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休沐的時候,許少留果真如約帶謝珺去郊外散心,謝璇自然随同前往。
□□雖盡,郊外的景色卻依舊盛美。
出了東華門走上十裡地便是一帶起伏的山巒,從兩峰夾峙的山谷進去,入目便是連綿的茵茵草地。谷内地勢漸漸開闊,循着南側的山峰盤旋而上,走上兩炷香的功夫,便是一片極大的花塢。
這花塢處于山腰,又半臨陰面,地氣便稍稍涼一些。此時京城内的各處早已是暮春繁花凋零之景,這裡卻正是百花盛放之時。京城中的貴家子弟若是錯過了春日的麗景,便會挑着這個時候過來,摸一摸春天的尾巴。
馬車到了花塢旁青牆白瓦的宅邸,謝珺由許少留攙扶着下了車,放目望去,遠遠近近的不少遊冶人家。
整個花塢沿山勢起伏,遠處則是青山雲影,掩着若隐若現的寺廟道觀,再往遠處甚至能看到京城中棋子般布列的房屋。
謝珺心情很好,極目四觀,片刻後深深吐了口氣,笑容綻放。
因路途勞累,謝珺便先和許少留入宅邸歇歇——這花塢地勢得天獨厚,是四月裡賞花的極佳去處,周圍便建了不少宅邸,每處也不過四五間屋宇的大小,卻是一地難求。慶國公府的老爺子英明,早年置了宅邸,如今用着最便宜。
眼瞧着謝家和徐少留進了院子,謝璇在馬車邊略一踟蹰,還是收回了腳步。
看得出姐夫對姐姐很好,而謝珺卻因少年時的種種經曆,不肯敞開心扉,兩人雖然處得不錯,一年時間過去,卻還沒培養出什麼感情。這時節裡正是謝珺心神放松,能叫許少留趁虛而入的時候,謝璇才不打算去瞎摻和。
她身邊帶着芳洲和謝珺安排的一位媽媽,三個人信步漫行,拐過一處巨石,謝璇卻是怔住了——兩步開外,韓玠孤身一人也正負手慢行,賞着殘餘春光。
兩人視線相接,韓玠便是一笑,“璇璇?”
“玉玠哥哥。”謝璇有些詫異,“你怎麼有閑心在這裡?”青衣衛的休沐輪值與普通官員迥異,韓玠能休息的時間本來就不多,從前大多往謝府跑,再或者就悶在府裡看書,也極少跟同僚往來,卻不料今日倒有此閑心。
韓玠說得十分坦然,“瑣事太多,就來散散心,沒想到你也在。”
少女的身後還跟着芳洲和老媽媽,韓玠并不敢放肆。
謝璇“哦”了一聲,問道:“那邊景色好麼?”
“那邊山坡臨近白雲寺的地方有成片的海棠,”他低頭瞧着謝璇,神色正經,“過去瞧瞧麼?”
海棠麼?謝璇心動。
往年在謝府裡,每當海棠初綻,她便會日夜流連。今年住在慶國公府中,那府裡雖也有兩株西府海棠,隻是地處偏遠,謝璇隻在盛放的時候去過一兩回,未免遺憾,這會兒一聽,就有些禁不住誘惑了,“遠麼?”
“不算太遠,隻是……”
“我是跟着姐姐和姐夫來的。”謝璇明知其意,倒也沒有推拒,轉身朝那老媽媽吩咐道:“煩媽媽去知會姐姐一聲,就說我去白雲寺那邊看海棠,叫她不必擔心。”支使開了她,便向芳洲招手道:“咱們過去瞧瞧。”
沿着韓玠所指走了一陣,轉過一個拐角,果然見滿坡都是海棠樹。
這會兒海棠綻放,嬌麗的花枝與綠葉摻雜,遠望過去如極美的織錦。
謝璇忍不住往前跑了兩步,笑生雙靥的同時又有些遺憾,“怎麼在對面山坡呀,好遠。”——站在此處,距離那片海棠山坡也就百十來米,可中間隔着一道山溝,若要到海棠林子裡去,還得下了山坡再爬上去,十分費事。
韓玠就立在她身側,“遠麼?我帶你過去,片刻就到了。”
……謝璇就算下了決心不再逃避韓玠,也不能再任他抱着到對面去。
好在這裡的景緻也不錯,即便不能深入海棠林子,遠觀也有趣味。她往周圍瞧了瞧,不遠處有一塊平展的巨大石頭,便指了指,“去那裡坐會兒吧?”
