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謝池春

第135章 ==

謝池春 九斛珠 4806 2024-01-31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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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慕順、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鐘于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轼,字子瞻,别号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别号穎濱。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随父兄居于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内,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

  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迹,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

  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隻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歎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不複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宰相王荊公着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叙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為勢利。

  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誇能:”小兒王雱,讀書隻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兒隻一遍,就是小女也隻一遍。”荊公大驚道:”隻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雱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于袖中,唯唯而出。

  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将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沉吟到曉,梳洗已畢,取出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玑,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将這文卷與女傳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點定。我不得閑暇,轉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分付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歎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洩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于卷面批雲: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後來王雱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

  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将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複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污損了卷面,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面見太爺,還有話禀。”老泉此時,手足無措,隻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分付過,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請親,老夫豈敢不從。隻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複荊公。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

  原來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姐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雲: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裡有聲傳。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雲: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小妹又嘲東坡下颏之長雲: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複答雲: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複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隻平常。”荊公遂将姻事閣起不題。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後聞得相府親事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塗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隻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寫有姓名,叫做秦觀。小妹批四句雲: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

  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分付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餘的都與我辭去。”誰知衆人呈卷的,都在讨信,隻有秦觀不到。卻是為何?那秦觀秀才字少遊,他是揚州府高郵人。腹飽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隻有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銜玉求售,又怕損了自己的名譽,不肯随行逐隊,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緻意,少遊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傳聞,未曾面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額顱凸出,眼睛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面,方才放心。”打聽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嶽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裝,觑個分曉。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聞未必真。

  若信傳聞語,枉盡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麼?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秦少遊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遊方道人模樣:頭裹青布唐巾,耳後露兩個石碾的假玉環兒,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黃縧,足穿淨襪草履,項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數珠,手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嶽廟前伺候。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遊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轎上殿,少遊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娆美麗,卻也清雅幽閑,全無俗韻。”但不知他才調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遊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

  少遊打個問訊雲:小姐有福有壽,願發慈悲。

  小妹應聲答雲: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遊又問訊雲: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妹一頭走,一頭答應:随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

  少遊直跟到轎前,又問訊雲: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妹随口又答雲:風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頭說,一頭上轎。少遊轉身時,口中喃出一句道:”'風道人'得對'小娘子',萬千之幸!”小妹上了轎,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卻聽得了,怪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尋鬧,隻見廊下走出一個垂髫的俊童,對着那道人叫道:”相公這裡來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兒後随。老院子将童兒肩上悄地撚了一把,低聲問道:”前面是那個相公?”童兒道:”是高郵秦少遊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語。回來時,就與老婆說知了。這句話就傳入内裡,小妹才曉得那化緣的道人是秦少遊假妝的,付之一笑,囑付丫鬟們休得多口。

  話分兩頭。且說秦少遊那日飽看了小妹容貌不醜,況且應答如響,其才自不必言。擇了吉日,親往求親,老泉應允,少不得下财納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遊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觀文字,必然中選。試期已近,欲要象簡烏紗,洞房花燭,少遊隻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秦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禀複完婚一事。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脫白挂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選日子。隻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東坡學士從旁贊成。是夜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聰明女得聰明婿,大登科後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晝。少遊在前廳筵宴已畢,方欲進房,隻見房門緊閉,庭中擺着小小一張桌兒,桌上排列紙墨筆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個是玉盞,一個是銀盞,一個是瓦盞。青衣小鬟守立旁邊。少遊道:”相煩傳語小姐,新郎已到,何不開門?”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個題目在此,三試俱中式,方準進房。這三個紙封兒便是題目在内。”少遊指着三個盞道:”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盞是盛酒的,那銀盞是盛茶的,那瓦盞是盛寡水的。三試俱中,玉盞内美酒三杯,請進香房。兩試中了,一試不中,銀盞内清茶解渴,直待來宵再試。一試中了,兩試不中,瓦盞内呷口淡水,罰在外廂讀書三個月。”少遊微微冷笑道:”别個秀才來應舉時,就要告命題容易了,下官曾應過制科,青錢萬選,莫說三個題目,就是三百個,我何懼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尋常盲試官,之乎者也應個故事而已。他的題目好難哩!第一題,是絕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題之意,方為中式。第二題四句詩,藏着四個古人,猜得一個也不差,方為中式。到第三題,就容易了,止要做個七字對兒,對得好便得飲美酒進香房了。”少遊道:”請第一題。”丫鬟取第一個紙封拆開,請新郎自看。少遊看時,封着花箋一幅,寫詩四句道:

  銅鐵投洪冶,蝼蟻上粉牆。

  陰陽無二義,天地我中央。

  少遊想道:”這個題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則我曾假扮做雲遊道人,在嶽廟化緣,去相那蘇小姐。此四句乃含着'化緣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筆寫詩一首于題後雲:

  化工何意把春催?緣到名園花自開。

  道是東風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見詩完,将第一幅花箋褶做三疊,從窗隙中塞進,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場完。”小妹覽詩,每句頂上一字,合之乃”化緣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遊又開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箋一幅,題詩四句:

  強爺勝祖有施為,鑿壁偷光夜讀書。

  縫線路中常憶母,老翁終日倚門闾。

  少遊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孫權,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從窗隙遞進。少遊口雖不語,心下想道:”兩個題目,眼見難我不倒,第三題是個對兒,我五六歲時便會對句,不足為難。”再拆開第三幅花箋,内出對雲:

  閉門推出窗前月。

  初看時覺道容易,仔細思來,這對出得盡巧。若對得平常了,不見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對。聽得谯樓三鼓将闌,構思不就,愈加慌迫。卻說東坡此時尚未曾睡,且來打聽妹夫消息。望見少遊在庭中團團而步,口裡隻管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個字,右手做推窗之勢。東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對難之,少遊為其所困矣!我不解圍,誰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對。庭中有花缸一隻,滿滿的貯着一缸清水,少遊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東坡望見,觸動了他靈機,道:”有了!”欲待教他對了,誠恐小妹知覺,連累妹夫體面,不好看相。東坡遠遠站着咳嗽一聲,就地下取小小磚片,投向缸中。那水為磚片所激,躍起幾點,撲在少遊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紛紛淆亂。少遊當下曉悟,遂援筆對雲:

  投石沖開水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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