”
“沒說什麼。”
“那就好。晉王要不是命大,恐怕這次就被馬踩破了頭。皇上震怒,有人說是太子做的手腳,皇後那裡不應,正是糾纏不清的時候,你萬萬不可攪合進去。”韓玠提醒。
“嗯,謝謝玉玠哥哥,我什麼也沒看見,跟玉貴妃也沒說什麼。”
“這就對了。”
車廂内一時安靜下來,謝璇能感受到韓玠幽深的目光,她心裡不知怎麼的局促起來,仿佛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初秋的天氣明明已經漸漸變涼,謝璇卻覺得車廂内讓人悶得慌,忍不住想掀起側簾透口氣。
手指剛剛觸到側簾,韓玠便伸手将她摁住,低聲道:“雨太大,别着涼。”
簾子的縫隙裡有雨絲落入,手背後卻是韓玠手指灼熱的溫度。謝璇仿佛碰到了燒紅的烙鐵,心中一慌就想收回手,韓玠卻将手腕一翻,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韓玠的手掌很溫暖,像是在漫天冰涼的雨絲裡點燃了一爐火,暖意自掌心傳來,向手臂蔓延。那是久違的熱度與溫厚,叫人回想起前世偶爾閃現的溫暖。逼仄的空間裡,他的身子靠過來,幾乎将謝璇困在角落。
外頭是疾風驟雨,耳側卻是他的呼吸,帶着些難言的顫動。
謝璇掙了兩下沒能掙開,忍不住轉頭怒目而視。
韓玠并沒退縮,反倒欺身近前,湊近了問道:“瞪我做什麼?”
“放開!”謝璇抽手,卻被他牢牢握住,不由惱怒,伸手就去捶打在韓玠的肩上。她才十歲,氣力有限,韓玠卻是個習武多年的郎君,這幾拳打過去,就跟撓癢癢似的。謝璇心裡氣悶,不由加重了力道,連着錘了十數下,打着打着,心裡又覺得酸楚委屈起來,便又偏過頭去。
馬車穿梭在雨中,韓玠紋絲不動,卻清晰的捕捉到了謝璇泛紅的眼眶。
“璇璇,你在躲我。”他凝視小姑娘的眼睛,“那玉珏是故意摔碎的。”
“是啊,就是在躲你!”謝璇瞪着眼睛将淚意逼回去,扭頭看着韓玠的時候,臉上就隻剩冷淡,“我不想跟你有半點牽扯,這樣說滿意了麼?”
“讨厭我就咬吧,多用力都行。”韓玠說得一本正經,近在咫尺,可以看見她的額發上有點水珠,怕是剛才風大斜吹過來的。他拿袖子擦掉水珠,順道将手腕遞過去,另一隻手彈彈腰間佩刀,“或者拿月華刀砍我也行,隻要你消氣。”
——哪怕将他砍成碎片,那也是應該的。
謝璇卻哼了一聲,嫌棄的皺眉,“你的手腕還沒洗。”不想再看他,背轉過去面朝車廂壁。
韓玠紋絲未動,将手掌貼近她的肩頭,“那我洗了再給你咬。”
外頭滾滾的雷聲作響,那雨聲似乎消停了些許,風卻鼓得車簾呼呼作響。
謝璇心裡愈發覺得憋悶。被他困在角落裡,便覺這車中滿滿的全是韓玠的氣息,提醒她許多前世的記憶——
他來玄真觀看她,陪她渡過許多漫長枯寂的時光;她穿着鳳冠霞帔嫁給他,新婚的花燭裡,他滿含情意的親吻,卻最終化作用力狂暴的疼愛,于被翻紅浪之中,将她送上雲端;他遠赴雁鳴關,臨行的前夜百般不舍,将她緊緊擁在懷裡,像是要嵌入身體;他從雁鳴關歸來,整個行禮包中全都是她喜歡的零嘴和邊塞特産,風沙吹得他皮膚粗糙,沉澱的思念釋放時,掌心的繭子摩挲過身體,帶給她的隻有戰栗……
他是她前世最極緻的溫暖與歡愉,也是最極緻的失望與怨恨。
他既然愛着她,為何又要将她扔在京城,獨自承受那些困難?
歸根到底,他愛着她,卻抵不過功名抱負、家國天下。
那是個值得敬仰愛戀的男子,卻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夫君。她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愛他,她所有的希冀與毅力,都已在四年的苦等和韓夫人的刻意刁難中消耗殆盡。
重活一世,她隻想安安穩穩的,體味從未有過的天倫之樂,哪怕那個男子未必是她愛戀的。
冰涼的雨絲落在臉上,與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水混合,順着臉頰流淌。謝璇的額發濕漉漉的貼在額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盡是霧氣,小小的人兒縮成一團,明明滿腹委屈,卻隻是安靜的坐着,一聲不吭的流淚。
韓玠的心仿佛揪成了一團,無法呼吸一般。
他猛然按緊了側簾,伸手将謝璇擁進懷裡,緊緊的貼着兇膛。握慣刀劍的一雙拳頭死死的攥着衣袖,微微顫抖。
他曾跋涉過荒漠大河,經曆火海刀山,熬過粉身碎骨之痛,受盡了苦楚,隻為尋得一次重來的機會。然而那所有的痛苦折磨加起來,都比不上如今的鑽心之痛——
要怎樣,才能叫她如以前般單純快樂?
要怎樣,才能彌補那些歉疚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