韓玠自無不允,又朝芳洲道:“我有些話要問你家姑娘。”
這時候就能看出青衣衛的好處了。這原本就是個集刑訊、偵察等諸多事情于一處的機構,朝堂上的事情他們管,這些世家裡的事情也未必沒有暗暗插手。芳洲就算覺得韓玠對自家姑娘圖謀不軌,看到那張嚴肅正經的臉時,終究不敢阻攔——也許韓玠找姑娘,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呢?
芳洲隻能看向謝璇,見她沒什麼表示,隻好乖乖站在原地。
待謝璇和韓玠到了那大石頭上,韓玠掌風掃過,将上頭灰塵驅盡,謝璇便坐在那裡,偏頭看他的時候笑意盈盈,“玉玠哥哥有什麼話要單獨說麼?”
“我最近寝食不安。”韓玠并沒有掩飾,貼着謝璇就坐下了,“璇璇,那天我很高興。”
謝璇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天,隻是微微笑了笑,随即往旁邊一挪,“别靠太近了,大家都看着呢!”她沒有言語上的回應,神态形容卻早已透露了不少信息,沒有閃躲和黯然,她仿佛有些忍俊不禁,那往旁邊躲開的姿勢甚至像是在撒嬌打趣。
韓玠隻覺得血液似乎又熱了兩分,若不是有芳洲在遠處盯着,恐怕就要攬過來親親她了。那一天為她的主動而驚喜,回去後便輾轉發側,欣喜而無法入眠,若不是顧忌着謝璇如今客居慶國公府,恐怕就又要夜闖香閨,再去确認那微渺的希望了。
周圍的風景已然失色,他的目光落在謝璇膩白的側臉,看到柔嫩的雙唇,下颚畫出極美的弧度,長長的睫毛下是靈動的眼睛,每一寸肌膚都恰到好處。
這是豆蔻少女含苞待放的美,清新又柔嫩,像是清晨露水中搖曳的花苞,卻比前世拘謹懵懂的小姑娘更多幾分隐藏着的曼妙風韻——韓玠當然記得前世的颠鸾倒鳳,記得他曾怎樣将心愛的姑娘揉在懷裡,親吻疼愛。
幾乎忍不住要親過去,他的唇湊近的時候,就見謝璇又往旁邊挪了挪,側頭瞪他,“不許亂來!”多少有些羞澀,重生後她頭一次表露出願意重修舊好的意思,心态改變之後,便是另一種情态。
韓玠撲了個空,順道以手撐住身體,回敬道:“不許躲太遠。”
謝璇顯然沒将這威脅放在眼裡,故意往旁邊挪,藏在袖下的手卻被韓玠按住了,而後是更加霸道的威脅,“再躲我就親你!”
還帶這樣威脅人的?
