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少留和衛遠道正賞景說話,并未留意,韓玠卻像是有感應似的,忽然往這邊瞧了過來。他習武之人,目力自是極好,一眼瞧見正跟謝珺并肩而坐的謝璇,卻沒有出聲,隻是心不在焉的跟在那兩人身邊,目光不時瞟向謝璇。
這般一心二用,自然被瞧出了端倪,衛遠道最先發覺,順着他的目光瞧過去,立時笑道:“玉玠又開始丢魂了。”
“怎麼?”許少留好奇。
“你瞧那邊——”衛遠道指向謝家姐妹的方向,“那位就是曾跟玉玠定親的六姑娘吧?玉玠一見了她,那心神就全跑沒了。”
許少留如今已然是謝府的女婿,先前來謝家的時候也跟謝璇接觸過,知道韓玠跟他這個小姨子的事情,聞言不由笑道:“我聽說玉玠沒事時總喜歡往謝府上跑,怎麼,老太爺還沒點頭?”
“啧,點什麼頭?”衛遠道好奇。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看他對老太爺和我嶽父多熱情,怕是賊心未死。”許少留在官場幾年,跟同僚們往來講究,對着兩個年齡相近的好友時,也常會打趣。
韓玠也不掩飾,一笑道:“既是賊心,自然不能死。”
既然是各自看見了,自然不能視若無睹,有許少留這個男主人在場,也不怕尴尬,于是過去打個招呼。初冬的日頭并沒有太多溫度,雲層飄過去的時候,天際暗沉下來,掠過地面的風就帶了蕭瑟清冷。
韓玠待謝珺倒是客氣周全,目光一旦落在謝璇身上,整個人的氣勢就變了,瞧着有細碎的落葉在她發間,便随手摘了,問道:“都入冬了,怎麼還是穿這樣單薄?”
“出門時太陽還好好的,誰知道變天了。”謝璇這些天輾轉反側,晃來晃去全是韓玠的影子,如今見着了,就有些微微的出神。
韓玠怕也是在上次談話後想過不少,目光交彙的時候,各自有些挪不開。
旁邊許少留先是招呼了小姨子,瞧見謝珺肩膀微微瑟縮着似有怕冷之态,便轉身朝後面的丫鬟道:“少夫人的披風呢,出門也不帶?”他雖是個文人,卻是這府裡早已定下的世子爺,即便輕描淡寫的語氣,也叫人畏懼。
那丫鬟忙道:“剛才從客廳過來,是奴婢疏忽了,這就派人去取。”
許少留不再理會,解下身上的披風給了謝珺,道:“風寒才痊愈,别着涼了。”畢竟是有外人在跟前,他的動作算不上太過親昵,極有分寸的幫謝珺披好了,就叫小丫鬟過來系絲帶。
謝珺也隻點了點頭道:“我這邊無妨。”
不過是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許少留和韓玠各自專注,剩下個衛遠道站在那裡,摸了摸鼻子——
這兩位摯友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許少留青年才俊,在官場上進退得宜、待人有度,以前除了同僚文會之外極少會去赴酒宴之會,自打成親後更是時刻惦記着家裡,出了衙署就回府,足見其愛妻之心。而謝珺也十分端方知禮,夫妻和睦恩愛,當得起琴瑟和諧四個字。
韓玠更别說了,在青衣衛的時候兇神惡煞,不過半年就博了個玉面羅刹之名,叫許多姑娘望而卻步。外人跟前冷淡沉肅,到了這小姑娘面前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說話總會軟和三分。若是将來他能如願娶得嬌妻,自然也會格外疼寵。謝璇又是這般嬌美,甜軟的聲音叫出一聲“玉玠哥哥”,能甜到人的心底裡去。
那麼他呢?
他跟謝玖的婚事早已定了,有限幾回見面時,隻覺得謝玖容貌雖好,隻是有些傲氣,不易親近。像是開在懸崖上的花,輕易攀折不得,将來若是成了婚,不曉得會是怎樣的光景?
