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輕薄,佳人多嬌。
迎面五個姑娘相伴而來,謝珺最為年長,待嫁之人已有旁人無法比拟的沉穩氣度,謝玖身材修長,眉目中隐然自傲,韓采衣是個頑皮的性子,正在那裡叽叽喳喳,唐婉容則沉默許多,隻是抿着唇跟在韓采衣旁邊,唇邊含笑。
最惹眼的便是謝璇,她今日心血來潮穿了一身海棠紅的春衫,衣襟上有蝴蝶翩然欲飛,底下玉白的羅裙在繡鞋上堆疊,繡了嬌嫩的春草,信步走在低拂的柳絲之下,與這天然景色最為相宜。
十一歲的姑娘眉目漸漸長開,臉上的稚氣褪去,今日薄薄的施了點脂粉,更見明眸皓齒,眉眼如畫。鬓邊一支蝴蝶朱钗墜着流蘇,垂在肩上的頭發随風而動,隻覺輕盈嬌美。
韓玠怔怔的瞧着她,等幾位姑娘近前時,便見韓采衣嘿嘿笑着,“哥哥你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必定是看見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唐靈鈞在旁打趣。
韓玠則是偷偷的老臉一紅,藏在背後的手伸出來,是個乳白色的瓷盒,上頭描摹了一支初綻的海棠。如此嬌麗精巧之物放在韓玠慣于握劍的掌心,委實很不相稱,旁人倒沒說什麼,謝珺卻是立時側目,打量韓玠的神色。
韓玠倒是沒覺得什麼,朝謝璇道:“上回謝叔叔說你整日練字,怕是手腕難受,叫我尋份藥膏給你。”
額?謝璇詫異的瞧着那瓷盒。
她練字的次數跟往常一樣,謝缜怎會突然請韓玠讨來這藥膏?是謝缜忽然轉了性子想對女兒好一點,還是韓玠自作主張,以謝缜來做幌子?
愣神的間隙裡,謝珺已然伸手接過,轉而遞給了芳洲,朝韓玠道:“多勞費心。”
韓玠隻是一笑,怕謝璇反悔拒絕,便招呼道:“那邊長公主已經到了。”
韓采衣聞言,便是迫不及待,“趕快走哇。”
*
謝池文社能吸引衆多的世家子弟前來,一則是長公主親自主持,又有諸般文雅趣事,引得少年們趨之若鹜,再則也是此地風景得天獨厚,加之臨近皇家宮苑,平常難以靠近,有這每月一次的機會,自然要過來散心的。
所以這文社雖然以“文”為旗号,卻是賞景與文事參半。
尤其是像謝璇這樣的小姑娘,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畫作或者文章,除了挨個欣賞學習之外,便是沖着這美景而來。
經曆了一個冬天的蒼白寒冷,此時的暖風麗景便更顯難得,謝璇緩行其間,觀其湖光山色,自覺惬意無比。南平長公主和驸馬就在飛鸾台上,附近已經圍了不少人,謝璇不樂意再去擠着湊熱鬧,便跟韓采衣打個招呼,同謝珺往旁邊去,繞過一處雅閣,正好在湖邊吹風。
眼瞧着那邊的人散了,謝璇才往飛鸾台那裡去,韓采衣正興高采烈的要去看古玩。她曉得今日謝璇和五公主有約,便讓謝璇先去見五公主,回頭找她。
謝璇自然是答應的,避過韓玠詢問的目光,同謝珺上了飛鸾台,果然見五公主已經在等着了。
她今兒格外高興,想必是在宮裡悶得久了,難得出來一趟,又逢此良辰,眉眼之間全是笑意。身後的晉王笑意溫煦如舊,身旁站着一位錦衣玉服的少年,正是長公主之子劉琮。
長公主那裡自然忙碌得很,謝璇姐妹倆直奔五公主而去,行禮拜見之後,五公主便拉着謝璇的手,“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這個冬天可悶死我了。我已求了南平姑姑,那邊備好了船,咱們去遊湖,到了拱橋那裡再走回來怎麼樣?”
