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夫人因為當年陶氏的事情,對陶氏的三個孩子素來有成見。況她上了年紀後被媳婦們捧得頭腦發暈,向來行事不公,為此沒少受國公爺的唠叨,這點老夫人是有切膚之痛的。
她看着筆直跪在跟前的謝珺,不由握緊了手裡的念珠。
謝珺這孩子行事端正大方,平常對長輩都很恭敬,謝老太爺也常會叫她過去說說話。今日她做到這個地步,回頭必會禀到國公爺那裡去,将前因後果一說,那不又是麻煩?
謝老夫人猶豫了半天,看了羅氏一眼,到底是歎了口氣,“既然珺兒這樣說了,算來也是各自都有錯,那就不抄了,每人念上幾遍記在心裡,算是教訓。往後可要牢記着姐妹和睦,不可丢了臉面!”見謝珺猶有不服,又道:“玥兒往後也不可再惹事了!”
這是老夫人目下能讓步的最大限度了,謝珺願意踩這台階,謝璇也勉強踩着下了。
她倒是希望老夫人能一碗水端平,懲一懲謝玥這個無法無天的,但那個可能嗎?以羅氏讨好老夫人的功夫和老夫人對她的成見,怕是比登天還難!
回棠梨院的路上,謝珺跟謝璇走在一處,謝珺對着妹妹直歎氣,“怎麼吃了個虧,忽然就想開了?你不願意受氣,我也覺得是好事,隻是往後該婉轉點,免得吃虧。這府裡還有我,等将來去了靖甯侯府,難道也要這般?”
謝璇爽快的答應着,提起靖甯侯府,心裡卻又犯起了嘀咕。
她這輩子是鐵了心要退掉跟韓玠婚事的,半點都不想耽擱。
掰着指頭算算日子,過個十來天,就該是羅氏诓她去道觀靜修、繼而将她遠遠趕出謝府的日子了。上輩子謝璇吃虧,一方面是為了乖巧委曲求全将自己逼入困境,另一方面,就是因為羅氏的這次黑心。
那時候的她可真是又傻又蠢,被羅氏又是威逼又是哄勸,傻傻的跌進羅氏和老夫人的圈套,答應了去道觀靜修,從此幾個月都見不着謝缜和弟弟一回。
人的感情當真是淡薄,嘴上說着父女情濃、每個孩子都一般看待,但養在身邊的和不在身邊的完全不同。上輩子謝玥占盡了優勢,又居中挑撥,讓她跟謝缜之間越來越冷淡,等到她後來嫁入韓家的時候,已經沒多少倚仗了。
這個覆轍絕不能重蹈,韓家的兒媳婦是個火坑,也不能再跳……
可這婚約是兩家祖輩所定,輕易更改不得,要空口白牙的退掉親事,還不能影響兩家的交情,着實艱難萬分。
謝璇走着走着,忽然計上心頭。
*
恒國公府的宅子是當年老國公爺受封時先帝欽賜的,裡頭亭台樓閣、水榭園圃俱全,後院裡一方水池,裡頭種着蓮花養着紅鯉,起了個名字叫蓮華池,是個散心的好去處。
因謝澹是兒子,雖然隻有十歲卻已經被抱到外院單獨養着,謝珺這裡又在準備出嫁的事情,謝璇養好了病沒事做,便叫芳洲準備好魚餌和吊鈎,招招搖搖的出門釣魚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瞧見謝玥正在那裡摘花,還特地挑釁的瞪了她一眼。
到得蓮華池旁邊,謝璇便擺好了小闆凳,往旁邊的毯子上擺了茶杯果脯,撐起釣魚竿,叫芳洲放好了魚餌,氣定神閑的釣魚賞花。
過了沒多久,果然見謝玥往這邊走了過來。
謝璇便遞個眼色給芳洲,芳洲是早就得了囑咐的,不動聲色的走開去,隻留下木葉照顧着謝璇。主仆兩個今日又不是成心釣魚,便湊在一處,就着果脯叽叽喳喳的玩着,顯得格外開心。
謝玥心裡火氣直冒。
自從那天被謝璇賞了一巴掌之後,謝玥就一直憋着一股子氣,後被謝缜斥責、被謝璇厮打,連帶着前兒在榮喜閣裡的事情,如今都快火冒三丈了。見着謝璇主仆倆玩得高興,謝玥瞧着礙眼,便冷笑着走過去,“喲,女訓都還沒念完吧,就敢來釣魚了?”
“五姐姐。”謝璇招呼了一聲,不理她。
旁邊謝玥冷言諷刺了幾句,謝璇卻仿佛沒有聽見,一心隻撲在池中的紅鯉上,罔顧謝玥這個跳腳的大活人。
過了好半天,遠處一隻鴿子帶着哨兒飛上天空,謝璇這才打起精神,扭過頭去看着謝玥,“那天父親的教導五姐姐都忘了麼,怎麼還是這樣說話?”
“我這樣說話怎麼了!”謝玥總算等到對方的反應,一下子盛氣淩人起來,“别以為爹爹幫了你一次,你就能壓過我去,告訴你,夫人是我的娘親,爹爹也是我的!你還是該跟以前一樣,處處都聽我的指使!”