這般遐想着,連謝珺的幾句客氣之語都嗯嗯啊啊的應付了過去。
小叙之後,許少留帶着兩位好友離開,謝珺的目光便停在了韓玠的背影上,“他待你确實挺好,一見着你,就像是眼睛裡什麼都裝不下似的。”
“這麼明顯麼……”謝璇倒是沒發覺。
“你身在其中自是不知道,你啊,大半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了。”謝璇握着嘴一笑,又道:“單論人品,韓玉玠确實是不二之選,若是你過去了,必定會待你很好。可韓夫人那個芥蒂,終歸是個麻煩。”
“所以我才發愁啊,姐姐你别笑話我,老夫人他們已經在給四姐姐張羅了,不出太久就會輪到我。唉,不用嫁人就好了。”
“這就是你當局者迷了,以前從不見你發愁這個,如今必然是被韓玉玠給攪擾的。不過璇璇,聽姐姐一句話,雖說婚事上也求個兩心相悅,可嫁到人家府裡去,一天到晚打交道的确實婆母妯娌。妯娌也就算了,可這個婆母,當真是輕不得、重不得,遠不得、近不得。似韓夫人那般心存芥蒂,恐怕會給不少苦頭吃。”
那是自然的啊!謝璇前世就沒少受韓夫人的氣,雖然也是她性情太過溫和之故,卻也足見韓夫人的芥蒂有多深。
謝璇皺着眉頭,“姐姐,換作是你,會怎麼辦?”
“就算韓玉玠待我再好,我也不會點頭。璇璇,你難道沒瞧見那些個例子麼?即便最初兩心相悅,日子久了,總有消磨殆盡的時候,能有什麼用。可婆母對你的芥蒂不會輕易消去,況婆媳本來就容易有小龃龉,日子久了,更是難以應付。所以韶華易逝、彩雲易散,那些東西看看就好了,真個論起正經事來,可不能昏了頭。何況咱們先前退了婚事,即便韓玉玠不改初心,他們難道就不會在意?”
這番話的意思是很明顯的了。
謝璇沉默着想了片刻,點了點頭。
婆媳是深宅之中最叫人頭疼的問題,即便韓玠再有心,這個問題卻也沒法化淡。
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事情,可不能再做第二遍!
正這樣想着,就見有個丫鬟托着一盤熟透的柿子走來,朝她行禮道:“方才世子他們經過銘芳閣,打了這些柿子下來,聽說六姑娘愛吃,就叫我送來。”
……這自然又是韓玠的主意了,姐妹倆對視一眼,謝珺便叫她放在桌上。
初冬的風瑟瑟清冷,姐妹倆各自出神,謝璇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盤柿子上,心思左右搖擺,交戰不止——剛重生的時候格外堅定,發誓不肯再嫁入韓家,這麼久的時間裡,她也沒再踏進韓家半步。這心思從未搖擺過,直到那天談及前世的事情,長久壓抑着的感情便鋪天蓋地的壓過來。
那是玉玠哥哥啊,即便她能對天下所有人狠心,可是對他,又怎能真的狠心隔斷所有關聯?
尤其是那一日的玄真觀,當韓玠沖入密室,以兇膛硬生生接了劍鋒的時候,她甚至想,哪怕有韓夫人那樣的惡婆婆在,她也可以逆流而上,用力化解。
為他的義無反顧,為她的不能忘情。
好半天謝珺又恍然一笑,喃喃道:“其實我也說不清楚。天底下有各種各樣的人,韓玉玠或許會不同呢?他敢于擔負罵名留在青衣衛,被人議論心狠手黑的時候也不改初衷,可見其意志堅定。”
伸手摸着妹妹的肩膀,她将謝璇攬在懷裡,“姐姐隻希望你過得高興。”
高興嗎?
謝璇擡目望向天際烏壓壓的雲層——如果不嫁給韓玠,她會高興麼?