“難得公主如此興緻,自然是很好的。”
五公主便轉身道:“晉王哥哥也去是不是?”
“我還能不去嗎?”晉王笑着搖頭,吩咐人去南平長公主那裡禀報了一聲,而後帶着五公主和謝珺姐妹登船,因劉琮跟他年齡相近,兩個人交情也極好,便也邀他同行。
五公主和晉王所用的畫舫自非先前陶從時遊湖所用的可比,這船乃皇家禦用,雕刻裝飾無不精美絕倫。乘此遊湖,自然逸興遄飛。隻是晉王的目光不時瞟過來,讓謝璇覺得如芒在背,于是攀緊了謝珺的胳膊,隻圍在五公主左右。
到了拱橋處,五公主心滿意足的棄船登岸,回程時卻好巧不巧的碰見了越王。
越王還是那副癡癡傻傻的模樣,左顧右盼的行走在謝堤上,眼神沒能在文雅趣事上逗留,隻是往人堆裡紮,像是專程來看熱鬧一般。
迎面相遇,五公主和晉王上前見禮,謝璇姐妹倆躲在那一群侍衛的後面,倒不算惹眼。謝璇因為時刻記着越王是條毒蛇,便格外謹慎一些,旁邊謝珺瞧見,待兩撥人擦身而過的時候才俯在她耳邊低聲笑道:“沒見你平常怕誰,怎麼剛才那樣小心?”
“很明顯嗎?”謝璇詫異。
“旁人我不知道,不過你我朝夕相處,我剛才能感覺出來。”
姐妹倆故意落在後面,謝璇瞅着無人注意便趁機道:“總覺得越王這傻模樣是裝出來故意給人看的,姐姐,這種人還是小心為上。”
“這是自然……”謝珺點頭,聲音忽然一頓,像是發現了什麼。
謝璇詫異之下,随她的目光瞧過去,就見對面一位年輕公子走來,恰是謝珺未來的夫君,慶國公府的許少留。
謝珺跟慶國公府的婚事是長輩所定,謝珺跟許少留私下裡卻沒多少交情,謝珺也隻在兩三年前見過許少留一次,後來許少留進了翰林院,每日裡跟着名儒大家,極少參加公府之間的宴會往來,這兩年倒是沒見過的。
如今在謝堤上偶遇,十九歲的許少留已然是冠帶博然,比之兩年前更多一份從容穩重氣度。
對面的許少留也發現了謝珺,目光越過人群,遠遠的點頭問候,謝珺也隻是客氣回禮,随即目視前方。
旁邊謝璇便悄悄揪了揪謝珺的衣裳,“姐姐,那是誰呀?”——謝璇認識許少留是在前世謝珺出嫁之後,這時候并未見過面,正好裝傻打趣。
誰知道謝珺一臉淡定,面不更色的道:“不認識。”
……“哦。”
*
送五公主回到飛鸾台,再找到韓采衣的時候,已經是晌午時分。
謝堤上能吃飯的地方有限,且如今貴家雲集,自然是一座難求。韓采衣已經遊玩得夠了,瞧着那擁擠的人群,忍不住便皺眉。
一直沒出聲的韓玠便道:“既然這裡客滿,不如咱們去隆慶街上吃蟹黃豆腐?”
