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氏知道今日謝缜特地去了道觀找清虛真人,原本還以為是老太爺吩咐去送禮的,并沒放在心上,然而剛才被謝璇提了“三千兩”,如今謝璇又說這樣奇怪的話,不由心裡咯噔一聲,也顧不上女兒們就在跟前了,貼着謝缜的身邊坐下,幫他捏着肩膀,“老爺這是怎麼了?”
謝缜想起清虛真人的話來,怒氣就往頭上湧,怎麼都沒想到羅氏溫柔的表象下藏着的是那樣龌龊的心思,冷聲斥責道:“今日去清虛真人那裡,聽說了一件怪事。璇璇跟玥兒一樣,都是我的心頭肉,你既然做了母親,就該一碗水端平。誰許你暗地裡打歪主意了?”
“是我好心辦壞事,老爺是在怪我了?”羅氏明白了原委。
“好心辦事?我将孩子們托付給你,是要叫你好好待他們!恒國公府這麼大的家業,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小姑娘,要把她往道觀裡塞?”謝缜皺眉,拂袖起身,斥道:“你若照看不好,我便另尋高明!”
羅氏見他擡腳要走,連忙追上去,刻意讨好,“原本是我一時糊塗,想着六兒這樣不順,去道觀對她會好些。這事是我擅作主張了,還請老爺别生氣。”她以前最擅長以委屈低下的姿态勾起謝缜的同情,見軟磨硬泡沒用,隻好低聲道:“這回是我糊塗,已經知道錯了,求老爺原諒這一回,往後再也不這樣。”
“這段時間我搬到書房去,你何時想清楚了,何時來找我。往後再有這樣的事情,重懲不饒!”謝缜溫和了大半輩子,偶爾冷臉一兩回,倒是叫人害怕。他随即朝謝璇招手道:“璇璇,跟我去書房一趟。”
“是。”謝璇隻得跟上。
父女倆原本也不算太親近,出了棠梨院後各自沉默,相對無言。好半晌,謝缜忽然停下腳步,開口問道:“璇璇,你心裡是不是在怪我?”
謝璇原本悶頭走着,這一下停頓,險些撞到謝缜的腿,連忙後退了半步道:“女兒不敢。”
“你一向溫順膽小,什麼話都不肯跟我說。以前也是我疏忽,不知道你受的委屈,往後要是受委屈了,盡管來告訴爹爹,不要藏着,記住了?”
“我若說了委屈,爹當真會幫我做主?”謝璇仰頭,目含懷疑。
“你是我的女兒,我當然要為你做主。”謝缜歎氣。
謝璇便道:“我還以為爹心裡隻疼姐姐和澤兒,不疼我和澹兒呢。”語氣裡到底難掩怨意。其實何止是以為,前世謝缜被羅氏母女哄得糊塗,對她和謝澹花的心思實在是有限,如今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做出來的事情會不會背道而馳,那還真是兩說。
謝缜也聽出了女兒幽怨的語氣,自嘲的一笑,低聲道:“怎麼會不疼你們,畢竟是……她的孩子啊。”
謝璇沒聽清他說什麼,也不太明白這一下歎息的意味,瞪着眼睛的時候,謝缜已經起身,牽着她的手往書房走。前世今生都不怎麼跟謝缜親近,謝璇僵直着胳膊,很想掙脫甩開,到底是忍住了——她和謝澹畢竟還要在這恒國公府過活,謝缜對孩子有幾分父女之情也是難說,若貿然惹得他不快,反而是自斷後路。
不過謝缜既然說讓她别藏着委屈,謝璇便從善如流,将這些年在謝玥手底下受的委屈挑了幾件說了出來。不管謝缜信或不信,至少能改一改他對羅氏母女的印象。
直到兩人走進書房,謝缜才放開女兒小小的手掌,叫她進裡面去。
謝璇滿腹狐疑的走進屋裡,見着坐在桌邊看書的人時,不由呆住了——韓玠竟然在父親的書房?他來做什麼?
壓下滿滿的疑惑,謝璇如常行禮,“玉玠哥哥。”
“玉玠今日拜我為師學習書法,順便想看看你。上回那一堆禮物也是玉玠送的,你該謝謝他。”謝缜吩咐完了,走到書架邊上找書。
謝韓兩家因為老太爺的關系,平常的往來不少,謝璇如今隻有十歲,也不是很避諱跟外男相見,聽了父親的話,便又行禮道:“謝謝玉玠哥哥。”心底裡卻是十分詫異——謝缜的書法在京中頗有名氣,如今兩家雖然退了婚事,交情還是得維持着的,若是韓玠來求師,以謝缜的性子,必然不會拒絕。
可是,韓玠為什麼會心血來潮想學書法?他不是一向喜歡舞刀弄槍,隻對武事感興趣的麼?
然而她此時還做不到心如止水的地步,不敢多看韓玠的臉,隻能藏着疑惑,左顧右盼的看屋裡的各樣擺設。
韓玠低頭,看着她頭頂上纏繞了珍珠流蘇的雙髻,“璇璇客氣。咦,你這額頭是怎麼了?”