應該能吧。
*
數日來的困擾在跟謝珺的長談後稍有理清,謝璇回到府中後便暫時将韓玠抛在腦後,開始專心準備成衣坊的事情。
陶氏留下的那兩個鋪子如今很不景氣,從掌櫃開始到底下的夥計,沒幾個人是能托付大事的。況且鋪子裡如今賣的是香料,往後要改做成衣坊,恐怕還要費不少功夫——最要緊的,就是人手。
謝璇不能親力親為,便将芳洲的爹娘交到了跟前。
這兩位的辦事能力謝璇稍有體會,上回要買通田媽媽的時候叫他們去打探消息,辦得就很好,後來又買了田媽媽後還她自由,做得也很漂亮。他夫妻倆又是做了多年的買辦,對生意上的事情熟悉,倒是可以叫他們去做。
隻是夥計易得,掌櫃難尋。
想把成衣坊做起來,單靠繡娘溫百草神乎其技的裁衣刺繡功夫是不夠的,還得有個能靠得住的人來主事,打理好往來生意。這個人,倒是要費些功夫,想來想去,便提筆給舅舅陶從時寫了封信。
她這兒暗暗的做着鋪子事情的時候,三房謝珮的生日便到了。
謝珮的生日在往年不算什麼大事,那時候三爺謝缇在外為官,隋氏性情溫順低調,連帶着謝珮都不怎麼惹人注意,老夫人想起來的時候就辦個生辰,想不起來的時候,娘倆在小院兒裡過一過也就是了。
今年可就完全不同。
嶽氏走後,謝老夫人雖然收回了内宅的大權,但她畢竟上了年紀,不能事事親為,許多事情就交到了隋氏的手上。隋氏雖說沒管過家,卻是個頗聰明的人,這段時間慢慢辦起事兒來也是頭頭是道的,家下那些仆婦們自然是要上趕着來拍馬屁的。
是以謝珮生日臨近的時候,就有管事媳婦在禀事兒的時候在老夫人跟前提了一句,當時謝珮就在旁邊,靈秀的小姑娘如隋氏般性情溫順,雖不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卻也十分招人喜愛。
謝珮生在冬月裡,今年十三歲,按照平常姑娘家十五六歲出嫁的習俗,在家也就能住個兩三年了。
謝老夫人興緻一起,便說要給謝珮辦個生辰。
不過畢竟隻是個姑娘家,且晉王死後沒多久,元靖帝還未從悲傷中恢複過來,世家們哪敢在這個時候去戳皇帝的眼睛,因此這事兒不宜太過鋪張,便打算在府裡小治酒席,男人們不算,隻女眷們樂一樂就好。
隋氏謙辭了幾回,耐不住老夫人“疼愛”孫女,隻好應了。
到得謝珮生日這一天,也有相熟的人家打發人送了些禮物過來,此外便是謝家阖府上下的女眷們聚在榮喜閣後頭的暖閣裡吃酒。
自謝老夫人起,二房的嶽氏帶了謝珊、謝玖姐妹倆,沒見兩個姨娘和正得寵的應春,三房是隋氏帶着謝珮,隻長房冷清,兩位徐媽媽陪着謝璇和謝玥姐妹倆過去完事。
畢竟是才分了府,嶽氏過來的時候有些尴尬,好在隋氏對這些并不計較,因謝珊不日即将出閣,議着此事的時候漸漸化解了尴尬氛圍,倒是有說有笑的。
小宴分了兩桌,謝老夫人和隋氏、嶽氏一起,剩下姐妹五個另用一桌。
席面自然是極佳的,府裡前陣子兵荒馬亂,沒有治酒席的心思,攢了這麼久,一應菜色皆是上品,也做得格外精緻。
謝珮是個性格柔善的和事老,在府裡這麼多年,不算多起眼,卻也沒跟誰鬧過龃龉,哪怕是謝玥這樣驕縱的,也能跟她處得來。今日是她過生日,姐妹幾個倒是真心祝福的,小姑娘家慣常喝果酒,想着謝珊即将出閣,留戀之餘倒有姐妹情懷萦繞,推杯換盞的頗為融洽。
即便是郁郁寡歡的謝玥,今日也是多喝了些。
宴席過半,杯盤漸空,謝璇原本就酒量不佳,這時候覺着有些頭暈,便帶了芳洲出來,在外頭透透氣。
榮喜閣這一帶算是整個謝府的中心,屋宇連綿樹木蔥郁,哪怕冬日裡萬物凋敝,慢慢賞玩的時候也有一番滋味。謝璇緩緩走過,到得一處高牆小院的時候一時念起,問芳洲,“這就是當初夫人養病的地方?”