謝璇有些好笑的看過去,韓玠的輪廓依舊分明,兩年的打磨中更添英挺,那張在外人跟前嚴肅正經的臉上挂着戲弄般的笑意,深邃如墨玉的眼睛裡不再有當初壓抑翻滾着的痛楚,依稀被溫柔替代。
隻是畢竟不同于前世那個懶洋洋的貴家公子,他經曆過生死,見慣了殺戮,在朝堂最高處遊弋,所有的經曆都深藏于心、内斂于眸,居高臨下的瞧過來時,有種隐然的壓迫力。
“玉玠哥哥,你和從前不同了。”謝璇細細打量他的面容。
——從前的他俊朗如初生的朝陽,從來說不出這樣威脅的話。
彼此呼吸的氣息在山風中交織,眼中映着各自的影子,蠢蠢欲動的想要靠近親吻,卻各自退縮。這裡畢竟是大庭廣衆,哪怕不算太起眼,尚未成婚的人也不能太過放肆。
片刻後謝璇才挪開眼睛,轉向那一片海棠,撲哧一笑。
韓玠也不窮追了,雙手撐在身後,卻是仰頭望着湛藍廣闊的碧空,“我不逼你,璇璇,你肯接受,我就已很高興。其實能這樣坐着,就已經很好了。”比起前世人去樓空的院落,比起那些冰冷無言的遺物,比起十年裡孤單沉重的思念,此時能于初夏的山野間相伴而坐,已經是夢寐以求的事。
不必親吻擁抱,哪怕隻是偷偷觸碰她的指尖,都能叫人歡喜。
謝璇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山野之間忽然響起了低沉的樂聲,緩緩迂回,纏綿不絕。謝璇詫異的轉過頭去,就見慣于舞刀弄劍的韓玠手裡握着一枚梨形扁圓的陶制樂器,如鵝卵大小。這樂器在京城的笙歌繁華裡并不多見,謝璇卻認得,是陶埙。
埙的音色中多有悲戚哀婉之意,常表沉思懷古之情,雖然為某些沉溺情懷的文人所喜愛,尋常人家追求喜慶熱鬧、安樂祥和,大多不是很喜歡。譬如謝老夫人就很讨厭,說這聲音聽得讓人心裡沉悶,像是有愁雲壓着似的,從不叫人吹起。
而今韓玠一曲吹來,仿佛孤身一人坐在雁門關外的曠野裡,獨自沉思懷念。
聲音裡沒了幽咽,隻是攜着曠古之愁,如在永恒靜谧之地垂思。尾音袅袅遠去,其後便是兩聲山間鳥啼,沖散愁思,舉重若輕。如同從感傷的夢裡醒來,然後看到陽光漏入紗簾,廊下金絲雀巧啄繡球。
一時間有些分辨不清是夢是醒,該喜該悲。
韓玠沒說什麼,将那枚陶埙放在謝璇的掌心。
這枚埙做的很精緻,染了檀香色澤,上頭镂刻簡單的花紋,不像京城裡那些精雕細琢工匠的筆鋒,倒像是從關外來的,不事蕪雜。
顯然是被韓玠把玩得久了,陶埙表面十分光潤,上頭還帶着韓玠溫熱的體溫。謝璇湊在嘴邊吹了兩聲,斷斷續續的嗚咽着,不成音調,完全不及韓玠的渾然天成,情懷深遠。
她笑了笑,“你從前不會吹這個吧?”
“在雁門關外學的,想你的時候就吹。”韓玠握着她的手,藏在寬大的衣袖裡,“雁門關外很荒涼,不像京城的溫山軟水,那裡見不到多少綠色,全都是戈壁灘。那種荒涼裡吹埙,才叫一個悲苦。”
“那豈不是你一曲吹罷,聞者落淚?”謝璇打趣。
“自己都要落淚。”韓玠笑答。
謝璇有些好奇,韓玠所說的想她的時候,是在她生前還是死後?如果是生前倒也罷了,懷念家鄉吹奏陶埙,心裡還有溫暖的希望。如果是在她死後……謝璇甚至不敢想象,韓玠的埙曲裡會有多少悲苦。
懷念亡者,追思過往,那種音調大抵能催人肝腸。
她翻手握住了韓玠的指尖,他的手與她的柔膩截然不同,常年握劍,有力而寬厚,叫人心裡莫名踏實。
“往後就不必吹這個了,束之高閣吧。”她笑了笑,将陶埙遞過去。
韓玠卻沒有接,“送給你了。”
見謝璇有些詫異,補充道:“别看花紋簡陋,卻是出自名匠之手,算個寶貝。璇璇,從今往後,我每月送你一樣東西,直到你嫁給我。”
謝璇目瞪口呆。
她說了她要嫁給他嗎?每月一件禮物,他身處青衣衛中忙成了陀螺,哪還會有這些閑心。還送禮物,像是情窦初開的少年似的。
陶埙被珍重收起,謝璇卻是撇了撇嘴,“那我永遠也不嫁你,你一直送吧。”
“隻送這幾年,過了十六歲,哼——”他在袖中反制住她的手,緊緊握住,“你不嫁我就來搶。”
“唔……”謝璇眨巴着眼睛,也哼了一聲,腮幫子微微鼓起來,仿若不滿,“過了十六歲就不送,騙到手就不管了?”
這般故意唱反調的情态委實可愛,韓玠實在按捺不住,飛速在她臉上親了親,“十六歲之後,我把自己送給你。”
……
謝璇無力招架,丢盔棄甲的投降了。