“好哇!完了去南禦苑看老虎吧?南禦苑難得開一回,可不能錯過!”韓采衣興高采烈,拍手叫好。
隆慶街的蟹黃豆腐算是京城一絕,豆腐白嫩、蟹肉黃香,口味則在鹹中帶鮮,極具風味。這家的掌勺師傅據說是宮中禦廚,除了幾位親王之外,旁人請都請不動他。加上這道菜從不往任何府裡送,不到隆慶街去就吃不到這美味,愈發叫人念念不忘,不知為那酒樓招徕了多少名氣。
這會子韓玠一提,幾位姑娘被勾起了饞蟲,便忙呼應。
除了蟹黃豆腐之外,這裡自然還有許多美味,一桌子佳肴擺在面前,誘人食指大動。
謝璇前世在玄妙觀裡呆慣了,飲食多為清淡,後來嫁給韓玠,偶爾跟着韓玠出門,最喜歡的便是這裡的蟹黃豆腐。那時她多簡單啊,清修時本就養得與世無争,又時刻被韓玠寵溺着,坐在雅間裡的時候,便總是靠在韓玠的懷裡,一面品嘗美味,一面聽外頭的市井叫賣和孩童玩鬧,隻覺滿滿的都是紅塵繁華裡的幸福。
隔了一世再至此處,這店裡的布局陳設沒有半點變化,那些菜肴也都是熟悉的味道。
偶爾與韓玠目光相觸,就着旁邊其樂融融的場景,謝璇恍惚中有些錯覺,仿佛那些凄風冷雨的記憶隻是恍然一夢,這一刻才是真實。
可她分明很清楚,那些過往,真切無比。
謝璇隻能低下頭夾菜,盡量将所有的胡思亂想抛開,注意力一旦集中到食物上,便又有溫暖的幸福升騰——蟹黃豆腐、醬肘子、酸筍雞皮湯、酒香炖鹌鹑……幾乎每一樣都是她愛吃的。
不自覺的多用了半碗飯,謝珺略覺意外,歎道:“你再這麼吃一頓,晚上就該睡不着了。”
謝璇滿足的摸着肚子,笑而不語。
旁邊韓采衣便道:“無妨,待會去南禦苑裡多走幾步,就當是消食了。”
她倒還真沒說錯,南禦苑果然是消食的好地方。這裡是皇家宮苑,不許旁的車馬出入,謝璇等人在苑門外下了馬車,一路走到觀虎的地方,在融融春日之下,竟自出了一身薄汗。
待得觀玩盡興,回到自己馬車上的時候,謝璇已然累癱了。
揮手同韓采衣和唐婉容作别,謝璇的目光掃過韓玠時并未逗留,隻朝着唐靈鈞揮了揮手,而後落下車簾,顧不得什麼坐姿端正,身子一歪便靠在了軟枕上不肯起來。
謝珺笑着推了她兩下,謝璇動都不動,隻是微微眯出眼縫,“姐姐,我累死了,讓我睡會兒嘛。”
“你瞧這個。”謝珺攤開掌心,将一隻銅鑄的小老虎遞到謝璇跟前,“咱們的車上,怎麼會有這東西?”
那明顯是隻幼虎,身材還未長開,如同嬰兒虎頭鞋上似的,透着股憨頭憨腦的可愛意态。它微微偏頭,正好與謝璇的目光相對,精雕細镂的眉目之間隐隐藏着得意,神氣活現。
謝璇不自覺的接過來捧在掌心,“好有趣!哪裡來的?”
“我也不知道,跟它一起的還有這個。”謝珺取了個剔紅小食盒過來,揭開盒蓋,裡面竟是一份銀絲卷、一份桂花蓮藕。因為食盒是酒樓中特制,此時兩份甜點還藏有熱氣,動人食欲。
謝璇拈了一塊銀絲卷入口,柔和香甜,綿軟油潤,于此疲累之時入口,滋味簡直妙不可言。她忍不住又吃了兩塊,見謝珺隻是沖着她笑,便道:“姐姐不餓嗎?很好吃的!”
“不知道來路的東西你都敢吃。”謝珺笑着嗔她,卻還是放心的送蓮藕入口。
謝珺笑而不答。其實不必說都能猜得到,這兩份甜點都來自隆慶街,小老虎雖隻是個物件,卻是雕工精美價值不菲,除了喜歡給謝璇送東西的韓玠,誰還會有這個心思?