“我聽着是的,隻是如今老夫人說裡頭還有病氣,不叫人進去,倒有些凄清了。”
“是有些凄清。”謝璇喃喃點頭。羅氏想來是死于那分量極大的烏頭,這院兒當時不許人進去,老夫人親手拿走了兒媳婦的性命,怕是心裡也有疙瘩。
正自感慨的時候,就聽後頭傳來熟悉的語調,是謝玖——“六妹妹頭一回來這兒吧?”
“三姐姐?”謝璇回頭見了她,有些詫異,“姐姐怎麼也出來了。”
“裡面悶得很,跟你出來偷個懶。”謝玖的酒量是極好的,整壺的果酒入腹也是面不更色,目光越過高聳的院牆落在那隐約可見的屋檐上,道:“以前就隻見五妹妹在這裡徘徊,倒是從沒見過你。”
“老夫人吩咐人不要靠近,怕過了病氣,妹妹膽小,自然不敢靠近。三姐姐經常過來麼?”
“有時候會從這裡繞道,聽見裡頭的聲音。”謝玖的目光落在謝璇身上,依舊是從前高傲的模樣,卻分明添了些隐藏着的寥落,“其實很我聽說了那是怎麼回事,後來又留意打聽過,那些烏頭盡數送到了老夫人這裡,夫人又慢慢的瘋了,所以每次經過這裡的時候,都有些害怕。”
謝璇臉上笑容微微一僵,沒想到謝玖居然知道這些,更沒想到她會提起。
“六妹妹,你不覺得奇怪麼?”
謝璇仰頭道:“奇怪什麼?”
“五妹妹她經常會跑到這裡來,她必定也聽見過裡面的動靜,可是自打夫人過世,她就算是傷心,在人前卻從沒提過。”謝玖看向謝璇,唇邊一絲嘲弄,“她以前喜歡跟老夫人撒嬌,近來卻從沒撒嬌過,沒發現麼?”
這是實情,謝璇也發現了,甚至還為此疑惑過——謝玥與她年紀相若,以前驕縱慣了,做事不經考慮,原本不該是這樣的表現。她這半年裡安安靜靜的,除了越王的事情之外沒鬧出過什麼幺蛾子,每日裡悶在東跨院,确實是不太對勁。
謝璇原本就疑惑謝玖突然說這些的原因,如今想起這些,腦海中某根弦忽然一動——越王?
擡起頭時,目光掃過謝玖的衣袖,發現那雙漂亮的玉手縮在了袖中。
她微微擡頭,問道:“三姐姐,你是想提醒我什麼嗎?”
謝玖安靜了片刻,随即點了點頭,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許多事情我看不過去,卻無力阻止,隻能假裝不知道。不過都是謝家的姐妹,沒人願意看誰走上歧途。六妹妹,分府之前的許多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關于越王和五妹妹,她并未死心。”
說這句話的時候,謝玖的臉上有些尴尬和愧疚,低垂着眼睑,并未迎視謝璇的目光。
謝璇卻是猛然心神一震——她并未死心,這個“她”是誰?嶽氏嗎?
詫異毫不掩飾的寫在臉上,謝璇嘴唇翕動,好半天才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謝玖沉默着點了點頭,低聲道:“這半年,你最好别叫謝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