“嗯?”謝璇詫異的摸了摸額頭,沒發現什麼東西,不由看向韓玠。韓玠就勢在她額頭輕輕一擦,低聲笑道:“原來是粘了東西,璇璇怎麼像躲着我似的?話都不肯多說了。”
謝璇撇了撇嘴,她當然不想跟他說話。
另一頭謝缜已經找了書出來,随手遞到韓玠的手裡,問道:“你當真要進青衣衛去?”
“侄兒已經下定決心了。”韓玠看向謝璇,分明看到她眼中的詫異。
“怕是韓兄不會同意吧?”謝缜的目光還在書架上流連。
韓玠的目光卻在謝璇的身上,兩個人大眼瞪着小眼,韓玠說話時卻全無異常,“母親确實不願意我去青衣衛中,怕朝中局勢複雜,我應付不來,說我這是自己往火堆裡鑽。父親倒是沒反對,不管在軍中還是青衣衛中,能報效朝廷便好。”
——心思卻還在謝璇身上徘徊,看見她眼中深深的詫異和思索,仿佛覺得他不該去青衣衛似的。世家子弟去青衣衛中原本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她這樣小的年紀更不會知道朝堂上的紛繁複雜,又何必對此詫異?
韓玠的猜測得到證實,隻覺得一顆心慢慢的往下沉。
她果然并非真正十歲的謝璇,她跟他一樣,帶着某些沉痛的記憶。
難怪會咬他,難怪會躲避,難怪會退親……她一定恨死了他!
韓玠的五指緊緊縮起來,聽見謝缜的聲音帶了笑意,“你這确實是往火堆裡鑽,如今首輔和馮大太監聯手,青衣衛的處境本就尴尬,蔡宗那裡也正進退維谷,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你若是去了,萬一那兩位要你站隊,該怎麼辦?要知道靖甯侯府還鎮守着最要緊的雁鳴關。”
“侄兒已經考慮了這些,他們争鬥是他們的事,我隻忠心事君,何懼其他?”
“這自然算是正道。青衣衛雖然名聲漸漸變了,若是做得好,也能有大展宏圖的時候。”謝缜拿着幾本書過來,随手放在案頭,提醒韓玠,“隻是你畢竟年紀有限,不知道其中内情,初入時切記收斂鋒芒,免得觸了誰的黴頭。”
“侄兒記着了。”
走出謝府的時候,韓玠還有些恍神,心不在焉的騎在馬上,眼前一時是謝璇有意躲避的模樣,一時是她淚水漣漣,狠狠咬他手腕的模樣,一時又是那碎作兩半的玉珏。
她故意摔碎了玉珏,退掉了婚事,是鐵了心不願意再跟他有瓜葛吧?可是他怎麼舍得?前世虧欠她那麼多,原打算今生傾盡全力的守護她,再也不遠離京城、留她一人。可她卻已灰心,連多跟他說句話都不肯。
心裡隻覺得絞痛,韓玠握緊了缰繩,問榮安,“這月的謝池文社是哪天?”
“六月初九。”榮安回答。
*
六月初九,謝池邊上柳絲低拂,語笑随風。
謝池起自一方園林水池,經過數百年的修繕擴建,漸漸與附近的湄灣連通,成了一方淺水湖泊。因這一帶風景極佳,又緊鄰皇城,經過曆代皇帝的努力,挖泥築堤、建島修橋,又引了湄河之水過來,如今已是一片方圓十裡的湖泊,與皇家的宮苑連通。
當年修建謝池的人是一位名動天下的大詩人,故而如今雖成了湖,卻還是保持着舊稱。隻是數百年傳承,謝池積聚了無數文人雅士的蘊藉風流,承載了數代朝堂天下的興盛衰落,到如今處處有故事,步步含風流。
謝池中間一道十數丈寬的長堤取名謝堤,兩側柳蔭覆地,參差錯落的掩着許多精緻的屋舍院落,裡面或是吟詩作畫、或是焚香品茗、或是選了四海中負有盛名的手藝,就着湖光水色、柳風鳥鳴,實為風雅惬意之極。
長堤的另一端連着的是南禦苑,裡頭有馬球場,亦可賽馬射獵。
這地方緊鄰着皇城,尋常百姓不得進入,每月文社時由長公主主持着,京城中高門貴戶的千金公子們雲集,寶馬雕車在水邊迤逦蜿蜒,身着麗服的姑娘們和錦衣玉服的公子們三三兩兩的走上長堤,蓬勃而富麗。
謝璇步下馬車,瞧着眼前的滿目绫羅珠翠和遠近湖光山色,惬意的深吸口氣。
前世被送入道觀後她便跟謝池無緣,這會兒故地重溫,闊朗秀麗的景色入目,與記憶重疊。晴日謝池,六月風光,那是四季裡最妙麗的時候,輕易沖淡兇中郁氣。
謝璇和謝珺姐妹倆牽着手,各自帶了兩個貼身丫鬟,直奔香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