姐妹倆也都累了,沒一會兒便将食盒掃得幹幹淨淨,美食入腹後精神煥發,也不必再躺着養神了,索性揭起兩邊的側簾,就着春風賞兩側風景。
一路晃蕩着回城,經過玄武大道旁的一處銀樓,謝璇的目光懶懶掃過洞開窗扉内的首飾時,忽然一個激靈——剛剛目光掃過的那一瞬,她怎麼像是看到了謝玥?她像是在把玩着什麼首飾,旁邊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瞧那服飾竟像是今日在謝堤上見到的越王!
她猛然坐起身來,想要看得真切些,奈何馬車走得太快,早已過了那銀樓。
旁邊謝珺詫異的瞧着她,問道:“怎麼了?”
“我好像看到了謝玥。”謝璇揉了揉眼睛,“會不會是我眼花了,我好像還看見越王殿下站在她旁邊來着。”
“那肯定是眼花了。”謝珺一笑,拉着她坐好,“謝玥近來那副樣子,像是有心情逛銀樓的人嗎?何況越王殿下何等人物,那裡會跟謝玥那小丫頭走到一處,還在這銀樓之中。”
“可是上回越王不就送了謝玥一個扳指麼?”
“那種人物随手送東西,無非就是個一時興起的賞賜,你還真放在心上了?”謝珺無奈的搖頭,“我瞧你進城後就晃得半夢半醒的,怕是眼花了。”
她這麼一說,謝璇也不免懷疑起來,莫非真的是自己眼花了?明明謝玥這幾天都是無精打采的連話都不肯多說幾句,羅氏那裡還沒放出來,她更不會有心情出來逛,又怎會在銀樓裡挑首飾?
剛才那一閃而過之間,或許真的是瞧錯了人。
然而畢竟是心裡存了疑惑,姐妹倆回到棠梨院裡,謝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東跨院的丫鬟,“五姐姐呢?”
“五姑娘晌午的時候跟着二夫人出門去了,還沒回來呢。”
謝玥竟然出門了?那剛才在銀樓裡看到的,也許并不是她眼花?
回頭跟謝珺對視一眼,謝珺也是覺得詫異。然而此時不可能再返回銀樓去确認一遍,謝璇隻好暫時壓下疑惑。心念一轉,覺得謝玥這轉變來得奇怪,問了問關于羅氏的事情,聽說榮喜閣那邊沒什麼動靜的時候,才算是放心。
等傍晚的時候謝玥回來,就見她身後的丫鬟手裡拎了好幾個首飾盒子,謝玥則是一臉的滿足得意,甚至還哼着小曲兒。
進了東跨院,她隻瞧了謝珺一眼,連招呼都不打,就想回屋去歇着。
奈何老太爺派來的兩位徐媽媽都是刻闆嚴肅的人,見謝玥如此表現,便出聲叫住了她,神态動作雖然恭敬,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五姑娘,外出歸來,見了大姑娘怎的不問候?”
謝玥撇了撇嘴,“那謝璇也沒問候我呢!”
“五姑娘回來就要進屋,六姑娘哪有開口的機會?”徐媽媽在府裡待了幾乎一輩子,自然知道以前羅氏母女的輕狂,這回奉命來棠梨院,一則是幫着主事,再則也是受了謝老太爺的囑咐,要壓一壓謝玥的性子,叫她沉默恭順些——
恐怕還是為将來羅氏的“病逝”做鋪墊。
謝玥前些天還不把徐媽媽放在眼裡,可是被謝缜斥責了兩回後,這會兒倒乖覺了,隻能挪步上前,朝謝珺道:“大姐姐。”完了便将目光投向謝璇,自然是等她問候了。
徐媽媽跟前,謝璇自然不會掃老人家的面子,便叫了聲“六姐姐”,目光掃過後面那些首飾盒子,卻是嘴角一挑——她沒辦法回到銀樓确認今日的情形,但想從謝玥嘴裡套話,卻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