謝璇不太想跟這個幼稚的姐姐吵架,但是不吵又不行,隻能一來一回的譏諷,慢慢的激怒她。順便把當初跟韓玠定親時,韓家所贈的那枚玉玠從脖頸間解下來,拖在掌心把玩,有意無意的走到池子邊上,就着那一尺半高的池沿坐下。
蓮華池周圍有假山花樹,另有條筆直的石徑通向外院那邊,約有兩百來步。
謝璇在池邊坐着,雖是跟謝玥吵架,眼神卻不時掃向石徑那裡,見到那邊晃出兩個身影的時候,她便将手中已經摔作兩瓣後拼起來的玉珏“不小心”投入池水中,作勢去揀,不忘轉頭對謝玥惡狠狠的道:“沒聽外頭說嗎,你母親才是那個賤人!”
——厚顔無恥的以将軍府庶女的身份勾引有婦之夫,未婚先孕還鸠占鵲巢!
謝玥大怒,見謝璇将半個身子湊到池邊去揀那玉珏,盛怒之下,登時惡向膽邊生,重重的将謝璇一推,看着謝璇“撲通”落入水池後,冷聲一哼。
不是跟父親告狀麼,我這就趁着無人時把你淹成傻子,看你還敢折騰!
遠在石徑的盡頭,謝缜和韓玠急匆匆的并肩走來,遠遠的就見看到這樣一幕——謝璇姐妹倆在池邊說着話,謝璇似乎有東西掉進水裡,躬身去揀的時候,就被謝玥惡狠狠的推到了水裡。
謝璇才十歲,她并不會遊泳。
謝缜頓時大急,韓玠腦海中卻是轟然巨響。
上輩子接到她死訊時的震驚和劇痛鋪天蓋地的漫過來,幾乎将他淹沒。
那一刻的心痛,他永世不忘。也所以,巨大的驚恐襲上心間,他什麼都顧不得了,隻看着那個小巧的身影落入水中,覺得整個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叫人恐懼瘋狂。
箭一般的身影飛竄向池邊,韓玠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
絕對不能再叫她出事!他已經失去過她一次,絕對絕對,不能失去第二次!
蓮華池裡,謝璇睜着眼睛,欣賞蕩漾的水波外謝玥那得逞又驚恐的表情。
十歲的謝璇确實不會遊泳,但二十歲的謝璇會,如今回到幼時的身體,雖然手腳未必足夠靈活,她至少懂得閉氣的方法。如果可以堅持足夠久的話,謝璇甚至想故意嗆幾口水進去,雖然髒了點,但演戲做足全套,結果才能更好。
這裡還默默算着謝缜走到了哪裡,就見一道人影飛竄而來,在謝璇還未看清時,就已沖破波紋,将謝璇撈出了池水。
從落水到被救出來,不過幾息,謝璇甚至連水都沒嗆一口,便趕緊裝暈。
謝缜走上來的時候,韓玠正按壓着謝璇的兇口,見她并未吐出水來,才放心道:“還好沒嗆水,怕是吓暈過去了。之前落水的病還沒好透,這回又被推進水裡,别落下病根才好。”他扭頭看了謝玥一眼,目中滿是責備。
看到女兒昏迷的謝缜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比韓玠明着罵他教女無方還讓人羞愧,當下将謝玥往後重重一掃,怒聲喝道:“給我滾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謝玥像被掃垃圾般後退數步,跌坐在地,立馬大哭起來。
可她這次是一個人偷偷跑過來的,連丫鬟婆子都沒帶,羅氏不在身邊,更是沒人撐腰,她眼瞧着韓玠抱了謝璇,同謝缜大步離開,頓時覺得羞憤無比,險些自己跳進蓮華池裡去。
可惜她沒這個膽子,隻能嗚嗚咽咽的哭着回棠梨院,去找羅氏。
棠梨院裡,韓玠生平第一回進了謝璇的閨房,将她放在榻上後,忙叫人去請大夫。
内間裡大夫在診病,韓玠跟着謝缜走到次間,鄭重道:“謝叔叔,小侄今日特來送禮,就是想着璇璇近來受了委屈,想安撫她的,誰知道……”他頓了一頓,“璇璇跟小侄的婚事是祖父定下的,小侄往後必定拼盡全力護璇璇無恙,還請謝叔叔,也照顧好她。”
謝缜臉上更加火辣辣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他歎了口氣,“前兩月被皇上派着去了南邊,家事上疏忽了些,往後必定嚴加管教。”
這自然是借口了。
謝玥這樣明目張膽的為非作歹,豈是謝缜離開一兩個月就能養出來的?還不是平時就驕縱任性,無法無天!
韓玠并不窮追猛打,深深一揖,“璇璇身上有韓家祖傳的玉珏信物,那是祖父們定下的親事,侄子說得張狂些,雖然璇璇還小,鄙府上已經拿她當韓家的人看了。她自幼性子沉默溫順,吃了虧也不肯說出來,還望謝叔叔能好生照看,侄兒代先祖父謝過叔叔了。”
謝缜越發羞愧難當,雖覺得韓玠這小子張狂,然而自家教女無方,隻能再說了好些無地自容之類的話。
謝璇在裡間将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實在聽不得他們這對假嶽婿客氣,便是一通猛猛的咳嗽,漲紅了臉蛋醒過來,一臉茫然。
“璇璇!”旁邊謝珺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來。
一聲驚喜道出,外頭謝缜聽見之後便也趕入裡間,見着謝璇無恙,這才舒了口氣,“璇璇,覺得怎樣?”
“爹。”謝璇眼神茫然,“我的玉珏丢了。”
謝缜與韓玠聞言,齊齊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